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一,慣例是光祿羽林與繡衣衛演武場鬥毆,哦不,是切磋,的日子。

    不過,今日的演武場上卻是一片暴風雨將至前的死寂。

    最後還是尉遲嵐積極挺身而出,接管大局。

    隻見他施施然上了擂台,拿過傳令使手中的光祿少卿字諭,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

    “諸位同僚,裝死,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毆打傳令使,也是不對的。既大家都已經沒有什麽要表達陳情的,那麽,下官不才,就勉為其難地幫忙宣布一下春獵名單吧!”

    傳令使感激地向他行了謝禮,急速奔出演武場。

    春獵不是請客吃飯,往年宣讀名單的傳令使,大都在事後領到了一筆頗為豐厚的傷殘津貼。

    別看在場這兩幫人平日裏互相瞧不上,每到這種時候,根本不必誰號令,立馬就能同仇敵愾。

    尉遲嵐展開那張字諭迅速掃視了一遍,隨即望向台下眾人,神情沉痛:“各位,今年的‘獵手’是……”

    “執金吾手下的北軍!”

    不是去年那支會稍稍放水的內衛,是以體格壯碩、打法耿直而著稱的北軍!

    整個演武場頓時嘩然了,哀鴻遍野的悲鳴響徹雲霄。

    “還沒完呢,”尉遲嵐再開進口,順便揮揮手示意大家克製,“諸位,容我說完……”

    那張據說被票選為“光祿府第一俊美”的臉上,隱隱透著幸災樂禍的氣息。

    台下的索月蘿不屑冷哼:“名單上肯定沒有他自己。”

    傅攸寧雖從未親身參與過範陽合兵,卻聽過太多春獵場上慘無人道的事跡。

    所謂春獵,就是以範陽城郊的整片屏東山脈為界,用幾乎五倍的兵力人數,圍剿被點選參與春獵的倒黴蛋!

    沒有幹糧!沒有地圖!沒有補給!十數日!

    傅攸寧深信,此刻尉遲嵐臉上的神情,絕對是“勸君更盡一杯酒,不如自掛東南枝”的意思。

    將官隊列中,原本排在她倆身後的孟無憂想起去年春獵時,在內衛的有心放水之下,自己最終還是躺在馬車上迴京的奇恥大辱,一時怒從中來。

    顧不得要遠離傅攸寧的信念,他移步上去與她們二人並肩而立,也咬牙啐道:“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貨!”

    三人交換了一個堅定的眼神,繼而誌同道合的將視線轉往擂台上,以鄙視的目光在尉遲嵐幸災

    樂禍的臉上,共同戳了個“賤”字。

    倒是韓瑱在他們身後不動如山,隻溫朗笑笑:“少卿大人定是多番考量,才會延請北軍協助。畢竟闔府上下皆是武官,多曆練才好。”

    那邊廂,台上的尉遲嵐自不管台下的腹誹,眼見眾人慢慢平複了心緒,又趕緊補上一刀:“還有呢,就是托少卿大人的福,今年不但有幸請到北軍的弟兄,同時還有……”

    噔噔噔噔——

    “……定國柱石河西軍——的中軍精銳!他們將攜手北軍,與諸位同赴範陽,共襄盛舉!恭喜大家,今年是十打一!明日啟程!”

    此言既出,連韓瑱都震驚了。孟無憂更是當場一蹦三尺高,用生命怒吼:“這跟把咱們綁在靶上讓人打成篩子有何區別!”

    這一吼簡直道出了眾人心聲,可算徹底炸了鍋了。

    原本有北軍已經夠慘,現在是想看大規模群體撲街表演麽?

    河西軍!那可是在邊地山林中與成羌虎狼之師正麵扛了近二十年的!

    還北軍協同河西軍中軍精銳!十打一!

    不如叫咱們自我了斷,還落個痛快呢!

    尉遲嵐最擅捅馬蜂窩,並在搞事後站在一旁笑看別人嗷嗷叫。,眼見此刻場麵霎時沸然,他倒獨自站在擂台上笑意開懷。

    今年“獵手”的陣容太可怕,眾人的垂死掙紮顯然就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得多。

    各個兵卒隊列亂成一鍋江湖,喊的,罵的,鬧的,滿場穿梭發瘋抓狂的,使人不忍卒視。

    將官們全一個頭兩個大,當即散開著手安撫自己手下的人。

    韓瑱眼尖,見一片混亂中唯傅攸寧旗下的人暫無異動,趕緊低聲交代一句“快去找梁大人”。

    傅攸寧不及多想,應聲點頭,快步跑出混亂的人群,卻見梁錦棠正立在擂台對麵的迴廊下。

    梁錦棠淡淡看她一眼,滿臉八風吹不動的冷淡。

    別以為他沒瞧見,是韓瑱叫她過來的,要不她指不定想不想得起還有個梁大人可以求助呢。哼。

    此時的傅攸寧臉皺成團,快被急死了,根本無暇細究他眼神中的深意。見他仿佛腳下生了根,隻得無計可施地咬牙跺腳,又指指場中。

    最後滿頭熱汗地憋出一句:“哎呀,你倒是管管啊!”

    像被逼急了的小貓小狗似的,毛茸茸全炸成一團。

    梁錦棠唇角幾不可辨地微揚,終還是應她所請,挪動了尊貴的腳步。

    混亂起哄的眾人隻見梁大人疾如閃電般來到孟無憂身邊。然後,孟大人就被揍了。

    這就是當年那個於萬軍之中取敵項上人頭,威震天下的少年名將啊。

    起哄者中屬孟無憂官銜最高,眼見他被梁大人擒賊先擒王了,滿場作死的家夥們被震懾到不知所措。

    畢竟這是每年都會鬧起來的事,往年可沒見梁大人插手啊。當然,今年仿佛是鬧得兇了些。

    孟無憂被揍得,捂著肚子痛到說不出話來。心中倒是十分感激梁大人手下留情。至少,沒打到吐血。

    梁錦棠見他眼神委屈且疑惑,便抬手指向滿場僅有的一隊齊整隊列:“今年至少還有一隊像樣。可惜,很慚愧,不是我羽林的人。”

    那是傅攸寧旗下的小隊。

    傅攸寧見眾人都隨著梁錦棠的指示看過來,默默低頭縮進自家隊列中,盡力讓小旗陳廣與武卒阮敏的身形與自己擋住眾人目光。她真的,絲毫沒想出這種風頭啊。

    孟無憂見狀,心中忿忿叫囂,那不過因為傅攸寧是沒脾氣的弱雞!就帶得她旗下整隊人也弱雞!連鬧個事都不敢,沒有骨氣。

    她那隊人若敢鬧事,他孟無憂頭一個站出來,十裏長街敲鑼打鼓給他們送金字牌匾!上書“威武雄壯”!

    他們敢嗎?敢嗎?!啊?

    當然,他此時已基本算被梁大人禁言了。他相信,若自己再敢發出半個字的聲響,梁大人定會不吝畢生修為,一掌將他拍成渣,輕煙散入五侯家。

    “十打一如何?北軍如何?河西軍又如何?”梁錦棠掃視全場,目光沉穩如山,“平日裏巡防、辦案,沒對上過強於你們的對手?若遇上十個這樣的兇嫌圍攻,你們會轉身就走?”

    眾人聞言肅然。

    自然是不會的。

    “素日裏打交道的不多是亡命之徒?慫成這個鬼樣子,都是跪著求人被你們抓迴來的嗎?春獵不過是演武練兵,兵器不開刃,□□無箭頭,這究竟是在怕什麽?”

    “便是輸了,那又如何?哪怕你手中僅餘一塊石頭,能朝對方丟過去,也算你輸得光榮。”

    “輸可以,但你們記住,流兵不如寇,潰兵即為賊。”

    梁錦棠傲然站立在那裏,擲地有聲:“我與諸位,同赴此行,共勉。”

    他的話在那一刻仿佛點燃了眾人日趨麻木的,身為武官的驕傲。

    每個人都握緊手中的槍茅,重重點地。

    那響悶然堅定的聲響隻不過短短一瞬,卻是光祿府最威風凜凜的誓師。

    傅攸寧躲在隊列中,遠遠偷覷著他,心中似有流火。

    原來,父親將他教得這樣好。

    原來,他比父親信中說過的,還要好。

    心有萬丈長虹,與日月兮,齊光。

    *****************************

    在場眾人大多從未聽梁大人一口氣說過這樣多話。

    從前,光祿府眾人敬他,畏他,信他,因他是名動天下的光祿羽林中郎將,是光祿府中僅次於光祿少卿的第二號人物。因他赫赫功勳,少年得誌,身手不凡……還麵冷,心黑,手狠,脾氣壞。

    卻沒想到,梁大人不嘲諷的時候,竟也如此風彩卓然,令人高山仰止。

    場麵既已被梁錦棠鎮下,尉遲嵐又可以接著說話了。

    “梁大人,看來,咱們少卿大人與你有誌一同,”尉遲嵐真是個不作會死的皮蛋,立刻又幸災樂禍起來,“恭喜你,春獵名單頭一位,光祿羽林中郎將,梁錦棠!那,接下來,若各位對名單有異議,盡可暢所欲言。”反正若真有人心堅如石地不願去範陽,梁大人應當很願意成全。

    畢竟,重傷者可免嘛。哈哈哈。

    見梁錦棠隻是淡淡點頭便應了,眾人自然絕無異議,安靜聽尉遲嵐將名單念下去。

    接下來被念到名字的倒黴蛋們均無異議,除了武官的驕傲之外,眼下還有個更為重要的緣由——

    在“就地被梁大人一掌打殘”跟“去範陽被北軍協同河西軍十打一的追上半個月”之間,腦子沒壞的人都明白該怎麽選。

    “……光祿羽林左將,孟無憂。恭喜恭喜!”

    連續兩年不幸中彩的孟無憂不知自己造了什麽孽,沉吟片刻後暗暗握拳,決定自明日出發時起,絕不離開梁大人超過三步。

    “……繡衣衛總旗,索月蘿。保重保重!”

    索月蘿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哦。”

    “最後一位,”尉遲嵐收起那張手詔,石破天驚地道出,“繡衣衛總旗,傅攸寧!”

    眾人領命,各自帶迴。

    傅攸寧慢半步咦了一聲

    ,扭頭見索月蘿也滿眼疑惑地看著自己,忙求教:“索大人,請問少卿大人的春獵名單,是依據什麽選人的呢?”

    索月蘿皺眉搖頭,也是一臉不懂:“羽林那頭既是梁錦棠與孟無憂,那咱們就該是我和尉遲嵐,或你和尉遲嵐,這才均衡吧?怎麽竟一口氣派出我們兩個廢物?”

    “索大人,為了罵我一句廢物,把你自己也搭進去,這樣好嗎?”傅攸寧哈哈笑出了聲。

    索月蘿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在範陽合兵這場合,我跟廢物也差不太多了。若你能帶上你那支小銀弩,大概能比我好過些。”

    傅攸寧慣使的那支銀弩是她師門特製的連弩,無須太強臂力,隻要準頭夠好,殺傷力極大。

    而就索月蘿所知的消息,傅攸寧的準頭,據說是在夜裏都能打香火的。

    傅攸寧被誇得臉一紅,受寵若驚:“你若一把撕掉□□,說哈哈哈其實我並不是索月蘿,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索月蘿認真地迴視她,目光坦然:“據聞你曾在韓瑱和孟無憂麵前,誠意十足地誇過我是美人,禮尚往來。”她這個人呢,就是喜歡不拖不欠。

    傅攸寧哭笑不得地與她並肩出了演武場:“雖然,不太懂你這個處事準則,不過……挺可愛的。”

    索月蘿口中那件事,不過是除夕夜的小插曲,她若不提,傅攸寧都快忘記了。

    當日無宵禁,滿城歡慶新年。那夜她與羽林協同巡防,一路無事,孟無憂便拿她磕閑牙。笑話她除了繡衣衛官袍,竟沒幾件像樣的裙襦。又道她與索月蘿同為女子,著裝品味卻別如雲泥,諷她去請教索月蘿,人家那些漂亮的女式武服都是在哪家鋪子做的,讓她也去做些。

    她習慣以和為貴,便隻笑著迴了句,索大人就算披個麻袋也是美人,不能比的。

    沒想到,索月蘿的消息來源竟如此強大,不過是毫不起眼的無聊細節,卻也被她得知,竟還記在心上了。足見索月蘿的名聲也是她自己一日日聚沙成塔掙迴來,絕非坐地任花開、憑空就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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