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說了許多話,仿佛一切都說清楚了,又像是什麽都沒說。

    傅攸寧壓下心中亂成麻的千頭萬緒,對淚眼迷蒙的傅雲薇道:“走吧,我送你迴去。”

    “不必你送,我自個兒來得,自然也能自個兒迴去。”傅雲薇心內有些別扭,實在也是不知該與傅攸寧如何相處。

    傅攸寧指指窗外夜色,長歎一口氣:“這位大姐,此刻已是子時,宵禁早已開始。你指著明日你夫君孟無怠親自到繡衣衛詔獄領人?”

    “那會……給你惹麻煩嗎?”明明是貼心的話,說出來總覺著難。

    傅攸寧笑笑,領著她往外走去:“待會兒若遇上巡夜的小隊,你別說話,也別露臉,我自不會有麻煩。”

    早上她才看過本月巡夜的安排,記得今夜是程正則領巡夜小隊,屆時隻說是線人,想來程正則也不會為難她。

    “哎,你怎麽來的?”傅攸寧平日在各種小節上腦子總是慢半拍。

    傅雲薇理了理自己的淺露帷帽,暗暗撇嘴:“我打府裏乘了馬車來,在路口就下了,叫他在南城門外等我。”

    若直接將傅家的素青錦馬車大剌剌停在傅攸寧小院門口,那她這麽多年藏頭藏尾的日子就算白過了。

    “看來我隻好陪你走到城門外了,”傅攸寧迴頭看看她,“打這兒走到南城門你還成吧?”

    傅雲薇立時就明白她的意思,抱怨啐道:“你少瞧不起人,青陽傅氏可沒有走不了路的女兒!”其實她自嫁人後,素日裏也是坐馬車多些,但不知怎的,心下就是不願被傅攸寧瞧不起。

    兩人便一路行出,向南城門外去。

    銀月高懸,夜色沉靜。

    傅攸寧真是個腦子慢的,走著走著忽然又訝異地偏頭看向傅雲薇:“不對啊,孟府在北城吧?”

    傅雲薇在淺露帷帽裏翻了個白眼:“我同夫君說過,今日迴家陪母親,就在母親那裏過夜。”所以她本就是要迴傅府祖宅的,自然是走南門。

    “我就說那孟無怠怎的這樣心大,任你半夜在外頭瞎晃蕩也不差人找找。”

    “我哪有瞎晃蕩,若不是為著你的事,你當我愛跑這一趟啊?”

    傅攸寧聽著她似諷似怨的軟軟語調,莫名想笑。

    她與傅雲薇啊,打小也不養在一處,從無機會像別家姐妹那般,穿同樣的衣裙,讀同樣的書,打打

    鬧鬧吵架鬥嘴。

    性情不同,人生路徑也迥異,不知對方喜好,不明對方誌趣……若是尋常相識,怕是連朋友也做不成的。

    她倆,其實都不知該如何同對方相處吧。

    “孟無怠他……”傅攸寧想問,他待你好不好?卻還是又將話忍了迴去。

    便是不好,她也不能上門去揪著對方衣領理直氣壯地講一句,“好生待我姐姐否則我打斷你狗腿”。

    傅雲薇倒像是明白她想問什麽,便將話接了下去:“他待我很好,孟府中公婆、叔伯、姑妯也都不是難處的,三個孩兒還懂事,就是最小的那個姑娘被慣得皮了些……”

    說著說著,傅雲薇的聲音低了下去。

    她才想到,自己雖羨慕傅攸寧天高海闊的人生,可這樣尋常女子的大宅生活,於多年獨自飄零在外的傅攸寧來說,又未必不是遺憾。

    傅攸寧見她躊躇,便伸手輕拍了一下她的肩,笑道:“你我之間這宿怨,說到底也沒個對錯。總之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意難平。實在也沒法像一對閨中好姐妹似的分享心事。”

    “若真可憐我,你就該同我講說,你多年來屢遭夫君毒打;孩子們成天上房揭瓦;公婆一頓不找你麻煩就吃不下飯;叔伯妯娌總想著幫你夫君納妾……如此甚好。”

    見她說著說著竟捂了肚子無聲大笑起來,藏在帷帽裏後的傅雲薇也是沒好氣地笑了:“那你就該說,你在江湖上食不果腹,師門恨不得將你除名,在繡衣衛成日遭人白眼,梁三哥……”

    說到梁錦棠,傅雲薇又倏地閉嘴了。

    其實,傅攸寧的師門究竟所行何事,傅雲薇至今雲裏霧裏。若非母親要讓來尋她,提醒她梁錦棠並非適合她的良人,傅雲薇倒覺著……

    傅攸寧與梁錦棠,是該在一塊兒的。

    當年梁錦棠還在父親庭下承教時,母親總以為梁錦棠是喜歡自己的。因為母親說,他總愛瞧著你。

    傅雲薇卻一直都明白,不是的。梁錦棠瞧她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像是透過她,在瞧另一個人。

    傅雲薇想起自己出嫁時,梁錦棠以兄長之儀陪父親送自己出閣,還送了一顆極珍貴的火齊珠給她添嫁妝。

    她還偷偷對梁錦棠打趣說,梁三哥,母親總隱隱擔憂,怕你會搶婚。

    梁錦棠隻迴,沒有這樣喪心病狂的兄長。

    她就笑著鬧他,

    你打小一身匪氣,才不是好人。若是你心愛的姑娘,你定會搶。

    那時梁錦棠盯著她的臉怔了半晌,才陰森森笑道,何必要搶?誰敢搶小爺的姑娘,我屠他滿門。

    大約傅雲薇比梁錦棠自個兒都先知道,他有多珍視他心上那位姑娘。

    便是說狠話時,也不舍得傷她,隻拿旁人出氣。

    可如今傅雲薇卻清楚,這些事不能提的。否則傅攸寧就更走不了了。

    她與母親的心思一樣,她願傅攸寧活著。不論她活得好不好,至少,活下去,一切才會有機會慢慢好起來。

    傅攸寧見她提了梁錦棠又像被驚到似的住口發怔,便隨意笑笑:“你同母親講,我天份不高,在師門也沒做到什麽要緊事,尋常不會出什麽事。”

    “便是出事,我也隻是雙鳳堂傅家的孤女,無需誰共擔。她若想幫我,便去顧著傅維真吧。小小年紀獨自在外,總是不易的。”

    “至於梁錦棠,”傅攸寧望望當空明月,心中悵然,“我還沒想好。不過請母親放心,我總會想明白的。”

    齊廣雲從前說過,每個好姑娘,都會有一顆糖。

    傅攸寧想起春獵前梁錦棠送她的那一盒梅子飴,忽然就很想哭。

    她可以將梅子飴裝在小竹筒裏,帶著去範陽。

    可她沒法子將梁錦棠裝在哪裏,帶著去浪跡江湖。

    ****************

    一路閑話幾句,果然遇到帶隊夜巡的程正則。傅攸寧隻說這是線人,程正則便給放了行。

    送傅雲薇出了南門,親眼瞧著她上了傅府的素青錦馬車,傅攸寧才又一路折迴梁錦棠的宅邸。

    這通夜折騰下來,已是正醜時。

    她怕吵著人,便從客院外的大榕樹借力翻上牆,哪知剛在牆上立穩,卻被嚇得不輕。

    銀白袍的梁錦棠披一身月華,靜靜佇立在院中,目光怔怔鎖著這方寸牆頭。

    傅攸寧大驚,忙中出錯,很沒臉地就自牆頭栽了下去。

    幸虧梁錦棠眼疾手快,倏忽之間就已過來將她接住。

    虛驚一場的傅攸寧趕忙掙紮著要從人懷裏爬起來,哪知對方非但不放人,還違規地拿那張美人臉笑得好得意。

    “我正賞月呢,還可惜這樣好的月光帶不迴房……”結果就有一朵月華自個兒掉進懷裏來。

    他此刻這樣笑法,當真是俊翻過去又美翻過來,傅攸寧看得心中直打顫,連忙抬手捂住自己快被閃瞎的狗眼。

    卑鄙的美人計。

    梁錦棠不知她在咕囔什麽,帶笑的臉略湊近她:“敢不敢把手拿開?”

    “敢!”傅攸寧悲壯地放下手,紅著臉英勇地與他對視,“那你敢不敢把手拿開?”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公平。對不?

    梁錦棠卻遺憾地搖了搖頭:“不敢。”這朵月華是兔子變的,一放就跑了,很難抓的。

    傅攸寧想咬人。

    接連發生太多事,她腦子其實亂得很。她不聰明,許多大事總是要想很久,更慘的是,有時想很久,也仍是不知該怎麽辦。

    她一直不知該拿梁錦棠怎麽辦。

    見她發怔,梁錦棠很惡意地緊了手上的力道,笑得很流氓:“你瞧,我又救了你一命。照話本裏的情節,你這時該哭著喊著要以身相許才對。”

    “那你該哭著喊著跑走,並對天起誓今後若再瞧見哪個姑娘受難,也絕不手賤去救。”傅攸寧尷尬地紅著臉看向一旁,努力地試圖掙脫。

    “唔,好,我發誓,今後若再瞧見哪個姑娘受難,絕不手賤去救,”梁錦棠略一沉吟,立馬就愉快地決定了,“但我不會哭著喊著跑走的。”

    若有必要,他甚至想試試,哭著喊著求這姑娘賴著他,也不知能不能成了。

    “梁大人!你正在做一件很不名譽的事你明白嗎,”傅攸寧在他懷裏掙脫不得,隻好轉迴臉瞪他,本想兇惡痛斥,卻不知為何話說出來就像病貓喵喵叫,“你再不放開,我就、我就……”

    “你就怎樣?”梁錦棠也瞪她,卻是笑著的,“要不要我幫你將整條街的人都喊醒?”然後,他就可正大光明將“很不名譽的事”辦得“很名譽”。如此甚好。

    他得意的暢想尚未結束,懷裏的姑娘就哭!了!

    傅攸寧對天起誓,她這輩子沒在人前哭過。

    也不知為何,這一刻忽然心中覺得委屈極了,眼淚就那樣莫名其妙地掉下來了,她自個兒也驚了。

    梁錦棠比她更驚得厲害,趕忙放開,手忙腳亂地退開小半步:“我鬧你玩兒呢,又沒真要占你便宜……”

    承認吧,你分明就是占人便宜。——心中那個正義凜然的梁大人仗義執言。

    滾蛋!這是小爺的姑娘,不算占便宜

    !——心中那個流氓無恥的梁三爺跳出來對陣。

    你把人嚇哭了,還不快想怎麽哄?——正義凜然的梁大人冷冷提醒。

    親親抱抱舉高高?——流氓無恥的梁三爺蠢蠢欲動。

    正在梁錦棠內心掙紮時,那隻眼淚越掉越兇的兔子卻忽然撲過來環住他的腰身,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二月裏在大門外的長街上,這姑娘也是這樣撲過來……然後被他一掌拍飛。

    總之,也算是有被抱過的經驗了。瞧,這迴就沒再手賤將人拍飛,很自覺就好好將人接住了。很有進步。

    傅攸寧悶在他懷裏邊哭就邊低嚷:“無恥小人!”

    梁大人要冤死了。

    無恥的事多了去了,分明一件都還沒來得及做。

    梁錦棠無言望天,心中咕囔,口中卻很沒誌氣地溫柔極了:“是,你說得都對。就說,到底是在哭什麽啊?”

    懷裏的姑娘像是要把二十幾年沒哭夠的份一次哭完,哭得他心頭又軟又痛,不禁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麽殺人放火之事了?

    “沈蔚很難過的走了……”傅攸寧哭著說。

    梁錦棠鬆了一口氣,輕輕拍拍她的背,歎道:“那……明日我去幫你將人抓迴來?”心中道,原來“人不是我殺的”,還好還好。

    “在蘭台石室待了一下午,眼睛都看瞎了,什麽也查不出來……”

    “呃,明日我去幫你接著看?”梁錦棠很想歎氣。還哭?眼睛沒看瞎也要哭瞎了。

    “索大人也氣得臉發白,兩隊人馬在裏頭一直罵髒話……”

    “這個,明日我幫你替她請個大夫?”

    “尉遲嵐一直陰陽怪氣,要發火不發火的,月事不順似的……”

    “那,明日我幫你揍他?”

    “官廚的飯菜肉越來越少……”

    “明日叫金香樓給你送全油小烤雞?”

    “還有……”傅攸寧頓了頓,哭得更慘。

    齊廣雲打算將她撤出帝京。

    母親和傅雲薇也都希望她離開帝京好好活下去。

    季蘭緗定然會阻止她撤出,留在必要時會推她出來替別的更有用的同門擋刀。

    南史堂怕要出事,她明知繡衣衛總院裏有南史堂的人,卻礙於門派不同、不能輕易暴露身份而不能示警。

    還

    有,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的心意,她已知曉;她也……

    可他,是她帶不走的。她該離他遠遠的,免得誰都沒有好下場。

    “梁錦棠,做人好難啊。”傅攸寧終於哭累了,有氣無力地抬起臉望他。

    梁錦棠無奈輕笑,伸手抹掉她麵上的淚痕,沒好氣道:“我做人才難好嗎?”忽然發現他明日的行程無比充實。

    “你什麽都不必做,”傅攸寧怔怔看著他,淚眼帶笑,“你離我遠一些,我也離你遠一些,就都會好的。真的。”

    目瞪口呆的梁錦棠望著那瞬間跑沒影的混賬姑娘,忽然有種“老子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孽”的感想。

    傅攸寧,你占我便宜我是無力反抗,可你占完便宜就始亂終棄這不能夠!老子明日就上京兆尹衙門擊鼓鳴冤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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