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攸寧與索月蘿還沒走出演武場多遠,尉遲嵐就拉著一臉寒冰的梁錦棠追了上來。

    難得梁錦棠隻是一臉隱忍不發,居然並未當場剁了尉遲嵐那隻爪子,也是奇觀。

    她們兩人停下腳步,驚奇地看著這一幕。

    “來來來,拜托梁大人,”尉遲嵐終於放開手,指著麵前這兩名下屬道,“範陽之行,還請務必關照這兩名弱……女子。”

    一個是曾把死士都審瘋過的弱女子,另一個是被人追殺幾百裏,受傷、中毒、失明後,還能獨自奔迴來的……弱女子。

    梁錦棠、傅攸寧、索月蘿均以同樣慈愛的目光看著尉遲嵐。

    尉遲嵐也發現自己確實太胡說八道了,沒來由心虛起來,最後索性自暴自棄哈哈笑:“我就想說,你二人職位相當,若到了範陽遇有相持不下之事,就找梁大人定奪即可。”

    “畢竟,他官比較大,就算做了什麽錯的決斷,他也擔得起責!”

    原來是替她們找個背鍋的?尉遲大人果然仁愛治下,英明!神武!

    索月蘿心領神會,難得客氣地向梁錦棠道:“那就多謝梁大人了。”她平日是狂妄些,可又不傻,自然明白一旦到了範陽,她強的長處並沒有太大用,背靠梁錦棠才好乘涼。

    梁錦棠翻了個白眼,並不想說話。

    傅攸寧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心道,春獵兇殘,連索大人都能為此低下高貴的頭顱。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麵的。

    索月蘿並不覺得自己這樣知所進退有什麽丟臉,隻又向尉遲嵐疑惑道:“此次的陣容究竟是怎麽排的?”

    “這梁錦棠就不說了。可羽林居然不是更強的韓瑱,而是宛如廢物的孟無憂?咱們這頭更可笑,若是你我同去,或你與傅攸寧同去,還算有點道理。少卿大人腦子被門擠了麽?同時出我和傅攸寧,他是想借刀殺人幹掉我們中的誰呀?”

    “啊,這事麽,是這樣的。”尉遲嵐學著少卿大人的樣子,緩緩踱步,拿起腔調。

    “索月蘿已有四年未參加過春獵了,是該去練練的;梁錦棠也去會會河西軍故舊同袍。至於,韓瑱與孟無憂嘛……唔,還是讓孟無憂去吧,上年被人打得抬迴來,給個機會讓他將丟掉的麵子撿起來吧。”

    “那我呢?我又是為什麽要去?”傅攸寧對春獵之行倒是欣然接受,畢竟她的十年繡衣衛生涯裏,還一次都沒參與過,不免遺憾。她隻是不懂自己為何

    會在名單裏。

    “我不樂意去,就拿你頂上,湊數啊。”尉遲嵐幹脆利落的給了答案後,腳步輕快地走掉了。

    就知道不會是什麽正經的理由。傅攸寧無言以對,心中默默地又把尉遲嵐拖迴來揍了十八遍。

    索月蘿對著尉遲嵐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拿手指戳了戳呆若木雞的傅攸寧的肩膀:“喂!你此前沒參加過春獵吧?還不快去準備?”

    傅攸寧一頭霧水地扭頭看她,口中木然應道:“是要……準備什麽?”

    “嗬?準備什麽?你說準備什麽?明日天不亮就得出發,這一走近半月,你旗下的人就放牛吃草啊?不用做些安排的啊?”

    索月蘿難以置信地瞪眼,惱火又無奈地看看她,再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梁錦棠,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再說了,你慣使弩機,可春獵的規矩,刀兵不開刃,□□無箭頭,你不去換些合用的□□,到時把自己手指頭剁下來裝進弩機嗎?!”

    此刻,她臉上的神情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心中真諦——

    同僚蠢如斯,老娘很想死。

    始終沉默的梁錦棠冷冷甩了記眼刀過來,索月蘿心下暗暗一凜,不知自己哪句話不對又惹到這個瘟神了。

    傅攸寧如夢初醒,趕忙拱禮道謝:“哦,這樣啊。多謝索大人提點!呃,我旗下的人……我平日裏也不多於約束他們,通常我臨時急事出京,他們也照常各行其是,有我沒我一個樣的。”

    她這話說姿態極低,雖是表達自己可有可無,但索月蘿卻忍不住正眼看她。

    想起先頭演武場上亂成那樣,連韓瑱手底下的人都加入了雞飛狗跳的躁動,傅攸寧旗下的人卻冷靜地像是並未身在其中。那時索月蘿在混亂中有瞥到一眼,那個新來的霍正陽本也要衝出來,卻被小旗陳廣與資深武卒阮敏聯手拍了迴去。

    臨時出京,手底下的人卻絕不會亂?打量著傅攸寧的神情像是當真深信不疑,索月蘿不禁訝然。

    畢竟,連狂妄如索月蘿,都不敢有這份自信。

    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麵的嗎?這個傅攸寧,好像有點意思了。

    “至於弩,這還當真是個大問題,我得……”見她若有所思的直直看著自己,傅攸寧忍不住又想開始抖腿,“索大人,怎、怎麽了?”

    索月蘿收起滿腔思緒,嫣然一笑:“沒事,我得去跟底下人交代一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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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遲嵐走掉了,索月蘿也走掉了,演武場上出來的人七七八八散得差不多了。

    唯獨一言不發的梁錦棠站在原地沒動。

    自打傅靖遙找傅攸寧談過話以後,她就打定主意得離羽林這三尊大佛遠一點。孟無憂本就見不慣傅攸寧的軟弱平庸,一向不大友善,近日他自己也是一碰麵就繞著走,倒也不需費心。

    韓瑱是個耿直的,那日為解救小金寶,傅攸寧主動跟韓瑱挑明了說,韓瑱顯然也很樂意配合。今日在演武場上,若非事態緊急,想來他也會繼續保持距離,在這一點上,雙方也算達成默契的。

    唯獨梁錦棠,她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

    前日從他手中接過那盒糖果,傅攸寧這兩日再想想,都有些衝動迴到前日午後,剁掉自己的手。眼下兩人在這四下無人的院中大眼對小眼,場麵相當尷尬了。

    傅攸寧正思量著如何告辭才顯得自然流暢,梁錦棠忽然淡聲開口:“跟我過來。”

    無膽匪類傅攸寧將拒絕的話咽了迴去,默默低頭跟著他走到演武場院牆邊的樹蔭下。

    “你若不想去,我可以幫你。”

    傅攸寧訝然抬頭。

    有三星兩點春陽自枝葉間灑下,在梁錦棠發間、肩頭輕躍。

    “你已幫我很多了,慶州的案子也是,我知道的。”傅攸寧愣愣地望著他,脫口而出。

    慶州那件案子,她到底還是明白的,也不枉費他勞心勞力了。

    梁錦棠以愉悅的目光迴視她,心情大好地等著她說完。

    “還有……”燕十三。她忽然被驚醒般收住。

    不對,燕十三的事隻能在心裏謝他,不能說破。一旦說破,恐怕就可能牽扯出她的消息來源,可能引發的後果,不是她擔得起的。

    傅攸寧連忙尷尬地笑笑,轉口道:“不是,我是說,為什麽?”

    “我到底在傅懋安庭下承教十年,”梁錦棠此時心情不錯,懶得計較她片刻恍神的遲疑,“雖說我對他也沒什麽尊敬可言,但,畢竟他很看重你。不然,你以為我有多愛管閑事?”雖然,你和他口中的那個傅攸寧,仿佛並非同一個似的。哼。

    果然是這樣。真好。

    傅攸寧重重點頭,誠懇道謝,算是承了他的情。

    “所以,範

    陽之行你到底是願意不願意的?”其實梁錦棠是覺得她不該去,可總是要先問問她自己怎麽想。隻要她說不去,他是有法子讓傅靖遙改主意的。

    “我想去的!”生怕他誤會,傅攸寧連忙合攏了雙手求放過,“我十年才掙到這樣一個機會呢,雖然是湊數。可這沒什麽打緊的,真的!”她不想將這個遺憾帶進棺材的。

    梁錦棠微微皺眉,冷聲提醒道:“春獵一向持續近半月,你不用喝藥了?”

    “不妨事的,昨日齊廣雲才給我把過脈,說情況很好。”傅攸寧知道,自己完全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

    見她滿臉如常的平和,眼神堅定極了,梁錦棠隻好皺眉,試著幫她尋求解決之道:“有法子讓他把藥方給你帶走嗎?或者……把藥給你?”

    “到時被追得滿山跑,也沒法煎藥吧?”傅攸寧垂下眼瞼,心中有些難受,“況且,那藥開價很離譜,他不會給的。”其實,明明……已經製成丸藥給她了。

    怕梁錦棠會將丸藥拿給褚鶴懷驗看,齊廣雲特意叮囑過,不能被梁錦棠知道丸藥之事。

    褚鶴懷是杏林名家,若他看到了藥方成分,很容易就能判斷出,她身上那奇怪的毒,是齊廣雲下的。

    此刻她心中很是清楚,梁錦棠是真的在擔心她。

    而她,卻在騙人。

    梁錦棠見她悶悶低落,想著大約是在為拿不到解藥而苦惱,便有些煩躁:“確實離譜。”

    “啊?你知道?”傅攸寧驚訝抬頭。

    “他說,那是他的聘禮。”梁錦棠有些生氣地甩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大約是因為這個開價確實讓他無能無力,此刻的他連離去的背影都像是寫滿了懊惱。

    原來,他早已去寶雲莊問過了。是想……幫她買下那藥方?

    春獵名單今日才宣布,也就是說,他去寶雲莊詢價根本與範陽之行無關。

    想來該是早在他帶著毒發失明的她上寶雲莊之後,就又自己專程去問過吧。那個混蛋齊廣雲,竟能一直忍著不說。

    傅攸寧看得出,他雖總是直唿父親名諱,莫說“師父”,連“傅伯父”都不稱的。但他對父親的敬重,卻是實實在在置於心頭的。

    他方才說,父親看重她,所以他才樂意管她的事。她是信的。她信梁錦棠真的希望她痊愈,才會獨上寶雲莊問藥。她也信,他是真的擔心她會在範陽毒發,才希望她不去。

    她也信,梁錦棠是出於尊重她的本心,才沒有獨斷地去找傅靖遙,讓他收迴讓傅攸寧去範陽的命令,而是認真把她叫到一旁,當麵問一句,你願不願去。

    從沒有人,這樣細致溫和地,將她捧在掌心。

    傅攸寧站在原地,一手背在腰間,抬起右手背壓住自己眼上突然湧起的濕意,發自肺腑地在心中大聲罵了一句——

    傅攸寧,你就是這世上最混賬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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