第八十九章


    第89章


    長寧在迴去的路上, 接到了一道急詔。


    馬車調轉馬頭, 往皇宮裏跑去。


    紅牆琉璃瓦, 覆蓋一層薄雪, 紛紛不斷地落著, 往來的宮人很少。在雪中的宮殿, 越發顯得磅礴軒昂, 氣勢恢宏。


    趙長寧到了乾清宮門口,劉胡在和一個宮女說話。宮女穿粉色綢襖,藍比甲, 光滑的環髻上扣著兩枚精致的玳瑁,看樣子可能是哪個宮裏的掌事宮女。聲音隱約:“劉爺爺,今天本是咱們娘娘的日子。皇上不來, 娘娘精心準備的糕點, 可能勞煩劉爺爺送進去。皇上吃了,也好知道咱們娘娘是念著他的呀……”


    劉胡有些為難:“靜妃娘娘有心是好, 隻是皇上那裏, 咱做奴婢的也說不上話。”他還是把盒子接了過來, 道, “我隻送進去,皇上知不知道心意, 隻看娘娘的心意夠不夠了。”


    宮女便笑了, 頰邊顯出兩個小梨渦, 屈身行禮:“惠景多謝劉爺爺。”


    這說話的功夫,劉胡已經看到趙長寧來了。換上一副笑容, 下幾步來迎他:“大人來了。”


    長寧跨上台階,那宮女迎麵向她走來,隻見是個麵色淡漠,秀麗至極的少年大人,披著灰裘。她微微一屈身,那少年大人也頷首,走過去了。宮女不禁地往迴看,一直到乾清宮的宮門打開,那道纖瘦的身影不見了為止。


    大概,姣好若女,說的就是這個樣子吧。宮裏的娘娘,都沒有這麽好看的呢。


    宮女恍了會兒神,才撐起竹傘自夾道迴宮去。


    長寧進了殿內,一陣熱氣撲麵而來。屏風後麵,朱明熾靠著寬大的羅漢床看書。他的腳步放著個銅火爐子,小幾上的豆釉瓶插著幾支新開的臘梅,被炭爐的熱氣一熏,滿室的淡香。


    他頭也不抬,就知道長寧來了,放下書,叫人端熱飯來。“沒吃飯吧?”


    長寧正要行禮,朱明熾就看她一眼道:“哪兒來這麽多規矩?”


    長寧在劉胡端上來的繡墩上坐下來,熱茶讓冰涼的手漸漸暖過來。內室一片寂靜,朱明熾繼續看他的書。長寧也靜了一會兒,大概是不知道跟誰說才好,片刻她後說:“陛下,孟之州今天被下毒了。”


    朱明熾淡淡道:“……怎麽,你擔心他?”


    趙長寧搖頭說:“他想迴去戍守邊疆,我出門的時候,卻聽到所有人都在罵他……”她閉了閉眼睛,有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朱明熾緩緩地歎了口氣,又放下了他的書。“過來。”


    不知道他叫她做什麽,趙長寧抬頭盯著他,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她的眼眸裏有種獨特的迷茫。


    朱明熾起身走到她麵前,隨後將她抱入自己懷裏。


    朱明熾的懷抱熟悉又陌生,龍袍緙絲的麵料。堅硬的胸膛,心跳聲非常的有力。


    他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可是他們連你也罵了,給你委屈受?”他的手掌緩緩撫著她的發,“難受就在朕這裏留會兒,有羊肉鍋子,你吃嗎。”


    她不吃羊肉,覺得味道膳。


    長寧微微僵硬的身子緩下來,她閉上了眼睛,心想就這麽靠著他一會兒吧。好像也不是很難接受。


    他的手又繼續摸著她,像撫著貓一樣。貓是他養了許久的,但是都不親他,今天卻願意給他順一順毛。


    劉胡領著宮人在外麵布好菜,進來本是要通傳的,帝王先伸手阻止他開口說話,然後揮手讓他退下去。劉胡心中猛地一跳,雖說早知道帝王與長寧大人的關係,但都不像今天一般是親眼所見,帝王單手將纖細的長寧大人摟著懷裏,又靠得極近,長寧大人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對。自然比以前衝擊更猛烈。


    雖然帝王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悅的情緒,但是劉胡還是有一瞬間的慌亂。人活到他這把歲數了,還有什麽圖的,不過就是個好好活著而已,帝王與大臣,這樣的倫理倒置,穢亂宮闈。倘若哪天帝王不容他了,這事絕對是他要殺他的其中一條理由。畢竟帝王的手段,從登基到現在,他可是一樁樁親眼見證了的。


    登基之前親手毒殺皇後。追殺自己分封的親弟弟。杖殺了兩個背後閑話帝王秘事的宮女。


    還有個言官進諫他偏寵佞臣,似有所指。他當時聽了什麽也不說,叫錦衣衛半夜趁睡覺的時候勒死了……


    劉胡真是每每想起來都毛骨悚然。


    劉胡很快就退了出去。


    他站在外麵吹冷風,胡思亂想著。帝王的後宮不多,但是在太後的努力下也不少,真心喜歡皇上的應該不多,還是怕他敬畏他的居多。太後想抱皇孫,偏偏帝王最寵幸的卻是個男人,何年何月才能見得有皇子啊。


    不過這也不歸他管,要想好好活著,隻需嘴巴緊閉,當什麽都不知道就行了。


    “哭了?”良久,朱明熾突然問了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動。捏著她的下巴抬起頭,她立刻避閃。


    朱明熾一瞬間沒說話,那玉一般的肌膚正沾著些淚痕,怎麽會哭呢。真孩子氣。


    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著布料就是肩骨。抿了抿唇告訴她:“世間的事多半如此,有什麽傷心的。”


    他又伸手擦幹了她的臉:“不哭了,來吃飯。”


    長寧又閉了閉眼睛,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在朱明熾麵前最放鬆,竟然任由情緒發作。好像就算知道她再怎麽崩潰,聲嘶力竭,在朱明熾這裏也沒有關係一樣。


    朱明熾放開她,叫人傳膳。


    熬得軟爛的豌豆煨火腿和蹄花,冰糖肘子,魚肉釀豆腐,一碟水靈靈的拌黃瓜。那冰糖肘子香而不膩,更是難得有時蔬。長寧吃了碗飯,朱明熾翻過一頁書,也不看說:“再吃一些。”


    長寧吃飽了,根本不想再吃。朱明熾見旁邊高幾上擺著個食盒,大概裝的甜品,想著甜的大概她還願意吃些,叫人擺了出來。棗泥山藥糕,芸豆卷,鮮奶炸糕,梅花酥餅,那梅花酥餅每個隻比拇指大一些。


    長寧拿著笑了笑:“靜妃的宮女有心。”


    朱明熾見她說起是靜妃送來的,想了想倒是記得這個人,淡淡道:“靜妃倒是時常送東西來,她做的東西倒是精致,的確挺有心的。”


    長寧抿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些怎麽可能是靜妃親手做的,靜妃恐怕是打心裏對他避之不及,如果靜妃真是有心,就會親自送過來,而不是要打發個宮女跑一趟。


    他說什麽也沒用,後宮就是怕他怕得要死。


    當真是孤家寡人,當了皇帝也這樣。


    趙長寧嘴角微勾,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對朱明熾的態度就很和善了。知道他把自己叫過來,多半就是知道今天發生的事。


    她看了一眼朱明熾正讀的書:“……齊民要術?”


    朱明熾這是要去種田了嗎。


    朱明熾道:“江西、湖廣兩地一到夏汛便泛洪,顆粒無收,朕想看看古人怎麽治理。”


    長寧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皇上倘若真是想知道如何治理水患,不如看一些水文的書,齊民要術多還是講的治旱和種植,治洪水的部分不多。”她伸手過來翻了一翻,告訴他,“你看,不多的。”


    朱明熾凝視她柔軟白皙的側臉,大概是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麽的。


    他說:“何必去看什麽水文的書,探花郎不如給朕仔細講講?”


    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長寧也沒說什麽,別過臉任由他放著,打開書給他講水文中寫的治水法子,分了幾大類,哪些適合哪種情況。他的唿吸就在頭頂,時輕時重,徐緩如羽毛輕撫,大概聽得出節奏來。


    有時候還伸手過來指,讓她再講一遍。


    燭火跳動,他的影子從背後投在她身前,像山一樣籠罩著她。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蠟燭燒過一半,宮人在外麵通傳吏部尚書進見,朱明熾道:“稍等片刻就是。”就先出去見吏部尚書了。


    長寧放下書,在他內室轉了轉,看都豆釉瓷瓶插臘梅,就皺了皺眉。臘梅自然是用景泰藍或者是青花瓷好,找了一圈沒見他這屋裏有別的瓶子,她又坐下來,繼續看他的書。她發現朱明熾在《齊民要術》上標注的分明就是抗旱的內容,根本不是治洪水的內容,怔了片刻。


    朱明熾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要她講給他聽!


    看著朱明熾留在書上的字,力透紙背,凜然霸氣。長寧抿了抿唇,把書放到了一邊去。


    吏部尚書深夜前來,是有一樁急事。河南布政使迴朝覲見。朱明熾一時談得沒有注意時辰,等他迴去的時候,長寧已經靠著小幾睡著了。蠟燭快要燃盡了,蠟淚凝固在燭台上,火爐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身側。


    他走過去將她抱起來,她的頭立刻很乖順地靠在他臂彎裏,朱明熾抱了她一會兒,凝視許久,低聲歎道:“要是一直這般乖巧,朕不會為難你半分。”不過她要是明白,怕這江山哪天都要拱手讓人了。


    朱明熾過了會兒才將她放在了羅漢床上,讓她好生睡。


    她的腰間還戴著那塊玉佩,可指揮京城數十萬禁衛軍。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隨身戴著這麽個東西。應該不知道,知道還敢這麽戴著招搖過市,不怕別人認出來。


    內室角落裏放在一張琴,朱明熾善撫琴,隻是登基後已經許久不彈了。


    他走過去在琴凳上坐下來,試了幾個音之後,勾挑按剔,微沉雅致的音質彌漫開。


    鳳求凰。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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