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90章


    大雪又接連下了一夜, 很快就覆蓋了皇城。


    雪野人茫, 清早的街道上有人掃雪。大理寺司務早早地看到了趙長寧, 笑著喊她:“趙大人早!”


    長寧微微頷首, 快步帶著人進了大理寺。


    探子給她傳迴了消息, 根據她的指示前去追捕, 孟之州舊部的幕僚被抓住了。


    這是個好消息, 倘若審問出該舊部曾蓄意嫁禍孟之州,那麽就能洗刷清孟之州的罪名了。


    因為案子牽涉得越來越大,她帶著兩個寺正協審。


    兩個寺正一左一右地坐下來, 堂下壓著個衣衫襤褸,瘦弱的中年儒生,被孟之州的親兵按著肩膀, 腳上戴著鐐銬, 有些狼狽。孟之州的親兵告訴趙長寧:“大人,我們已經審問過他了。”孟之州的親兵對此人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他, 孟之州也不會被陷害。


    “招了?”長寧下來走到儒生麵前。


    “書生熬不住刑, 我們一審問就招了。”親兵答道, “那封信是他親筆所寫,就是為了引孟大人上鉤。”


    長寧半蹲身一看這位儒生, 笑著問他:“別的東西我也不問了。我隻問你, 誰指使你們做此事的?”


    中年儒生嘴唇發抖道:“我……我隻是聽吩咐做事, 別的,別的也不知道。當時千戶大人給了我三百兩銀子, 讓我……我寫完就逃走,我靠大人吃飯,怎麽能不聽他的話!”說話的時候抬袖連連擦汗。“大人明鑒,我當時逃走時,也是心虛的。怕千戶大人殺人滅口,我在半路上借故如廁逃走,果然看到他們拿刀追我!若不是我一直往戈壁跑,恐怕早就是刀下鬼了……”


    長寧站了起來,招手讓寺正寫證詞。然後繼續說:“你既是讀聖賢書的,就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當時有性命之虞不論,現在卻是你將功贖罪的時候。我問你什麽,你就老實迴答,將你在千戶所見所行都說出來。”


    那中年儒生挨了一頓打,早已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又連聲應是。


    如此一來,孟之州被陷害一事可謂是非常清楚了。


    這份證詞,再加上長寧收集到的劉春霖私下買賣孌童的證據,可以為孟之州翻案了。


    長寧收好了證詞,本是想去找莊肅告訴他這樁好事的,誰知道莊肅卻不在後院。她去沈練那裏,沈練卻也不在。


    沈練的司務告訴長寧:“……大人今天一直沒有來,不知道去了哪裏。”


    怎麽兩位少卿大人都不在,一般大理寺裏都一定要有一位少卿坐鎮的。究竟怎麽了?莊肅性子散漫,不來衙門也是有的,但沈練可是個嚴肅的領導,按時上下班從不缺勤才是他的行事風格。


    長寧下意識地覺得是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她走出去的時候,正好迎麵遇到沈練匆匆趕迴來,神色肅穆。


    “沈大人。”長寧給他請了安,“怎的今日不見莊大人,我還有些事要稟報他。”


    沈練看了他一眼,大概目光透著一些古怪:“……你不知道?”


    她應該知道什麽?


    “大人這是何意?”長寧一想,目前除了孟之州的事,的確是沒有什麽事吧。


    沈練欲言又止,頓了頓。本打算走的,卻又站定了,淡淡告訴她:“……莊肅被治罪降職了。”


    這個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莊肅在大理寺少卿這個位置一向做事得力,還曾外放治洪,怎麽會突然被治罪呢?長寧對這位總是自稱是她師兄的少卿大人很有些好感,那一瞬間她簡直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莊大人因為什麽被治罪了?”


    “孟之州在大理寺中毒,以致邊疆延誤,怎麽會簡單地就算了。”沈練淡淡地說,“大理寺肯定要有人對此負責。今晨一早例會,皇上責備大理寺,莊肅頂了錯,所以被治罪了。他暫時留在家裏,不會來大理寺,你有什麽事情可以稟報我。”


    說完之後,他看了看趙長寧,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走了。


    長寧走在青石板路上,臉色變得越蒼白起來。本來孟之州的事不該由莊肅管的,是莊肅怕她無法對付孟之州,才幫了她的忙,卻因為幫她而被治罪了!孟之州是她主審,就算治罪,也應該是治她的罪啊。


    所以,方才沈練才那般看她。因為其實,應該被治罪的是她。


    她在大理寺的朋友真的不多,沈練對她一向冷淡,季大人又從未曾教過她什麽。唯有莊肅時常關切她,也對她極好。


    不該由他來為自己頂罪的!


    長寧大步走出大理寺。來往的人,有的已經知道莊肅被治罪的事了,她聽到了細細的議論聲,將這些聲音都拋在了身後。躬身進了馬車裏,讓車夫去皇宮。


    到了皇宮下馬車,長寧一路進了三道大門,養心殿外,她撩了衣袍跪下:“微臣趙長寧有事求見。”


    四周這麽靜,宮人侍衛站在門口守著,無人理會她。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劉胡從裏麵出來了,走近幾步,對趙長寧說:“趙大人,皇上說了,您現在必然是腦子還有些不清醒,迴去清醒一些再過來,他現在不見您。”


    長寧閉上了眼睛,紋絲未動。


    劉胡直歎氣:“大人,此事已了,您何必再來呢!”


    長寧一字一頓地道:“勞煩您通傳一聲,我想見他。”


    劉胡又進去了。


    大冷的天,雪還沒有化幹淨,地麵凍得跟冰一樣,很快就穿透了棉褲刺進了骨子裏。她抬頭看著養心殿,這座宮殿突然顯得巍峨壯觀,琉璃瓦覆蓋著殘雪,朱紅的宮牆因歲月的漫漶呈現微舊的色澤。翹角飛簷,仙人指路。


    帝王的威嚴。


    劉胡進去之後就沒再出來了,長寧卻直直地跪著不起。


    裏頭朱明熾在批折子,頭也沒有抬。


    劉胡躬身稟報:“……趙大人不肯離開。奴婢估摸著,趙大人的性子,應該是不會走的。”


    朱明熾放下筆,道:“你去告訴她,朕今天不會見她的,要跪也隨她。”


    北風吹在背上,長寧冷得臉已經沒有了什麽血色。她不是不知道朱明熾這時候不願意見她,朱明熾畢竟是帝王,他要為政事考慮。但她願意頂罪,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錯,而不是莊肅的。再者,莊肅就算有罪,也絕對罪不至被降職。


    前來覲見朱明熾的人來了又去,甚至喬伯山看到長寧跪著,還頗為友好地給他打了招唿。自從章若瑾有孕之後,這廝看什麽都是笑眯眯的,直到他看到趙長寧仍然僵著一張冷臉,才訕訕地收迴了笑容。


    “趙大人,等我孩兒出生後,你可一定要賞臉來喝紅蛋酒啊!”喬侯爺走前對情敵叮囑了一句,才邁開步子離開。


    趙長淮今日也有事來見朱明熾,本來是要進殿內的。結果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外麵跪著,腳步才頓住了。


    “長兄,你如何跪著?”趙長淮走到她麵前,眉頭皺著。


    長寧才慢慢抬起頭,看到是自家穿著正式朝服的二弟,道:“無事。”


    “怎麽會無事!”趙長寧單足在她麵前蹲下,說話嚴厲了一些,“你什麽身子,禁得跪嗎?”


    她一個弱女子,身體又不好,怎麽能跪。


    她卻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趙長淮看到她倔強,真想幹脆伸手抱走算了。他看她白得微透的臉色,羸弱的肩膀,心裏就一股股的焦躁。他這個姐姐……分明就是要護著的,偏偏強得很,還不要他護著。


    他壓低了聲音:“我要進去見皇上,我會為你求情的。”


    長寧聽到這裏笑了笑,她說:“多謝,”但又道,“不用了,不是求情的事。”


    趙長淮沒有聽她多說,站起來走進了大殿內。他要給朱明熾匯報這三個月各地稅收,因填補軍餉造成的國庫虛空等情況。朱明熾聽得揉眉頭,軍費開支不可省,遊牧民族戰鬥力彪悍,不打擊的話,稍微放鬆一些他們又能喘氣,卷土重來。


    當年太-祖花了多少時間才將蠻夷驅逐出中華大地,但國家已經民不聊生滿目瘡痍,所以防邊疆是重中之重的事。


    趙長淮頓了頓,道:“皇上,微臣不知長兄是哪裏惹了您不快。隻是,她在外頭跪著她又一向身子不好……”


    朱明熾道:“朕沒有讓她跪。這事你不必管。”


    他不能見趙長寧,他知道趙長寧想做什麽。


    趙長淮知道惹朱明熾不高興並非明智之舉,隻是想到她在外麵跪著,還是舍不得。撩袍跪了下來:“陛下,微臣這哥哥一向身子差,膝蓋有舊傷。說來這還是因為微臣的緣故,微臣不忍心看到此,倘若哥哥是受罰的,微臣願意替她受罰……”


    朱明熾漠然抬起頭,這時候他的目光冷冰了許多。


    趙長淮這個人他很重用,因為知道他聰明。這個人對別人的事一向獨善其身,避而不及,非常的冷淡。當年他二叔出事的時候,可從來沒見他給趙承廉求情過,別說求情了,他連提都沒提過。


    怎麽趙長寧就不一樣了,他變得特別急躁,就因為是兄弟的緣故?假如是……趙長淮知道些什麽呢?


    雖然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人家畢竟是親兄弟,朱明熾還是忍不住多疑。他就是這麽個人,冷淡道:“這事你不該管。退下吧。”


    趙長淮自然知道帝王已經不快了,不能再多說了,否則適得其反。他隻能應了是,從地上站起來告退離開。


    到門外,趙長淮見長寧跪著,歎道:“我隨時叫人注意宮裏,你小心些。”


    長寧抬頭頷首,看到弟弟瞧著自己的目光,實打實的是很關切的。她覺得這個弟弟倒也還不錯,不枉費她小時候忍他這麽多年。


    趙長淮離開後不久,劉胡就從裏麵出來了。


    朱明熾終於答應見她了。


    朱明熾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堆得跟小山一樣。在趙長寧進來的時候,他擱下了筆,往後仰靠了一些。


    未等長寧說話,他就淡淡開口了:“朕不想見你,你知道為什麽吧?”


    長寧應是:“微臣明白。”


    “朕聽你二弟說,你有腿疾,才沒叫你在外頭跪著。”朱明熾說,“既然你明白,便知道不能說。”


    “微臣必須說。”長寧歎道,“孟之州的事,是微臣主審,就算是降罪也應該是降微臣的罪,而不是莊大人。”她跪了下來。


    朱明熾隻看著她,淡淡說:“長寧,不要為難朕。”


    他一頓:“你知道朕不可能治你的罪,莫要——拿你自己來說事,朕也不接受威脅。”


    趙長寧知道他自是君主,就說:“微臣絕不是拿自己來威脅,隻是公道自在人心,皇上倘若真的治罪與莊大人,而饒恕了微臣,恐怕言官也會頗有微詞。何況孟大人被毒害一事,大理寺本非防範嚴密的地方,中毒這事非我等能料得到的,皇上倘若就因這件事讓莊大人降職,恐怕朝政不服。”她說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朱明熾聽了,就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


    “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饒恕莊肅吧。”


    “皇上三思,此事絕不是為了微臣的一己私欲。”長寧又道。


    “讓朕重新考慮也可以,隻是,你得替朕做一件事。”朱明熾見她恐怕不得罷休,突然有了個想法,就慢悠悠地說。


    長寧自然不猶豫:“皇上但說無妨。”


    半柱香後,當她站在禦膳房的灶台麵前,麵前擺了些刀具時,難免的,長寧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君子遠庖廚。


    她雖然不是君子,卻是當君子養大的,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半點廚事都不會。


    而朱明熾的要求真的很簡單:“你給朕煮一碗麵,揉麵做麵都不假他人之手,你要是做出來了,朕就答應你考慮一下。”


    這對別人來說,大概是挺簡單的事吧。長寧瞧著那些佐料,卻生出一種不如迴去繼續跪的感覺。她也不是沒看過一些文人雅士的烹調雅集,問題是那全是理論知識,從理論知識轉化為實際成品,真的是件很難的事。


    趙大人抓起了案板上的一個蘿卜,在旁邊的水盆裏清洗。


    專供帝王膳食的禦膳房一共十六灶頭,禦廚都被趕出去了,一個都不留給她打下手,真狠。隻有怕她作弊,朱明熾派了個小太監在門口監督她。


    長寧洗完蘿卜後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蘿卜……需要削皮嗎?


    假如……需要的話,剛才她為什麽又要洗呢。


    趙大人盯著蘿卜陷入了沉思。


    趙大人有過目不忘之能,雖然從沒有做過麵條,但是根據記得的食譜,她還是很勉強地做出一碗蘿卜絲炒牛肉麵。至於味道如何天才知道,她將麵條放在托盤上,像模像樣地灑了點蔥花,道:“端走吧。”


    養心殿內,劉胡用銀針試了毒,再端給了朱明熾。


    朱明熾看到的時候,分明地挑了挑眉,就是知道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估計連菜刀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才讓她去做碗麵條的。想來麵條的難度這麽高,她縫個衣裳笨手笨腳的,應該不會做。


    人家居然像模像樣地端上來了。


    不愧是探花郎,連廚事都能無師自通。


    朱明熾抬頭看了眼站在旁邊,麵無表情的長寧,才用筷子挑起了麵條。


    還是覺得有點不同,畢竟是趙長寧做的麵條。


    他分明地用眼角餘光看到她轉過頭來了,看著他挑起了麵條。


    朱明熾嘴角微勾,然後把麵條含進嘴裏。那一瞬間他的臉色就變了,鹹!好鹹!她究竟放了多少鹽,一罐鹽嗎?是不是當宮裏的鹽不要錢所以隨便放?


    果然,空有其表,空有其表!


    無奈朱明熾再怎麽覺得難吃,他也不會崩的。把麵條吞了,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咽下去。還沒等他說什麽,長寧就道:“陛下,麵條我也做了,您也吃了,我說的事您也應該答應了吧?”


    朱明熾還是有點繃不住了,差點說:來來,你自己嚐嚐什麽味兒。想想還是算了,不要打擊她,萬一她以後就不願意做了呢。


    “朕方才隻說考慮,既然麵條做出來了,朕自然會考慮的。”朱明熾放下了筷子淡淡說。


    又向劉胡招手:“給朕再上一杯茶來。”


    長寧哪裏不知道他是敷衍的,她緩緩幾步走到朱明熾麵前,輕聲說:“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想必不會食言的吧?微臣為了您,可連廚都下了。”


    “女紅針黹,灶頭主家。”朱明熾淡笑說,“朕娶了你可是會後悔的,每個都這麽嚇人。”


    “陛下,”長寧忍耐地說,“微臣也沒說過要嫁給你。”


    自上次行刺,他救了她之後,似乎朱明熾言語上親和了許多。


    朱明熾一用力就把她拉過來,然後吻她,唇舌上的鹹都讓她好生感受一下。從她嘴裏奪得甜蜜柔軟和濕潤,非常親密。她大概沒想到朱明熾突然來這麽一遭,直到他放開她。


    捏著她的手腕並在胸口,注意到她指尖兒還有點白色的麵粉。朱明熾說:“這還不算嫁人了,如何才算?非要朕三禮六聘的娶你不成?你要是想當然也可以,朕不在意,隻看你在不在意了。”


    長寧自然不會說反駁的話,開玩笑,要皇帝給她三禮六聘,她是要當皇後嗎?


    他把手指上的麵粉輕輕給她拍去,道:“既然有腿疾,更不能動不動就跪了。疼不疼?”


    替她揉了揉膝蓋,注意到她的腿反射地一動,行軍多年眼睛毒辣,立刻知道是傷著了,又叫劉胡取藥膏來。


    這晚他沒讓她走,屋內燃著三四根手臂粗的紅蠟燭。


    幔帳低垂,她又被抵在龍榻上低-喘,被熾熱的胸膛包圍,因此沒有半點冷意。兩人一開始幹柴烈火,她也被燒得意識模糊,但大概還記得問他:“陛下,治罪我,不關莊大人的事……”


    男人在這時候哪記得別的,含糊了一聲,抓住她的腰又作弄她。


    半夜才偃旗息鼓,他閉著眼躺在她身側。


    長寧靜靜看著他,注意到他額頭的疤,她突然伸出手,緩緩地摩挲那條疤。朱明熾眼皮微動,但也沒有睜開眼睛,隻是懶洋洋地嗯了聲:“醜嗎?”


    不醜,他的五官很英俊,就是偶爾看著挺兇的。


    “還好。”她老實迴答,然後問,“您這個疤怎麽來的?”


    朱明熾將她往懷裏帶一些,說:“嗯,小時候,跟朱明熙打架弄的。”


    “您跟朱明熙打過架?”其實趙長寧很避免在他麵前提朱明熙,這個人,他也許沒有死,他還活在某處,他可能隨時會迴來報仇。


    但是朱明熾自己提起來了,應該無所謂吧。


    “打架,他小的時候覺得全天下都是他的,父皇將他的一個鎮紙送給我,他不高興,跟我打架。”朱明熾仍然閉眼,聲音低沉“他打不過我,就叫了他的侍衛過來,把我推下台階,就撞開了額頭。”


    趙長寧覺得是他自己胡編亂造的,因記掛著莊肅的時,她睜著眼睛,許久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朱明熾起來時,突然想起自己床上答應了趙長寧什麽,撐著額頭嘖了聲。


    老子果然在往昏君發展。


    隻能抵賴說沒說過了。


    畢竟莊肅這個職,是真的留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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