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孟夏清和,芳草翠盛。

    尉遲嵐覺著今日有些怪。

    點卯過後,他召集了幾位總旗議事。整個議事的過程一切順利,氣氛平靜又祥和。

    祥和到讓他心中發毛。

    一慣趾高氣昂的索月蘿無精打采,明明是個愛臭美的,今日卻並未上妝,隻見眼下泛青,眼珠發紅,同她交代什麽都隻是點頭。這太奇怪了。

    傅攸寧也很奇怪。

    眼睛微腫,眼神渙散,雖說平日裏這家夥也是讓做什麽就做什麽,但她今日居然忍住了嘴碎接話抖機靈,隻是一徑“嗯”“是”“好”。

    事實上,昨日索月蘿已向尉遲嵐迴稟過,蘭台石室的差事進展得很不順利。

    可他萬不曾料到,自己手底下這兩員吃鐵吐火的大將竟然會被打擊成這副見鬼模樣。

    士氣很低落,形勢很危急啊!

    他趕忙將其餘幾位總旗先放去做事,留了這兩個霜打過的小茄子談話。

    “你倆……”尉遲嵐清了清嗓子,努力克製地斟酌字句,“眼睛都怎麽了?”

    索月蘿與傅攸寧聞言抬頭,緩緩扭臉瞧瞧對方的慘樣,再木然迴頭看看尉遲嵐,異口同聲道:“卷宗看多了給瞎的。”

    “索月蘿,你嗓子怎麽了?”尉遲嵐聞聲又驚。

    “罵街罵的。”索月蘿昨日在蘭台石室罵了一下午街,嗓子有些沙沙的。

    “傅攸寧,你也跟著罵了?”

    “並沒有,”傅攸寧昨夜難得哭了一場,嗓子也有些沙沙的,“我哭的。”

    尉遲嵐痛苦扶額,悲鳴道:“你們兩個,夠了啊!擺這副死樣子讓我怎好意思再開口罵人?”蘭台的事查不出個進展,最該哭著罵、罵著哭的人是他才對吧?

    尉遲嵐背著傅靖遙向梁錦棠要了人去劍南道抓鄒敬,屆時鄒敬若被抓迴來,那他叛逃成羌的事自然不成立;要再查不出他帶走了什麽秘密,隻要鄒敬咬死不鬆口,那這事就成了“尉遲嵐背著光祿少卿無故秘捕史官鄒敬”。

    若真如此,旁的不說,光文官團體的奏折就能將他連同祖宗十八代一起罵到強/弩灰飛煙滅。

    這迴當真是板上釘釘的作死,他很明白。

    “算了,盡人事知天命吧,”尉遲嵐見她二人這副模樣,實在也不方便再跟著賣慘,隻安撫道,“總之在孟

    無憂迴京之前,盡力而為就是。若實在查不出什麽,我也認栽。”

    既無路可退,隻得負重前行。若有差池,願賭服輸。

    “到時多半我會被丟進詔獄,若接了上意要對我甄別審訊,我希望……還是由索月蘿,你來審我吧。”

    都不必動刑,他會很痛快地配合認罪。

    成功審下繡衣衛五官中郎將,必定能將索月蘿的聲望推向另一個高度。這些年與她大體上也算合作愉快,權當是發揮餘熱,最後送她份大禮了。

    “我審你大爺……家的鹹菜缸!”索月蘿怒極咬牙,秀氣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麵上,“我就不信,我大繡衣衛在鄒敬這小陰溝裏還能翻了船不成?!凡過處必有痕跡,查不出來?沒聽說過!”

    那惱怒的模樣,活脫脫像是查不出來會被丟進詔獄的人,是她自己。

    傅攸寧怔怔地又扭臉去瞧她,一時說不上哪裏怪。

    尉遲嵐也是怔怔的,繼而又苦笑道:“冷靜著些。事情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麵對它,解決它,實在不能解決,就放下它。我知你們都盡力了,我誰也不怨。”

    “你知……知個大頭鬼!”索月蘿氣衝衝站起來就往外走,“若查不出來,我跟你姓!”

    議事廳的門被摔到“嘭”地一聲響,素以冷凝老辣著稱的“玉麵酷吏”索月蘿,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似的奔了出去。

    查不出來……跟我姓?

    尉遲嵐目瞪口呆地指了指自己,向同樣呆滯的傅攸寧不恥下問:“那你說,我是該祝福她盡快查個水落石出呢,還是該祝福她一無所獲?”

    “請恕屬下愚鈍,”傅攸寧滿臉呆滯地緩緩起身,“我仿佛,也有同樣的困擾啊。”

    尉遲嵐並不知傅攸寧是何時出去的,因為他陷入了少見的沉思。

    唔,尉遲……月蘿?

    仿佛,有點難聽。

    可將這四個字連起來一想,眼前就全是粉色泡泡是怎麽迴事?嘖嘖嘖,真是荒唐啊。

    嘿嘿嘿。

    門口的護衛偷偷從敞開的議事廳大門望進去,見尉遲大人笑得宛如癡呆,頓覺必有大事發生。

    先是……議事廳裏有砰砰的響動……

    再是……索大人摔門而出……

    接著……傅大人麵無表情地走出來……

    夭壽啦!定是索大人和傅大人不堪查案

    壓力而聯手毆打上官,將尉遲大人給打傻啦!

    護衛內心掙紮到開始忍不住抖腿——

    有沒有好心人來幫他捋捋,究竟該不該去請少卿大人為尉遲大人做主啊?!

    ************

    傅攸寧跟在燃成一團火球的索月蘿後頭,攏了人準備接著去蘭台石室集體罵街。

    路過光祿羽林將官的那進院子門口時,見梁錦棠立在院中像是等人,便急急收了目光,大步流星地跑上去與索月蘿並肩走掉了。

    梁錦棠自也是瞧見她的,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她慘兮兮地看了一眼又跑,頓時就火大了。

    她那仿佛被欺負慘了的眼神是什麽意思?他才是被占完便宜又始亂終棄的那一個好不好?

    他都還沒上京兆尹衙門擊鼓鳴冤呢,那隻作孽的兔子拿那樣可憐的眼神想嚇唬誰啊?啊?

    “還講不講道理了!”梁錦棠忍不住低聲惱了一句,抬腳將麵前的小石子踢飛。

    倒黴催的韓瑱一進院來,迎麵就被梁大人的石子暗器擊中膝蓋,痛得差點當場倒地。“姓梁的,我不得罪你已經很久了!”

    梁錦棠收了麵上的惱意,冷冷望過來:“蕭擎蒼迴信了麽?”

    “迴了,叫你放心,說他會按你說的做,”韓瑱捂著膝蓋湊近他,輕聲道,“你私下同河西軍主將聯絡,叫人知道了可是把柄。”

    頭幾日孟無憂剛領著繡衣衛的人出城,梁錦棠立馬叫他向河西軍主將蕭擎蒼去了信。他雖不知信中寫了什麽,但料想必與此次孟無憂被繡衣衛借去劍南道有關。

    梁錦棠在河西軍中影響本就深遠,這些年既任了光祿羽林中郎將,他便一直恪守在京高階武官的生存之道,與河西軍從無關聯。否則,高階武官串聯實權將領,不被整死也得脫層皮。

    韓瑱與梁錦棠當年在河西軍時就是同袍,迴京後又同府為官。兩人同舟共濟並肩十餘載,可說他比扶風梁氏的大宅裏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梁錦棠。

    他很清楚,梁錦棠雖平日做事總給人狂妄冷硬的印象,泰半原因是他強勢且雷厲風行。可這絕不是個不懂分寸的莽撞人。

    這迴梁錦棠不僅違例插手繡衣衛的案子,還冒著更大的風險主動聯絡河西軍主將蕭擎蒼……絕對是豬油蒙心了。

    “你才豬油蒙了心肝脾肺腎,信是你發出去的,這鍋你好生背著就是了。”哼哼。

    韓瑱才知自己不慎將心中的嘀咕說出口了,轉念一想又覺著自己受到了一記暴擊。

    素日裏沉穩內斂、持身中正的韓大人形象頓時碎了一地:“人與人之間還有沒有信任了?老子幫你做事,還得替你背鍋?!講不講道理的?!”

    “小爺就是道理!”梁錦棠自然不會當真推他出去擋刀,隻是此刻不想解釋,便恨恨抬手勒住他的脖子就往外拖,“我看你很閑嘛!說起來,咱倆已經許久沒有打過架了,可巧今日天高氣爽,適宜見血。”

    韓瑱一邊垂死掙紮一邊道:“閑什麽閑,忙著呢!孟無憂臨時出京,他手上的事全是我在做!”

    還有,誰要跟你打架了?鬼在跟你適宜見血了!老子的新年願望分明是天下太平啊!

    路過的小金寶不明所以,眼睜睜看著韓大人被梁大人慘無人道拖行數十米,不管不顧地往練功房去。

    當下是又氣又急,正要衝上去解救受壓迫的韓大人,卻被梁大人兇惡的眼神瞪到想哭。

    最終,邊抹眼淚邊跺腳的小金寶被頗懂眼色的同僚拉走了。

    而倒黴催的韓瑱屈服在上官兼故舊同袍的威壓之下,極不情願地在練功房與他打了一架。

    兩人識於軍中,彼時年歲相近,意氣相投,熱血共通,韓瑱算得是梁錦棠為數不多的朋友。

    雖多年來韓瑱總在梁錦棠的光芒下被壓著一頭,可韓瑱卻從來是服氣的。

    從前在軍中時大家俱染了一身草莽氣,時常一同打打小架,罵罵髒話,再談些掏心掏肺的事。

    這幾年迴京後,梁大人就得是梁大人,韓大人也得是韓大人,都不免收了少年意氣,冠冕堂皇端著高階武官該有的威儀,倒許久沒有這樣暢快過了。

    韓瑱躺在地上,笑道:“老子看出來你有心事,讓著你呢。”

    “瞎了你的狗眼,小爺能有什麽心事?”梁錦棠靠坐在廊柱旁,兇巴巴啐道。

    “老子就拿瞎了的狗眼也能瞧出你臉上寫了兩個字,姑、娘!”韓瑱躺得四仰八叉,豪邁極了。

    “我記得,當年你曾說過,你心頭是有執念的。要說這傅攸寧也是厲害,兵不血刃就幹掉你十幾年的執念。”

    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哈!哈!哈!

    梁錦棠閉眼,唇角帶笑,喃喃道:“我一度懷疑,這是某個老狐狸給我挖的坑。便是他不在了,我也出不了這個坑

    。”他也,沒想出去的。

    傅懋安那老賊,當年欺他年少無知,便生生在他耳邊將傅攸寧塑成了神像。

    年少時的梁錦棠無法無天,卻也爭勝鬥勇,哪裏受得下那樣的鄙夷。他總想著將來有一天,定然要傅懋安老淚縱橫地承認,梁錦棠比他那了不起的二姑娘,也不差多少。

    後來又想著,將來有一天,定要站在傅攸寧麵前,堂堂正正講一句,我早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可我終究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兒。

    就這樣一路憋著一口氣,奮力朝著傅懋安所期待的方向前行,那個頑劣成性到險些被扶風梁氏放棄的梁錦棠,最終有幸,成為了傅懋安所冀望的那種人。

    是以傅攸寧初迴帝京的頭兩年,他心中有種被騙的憤怒。便隻遠遠地冷眼瞧著她,假裝隻是不怎麽認識的隔壁同僚。

    可這談何容易。

    在十幾年漫長的年少歲月裏,傅攸寧早已是他心中觸不到的月光,是他腦中戒不掉的想象。

    明知她就在這裏,他怎可能當真忍得住不看她。

    有時他會想,若非傅懋安的詭計,自己絕不會成為如今這模樣。大約不過就在家族護持下沒心沒肺地長大,任由安排一個不高不低的差事,做著自己不明不白的事,最後娶一個對自己來說不痛不癢的姑娘。

    “喂,你腦子被我打殘了是吧?”韓瑱訝異地撐起半身看向他滿臉柔軟的神情,覺得自己快被雷劈焦了。

    那個笑得像花兒一般明媚耀目的家夥是誰啊?

    “傅攸寧……”梁錦棠覺得自個兒定是病入膏肓,已然不必再搶救了。光隻是念著她的名字,口裏就全是甜,“她就是那個執念。”因為她是她,所以,我才會是我。

    他早已知曉,真正的傅攸寧絕不是傅懋安說的那樣。

    可真正的傅攸寧,分明比傅懋安說的,還要好。

    昨夜她在自己懷裏哭得那樣慘,他險些忍不住就要說,無論傅懋安願你成為什麽樣的人,若你覺得累,放著我來就好。

    他此刻有些後悔,昨夜沒有將話說出口。

    他該老實同她講,你什麽都不必管,也不必害怕。隻要牽著我的手,哪怕你閉著眼,都能去到天涯海角任何你要去的地方。

    你隻管笑,隻管胡鬧,即便身後有滔天巨浪,我都會護你不沾半點風露。

    傅攸寧,若你肯牽住我伸向你的手,你在

    何處,我就在何處。

    總歸,是要走在一路,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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