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錦棠去慶州這一趟花了十來天,案頭自然積壓了不少事。

    麵對堆積如山的案牘,他也隻能苦笑搖頭,心中罵一句自討苦吃,便認命地坐下開始處理積務。

    正忙著,孟無憂興衝衝推門而入。

    “梁大人,我一聽說你已迴京,飯都沒吃完就跳上馬奔過來了。”

    梁家與孟家也是世交,雖梁錦棠少在世家間走動,可孟無憂是非常熱衷拉近與他之間的距離。

    “官廚到這北院,竟已需要騎馬了?”梁錦棠慢條斯理地合起公文,雙臂交疊,緩緩靠向椅背,姿態安閑,眼神兇殘,“想不到我出京不過十數日,光祿府就寬廣遼闊到如斯地步。”

    孟無憂驚出滿頭汗:“我告假了!真的!少卿大人同意的!”

    梁錦棠隨即拿過光祿羽林點卯記檔,不疾不徐地開始翻閱。他每翻一頁,孟無憂就驚一下。

    “嗯,三月初七至今,告假四次,”梁錦棠冷冷笑了,“加上旬休,共計休假六日。”

    孟無憂見勢不妙,連忙撈開袖子向梁錦棠展示自己的累累傷痕,麵子也不要了:“初六那日我同苗金寶打起來,還沒好全!昨日是我家老太爺生辰,老太爺親自遞帖子給少卿大人,請他放我兩日在家彩衣娛親呢。真的!”

    想著近來光祿府本無大事,眾人難免怠惰,梁錦棠便輕描淡寫放過了:“你至春獵前都停休吧。”

    “行行行,”這對孟無憂來說簡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結果,猛點頭後,又想起自己的來意,“對了,梁大人,我的禮物呢?”

    梁錦棠一怔,對自己的耳力產生了懷疑。

    孟無憂討好地笑著:“我可聽說你天不亮就先迴梁家大宅了,據說帶了不少好玩意兒迴來。”這麽多年可頭一迴聽說,梁大人出外辦差竟會帶禮物迴來!此等幾十年難得一遇的神跡,他自然不願錯過。

    梁錦棠暗罵梁錦和這個家主無能,他不過就去找褚鶴懷問了兩句,這才大半日的光景,消息都傳到孟府了。家主無能,家門不幸!

    “你想太多,”梁錦棠瞪他一眼,“並沒有禮物。”

    見他是認真的,孟無憂失落了:“原想著若你給我禮物,我就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

    梁錦棠懶得理他,埋首又開始處理案頭的事:“沒事就滾迴去繼續彩衣娛親。”

    他雖不好奇,可架不住孟無憂在他麵前藏不住話:“就

    算沒有禮物,我還是很想說。你想聽嗎?”

    梁錦棠想打人:“是不是還要我給你泡茶?”愛說就說,說完快滾。

    孟無憂見狀,趕在他翻臉之前緊著重點說:“我就是想提醒你,近來咱們若不幸碰見繡衣衛那個傅攸寧,最好是躲著點走!”

    見梁錦棠手上一頓,卻沒抬頭,孟無憂拿不準他心思如何,本著救他於水火的熱情,一股腦的全說了。

    “今早我大嫂送大哥上朝時說,少卿大人要給那個傅攸寧做媒!反正我聽著那意思,傅攸寧仿佛是少卿大人的遠房堂妹,大人拗不過族中長輩囑托,隨便就把韓瑱、你、我咱們三個揀給她挑了!哎你說這少卿大人也是啊,都不問問咱們有意見沒有!”

    孟無憂的大嫂,便是傅攸寧的雙生胞姐傅雲薇。隻是孟家人並不知傅雲薇有一個雙生胞妹。

    梁錦棠再度停下手中的事,麵無表情地抬起頭:“韓瑱?我?你?”

    孟無憂不忿地狂點頭:“就這破排名,它居然還分先後的!”雖說略榮幸自己能與梁錦棠一起被少卿大人納入排名,可對象是傅攸寧,這就有點亂來了。

    排!名!分!先!後!

    梁錦棠沒注意手中的公文已被捏到皺,隻覺心頭一把無名火瞬間就燒旺了。

    “你放心,傅攸寧一向自知,定然不會選你的,”見他也是掩不住的怒氣,孟無憂心有戚戚的安慰完,又偷笑,“倒是韓瑱中彩的幾率更高,不過也要看傅攸寧扛不扛得住苗金寶的毆打吧?哈哈哈。”

    “韓瑱怎麽了?”梁錦棠全然沒在意又關苗金寶什麽事,隻是垂下眼簾掩去眸中寒光,若無其事地繼續看公文。

    “我方才路過中庭,見他倆在涼亭裏正相談甚歡呢,”孟無憂嘖嘖奸笑,“話說迴來,傅攸寧武功雖差,弩機倒真使得不錯,騎射又恰是韓瑱的短板……正好互相指教,共同進步。嗯,忽然覺得,這兩人倒也配得一臉呢。”

    後知後覺地發現梁錦棠神色難看,孟無憂才想起梁錦棠不是適合聊閑話的對象,趕緊告辭溜掉。

    梁錦棠心浮氣躁地又在公文上批了兩行字,最終還是擱下筆,抬手揉著眉心。

    傅靖遙這個混賬,欺傅氏嫡係無人嗎?虧得傅懋安重病之際還力保他這個傅氏旁支子弟繼任家主,如今竟敢拿著傅攸寧的婚事這樣亂來。

    孟無憂可比她小上四五歲,又是個隻知道胡鬧的!

    韓瑱?韓瑱他……他是功勳卓著,為人也還勉強過得去,可他……他家世平平啊!

    梁錦棠堅信,此刻自己心頭滔天的怒火,隻是源於不滿傅靖遙,如此輕慢對待傅懋安心心念念的二女兒。

    隻是,不知為何,突然就很想打歪韓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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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攸寧總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死於話多。

    才在梁錦棠麵前擺了自己一道,後腳到前院,見韓瑱不知又為著何事,正一臉嚴肅當眾訓斥小金寶。雖說小金寶先頭才毫無義氣地丟下她跑掉,可見她隱著難堪,抿唇不迴嘴,站直直的硬扛著,還是有些心疼。

    於是又忍不住作死多話,將韓瑱叫到涼亭。

    小金寶可憐又感激地衝她笑完就溜。解救了小金寶,卻把自己架到火上,傅攸寧心裏那個苦啊,卻也隻能忍著,索性托出傅靖遙拉媒的事,提醒韓瑱最近繞著點自己走,以免惹火燒身。

    韓瑱當場就迅速後退七八步,滿眼都是“那你還單獨把我叫到一旁來說話”的戒慎。

    最終雙方愉快地達成共識。

    腦中亂哄哄地挨到申時放值,傅攸寧想盡快告知齊廣雲自己收到那張小字條的事,便打馬出城,一路奔到寶雲莊。

    寶雲莊的應門小僮見是傅攸寧,詫異道:“今兒才十九,傅大人來早了呢。”

    傅攸寧淺淺笑應:“我明日休沐也無事,今夜就住你家莊上。”

    鳴春一向伶俐,傅攸寧剛進中庭花園,就見她趨步來接。

    “傅大人難得提早來,夜裏還迴城麽?”

    傅攸寧笑著與她並行:“不了,正巧找齊廣雲說些事。”

    鳴春點頭應了,吩咐廚房備餐,又讓小丫鬟們去準備客房,一番忙碌後,終於得空與傅攸寧說說話。

    “莊主又把自個兒關在容與樓上,吩咐不許打擾他,”鳴春眼含憂愁地望了一眼北院的方向,“連飯也不吃。”

    傅攸寧笑道:“熊孩子不吃飯怎麽辦?餓他三五頓就好了。”

    與鳴春一道用過晚飯,又閑話了半晌後,傅攸寧拎著小酒壇子上了寶雲莊北院的容與樓,見齊廣雲正在一堆雜亂的醫書中抓狂。

    他聽得腳步聲,頭也不抬地怒吼:“不說了誰也不許打擾我嗎!”

    “跟誰說話呢,這麽兇?”傅攸寧站在樓梯口,舉起手中的酒壇子晃晃。

    “我飯都沒吃你叫我喝酒?”齊廣雲將腳邊那堆醫書胡亂掃開,替她騰個位置,“你怎麽提早來了?哎,不對,你當我這個大夫死的嗎?還敢喝酒?”

    “隻是梅子酒,你若多喝些,我自然就少喝些咯。”

    齊廣雲無奈到翻白眼,兩人席地而坐。

    “季蘭緗到帝京了,”傅攸寧見他吃驚,也隻能聳肩攤手,“大概是前兒夜裏,塞了張字條在我院門底下,說的是燕家莊的事。”她今夜急著來,怕的是他不知季蘭緗已到帝京。

    齊廣雲舉起酒壇子猛灌一口,像是生氣:“管她說什麽,你都不要搭理她。她就沒打你什麽好主意!”

    傅攸寧點點頭,笑著又將酒壇子接過來。“眼下,掌史君子之爭,就在你和她之間吧?”

    “這些事你全不用管!師門之事你全不必沾手,就安心做你的傅總旗。”

    齊廣雲再度搶過她手裏的酒壇子,跟誰置氣似的,又灌了好幾口。

    “我說過,我定還你一世康健,平安喜樂,”他的眼眶有些紅了,笑得沉靜且悲傷,“師姐,這是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

    傅攸寧不太習慣他這麽悲傷,忙道:“我沒覺著你欠我什麽啊。”

    “你閉嘴!欠沒欠的,我說了才算,”齊廣雲揮揮手,笑著換了話題,“對了,貴光祿府的春獵快開始了吧?”

    光祿羽林與繡衣衛皆司武職,因事務側重不同,繡衣衛在各州府皆有分院,羽林則隻在帝京。

    為保障全員戰力,每年開春後,慣例會召集繡衣衛各地分院點選人員進京,與總院及羽林的選派人員一同前往帝京衛城範陽,合兵進行慘無人道的野外武訓。

    名□□獵……其實被獵的就是這些被精心點選出來的倒黴蛋。

    “是的吧?再不開始都快立夏了,”傅攸寧皺眉,“一向是臨時宣布出發日期的,近來也沒什麽風聲。”

    光祿少卿傅靖遙也是個妙人。

    各地分院的繡衣衛進京參加春獵時,並不直接進城,也不住光祿府官舍,連朝廷設的客館也不用,淨安排在郊外一些耗子都找不著的地方,以方便他將總院及羽林打個措手不及的深深惡意。

    “你從前在東都時並未參與過範陽合兵,你初到帝京那年好狗運趕上春獵結束,第二年又出京辦差,”齊廣

    雲認真替她盤算著,“春獵一向持續十數日,若你途中突然毒發,當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可我若跟去範陽,隻怕要給你惹麻煩。”

    傅攸寧心頭暗自嘀咕,怎麽就確認她一定會被點選了?名單不還沒出麽?

    不過她並非不知好賴,自然明白齊廣雲是當真憂心。兩人合計良久,最終也隻能決定多配些丸藥,讓她帶去範陽應急。

    “對了,我母親忽然操心起給我張羅婚事,”往丹藥房去的路上,傅攸寧忽然皺眉指著他,“是你動的手腳吧?”

    齊廣雲哈哈一笑,坦蕩至極:“是。不過你放心,不該她知道的事我可半點也沒透風。”

    傅攸寧拿起酒壇子作勢要潑他:“你這恩將仇報的,當年就該由著你餓死算了。還敢給我應那麽大聲,以為我會謝你?”

    我不要你謝我,隻要你好好活著。如你一直求而不得的那樣,平安喜樂地活下去,長命百歲。

    齊廣雲笑著躲開幾步,又道:“我又盤了好些日子,總覺得那個梁錦棠對你不同。你可瞧得上他?”

    傅攸寧一怔,啞然失笑:“那是輪得著我瞧得上瞧不上的人?就是光想想,我都覺得有罪啊。”她想起那盒梅子飴,忽然有點難過。

    齊廣雲無奈哼笑:“若我能喜歡上你,倒簡單多了。”

    “喂,就說你不會做人便不要做人了,”傅攸寧哈哈笑著追上去毆打他,“不問問我是不是瞧得上你呢?”

    齊廣雲由得她打,也是抖著肩狂笑:“你隻說咱倆彼此瞧不上足矣。”

    他年少時在同門中算得上鋒芒崢嶸,傅攸寧卻學啥啥不好,幹啥啥不成,成了他們這一輩裏最早被師門放棄的人。那時他真瞧不上她啊。

    後來他才明白,他的師姐傅攸寧,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鳴春曾問過,他會不會娶傅攸寧。

    他毫不猶疑地答,不會。

    因為他當年自雲端跌落泥濘,是傅攸寧陪他忍饑挨揍,推他重振旗鼓,領著他,一步步熬著,走出那段看不到希望與盡頭的歲月。

    那時他才見識到,什麽是真正一往無前的浩蕩風骨。

    齊廣雲與傅攸寧,可以是親人,可以是同袍,但絕不會是夫妻。

    因為——

    每個好姑娘,都該有一顆糖。

    傅攸寧,她值得這世間最甜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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