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夏初飛快地眨了眨眼,撓了一下眉毛,“有人說我父親太倒黴了,有人說我太可憐了。他們的惋惜是真的,同情也是真的,可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到頭來也沒人與我說清楚。我是不是也應該去找出當初用刑的人?我是不是也應該殺了他?歸根結底是那個人害了一對兄弟,害了我們的一家。”


    她轉頭看著蔣熙元,努力地笑了一下:“我那樣算不算正義?大人你覺得呢?”


    蔣熙元還是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他從沒聽夏初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他猜測過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但他猜不到她的失去是如此慘烈。


    他忽然覺得夏初每天的笑容原來那麽可貴,可貴在她有多麽的積極和努力,才能笑得那樣明朗。在有理由頹廢時選擇堅強,如此可愛。


    可愛得讓人心疼。


    夏初長長地唿出一口氣來,輕聲道:“當初審案的人也是以正義的理由吧?犯人嘛,不老實交代就打,反正是個壞人。殺了我父親的人也覺得他自己是正義的吧?你們不給我公道我就自己去討公道,反正都是捕快。結果又如何呢?那誰來給我父母,給我哥哥一個正義的結果?他們何辜?”


    “我明白了。”蔣熙元隔著帽子揉了揉夏初的腦袋,“夏初,你期望的正義,你要維護的正義,你想要做的,我一定都幫你,好嗎?有我呢。”


    夏初聽了,心裏像是忽然被人撐住了一角,即便他隻是安慰著說說,便也如同大雨天氣裏不期然罩在頭頂的傘。夏初鼻子一酸,把頭埋在了胳膊上蹭了蹭:“大人……”


    “嗯?”


    “你真是個好人。”夏初埋著頭悶悶地說。


    蔣熙元無聲地笑了一下:“還……行吧。”


    “大人,我覺得你好像我的哥哥……”


    “是……是吧。”


    “上午的事我向你道歉。”


    “那倒也不用了,反正道了歉你也不改。”蔣熙元摟了摟她的肩膀,收迴了手臂,他仰頭看了看天空,溫聲道,“我沒生氣,我不會生你的氣。”


    “大人大量。”夏初抬起頭對他笑了,讓他覺得很美好,他便也笑了。


    沒有風的夜晚,月亮初升,蔣熙元從未如此不顧及形象地坐在地上。此刻與夏初並肩,其他的倒也不重要了。


    蔣熙元的心中好像無形地架起了一份責任,保護的責任,疼惜的責任,特別想要為夏初做點兒什麽。這是與上午在捕快房時的那種衝動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似乎更充實,更讓他心潮澎湃。


    他很想抱一抱夏初,沒有企圖,也不摻雜任何占有的情欲,隻是想讓她覺得自己可以依靠。


    昏暗中,遠遠地傳來了許陸的聲音,夏初猛然站起身來,臉色變了變:“喻溫平那邊有結果了……”


    蔣熙元也站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去看看吧。”說完邁步而行,走在了夏初前麵。


    喻溫平的情況暫時穩住了,這讓夏初大鬆了一口氣。蔣熙元讓人給搬來了一套像樣點兒的被褥放進了牢房,對柳槐實道:“柳大夫,這兩天還要委屈你在府衙安頓,喻溫平這裏也許還有需要。”


    “大人,這環境太差,怕是不利於東家的身體。”柳槐實說,臉色有些不好看。


    蔣熙元笑了一下,對柳槐實的話不置可否。夏初在一旁道:“柳大夫,你們東家現在有重大的殺人嫌疑,若是逃了,事情更不好收拾。”


    柳槐實皺了皺眉,轉身看了一眼喻溫平,低聲自語似的說:“人都病著還要用刑,你們官差真是……”


    夏初苦笑了一下,找來捕快讓他給柳槐實找個住的地方,又讓牢頭格外留心喻溫平的情形,一有問題馬上報來。牢頭明顯對“救治殺人犯”這樣的事不理解,夏初隻好威脅他,說若耽擱了便要與他問責,他這才喏喏應下。


    從牢房裏出來,夏初覺得疲勞如水般湧了上來,大概是剛才太緊張之故。許陸問她王槐那邊要怎麽辦,夏初也有點含糊,便看了看蔣熙元。


    “都迴去吧,明日按時應卯。”


    “王槐也迴去?”許陸問道。


    蔣熙元看了他兩眼,彎唇一笑:“自然。”


    許陸點了點頭:“那我這就去安排。”說罷拱了拱手,快步走了。


    蔣熙元看著許陸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後轉頭問夏初:“你餓了嗎?帶你吃飯去。”


    夏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實更想洗洗睡了,但如果不吃晚飯恐怕半夜會餓醒,到時候更有的折騰了。”


    “所以呢?”蔣熙元好笑地挑了挑眉毛。


    “嘿嘿,咱們吃飯去吧。”


    兩天後,常青從興州迴來了。夏初整理了卷宗,找常青許陸幾人開了個會,把案子捋了一遍,又讓人將證物一一記錄在案,這才呈送蔣熙元。


    轉過天來,蔣熙元升堂審案,傳喚喻家二子、蘭燕兒及柳槐實等相關人等入堂聽審。有閑來無事的百姓聽了信,也來圍觀,站在堂外低聲議論。


    夏初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放在蔣熙元身上,對他笑了笑。蔣熙元剛巧也看過來,微微牽了牽唇角,笑得很淺很柔和。


    許陸站在夏初旁邊,側過頭低聲問道:“頭兒,這案子還有必要過堂嗎?擱以前就直接判了,再貼個告示,呈報刑部核準就行了。”


    “有必要。”夏初點了點頭,“司法透明。”


    過堂審理喻溫平的案件其實並不是夏初要求的。許陸說得沒錯,以往此類的案件就直接判了,但她把卷宗報給蔣熙元後,蔣熙元卻放在了一邊:“夏初,升堂審案吧。”


    “為什麽?”夏初問他。


    “你說了,所有人看得到的正義才是正義。”他起身繞過書桌站到夏初身邊,湊近她揚了揚眉,“我也說了,你想要做的,我一定都幫你。”


    夏初看著蔣熙元,有一瞬的愕然,怔了片刻後伸手猛打了蔣熙元的胳膊一下,激動地說:“大人啊!你不知道你有多先進!”


    夏初沒想到,蔣熙元原來是這麽一個實幹家。她以為他說幫自己,無非就是站在自己一邊,給自己提供更多的幫助和便利,卻不料蔣熙元直接將她的理想以非常實際的方式推進了。


    司法透明在現代也仍在不斷地推進中,而他一個古人竟然把自己那天的話完全理解了,而且說幹就幹。蔣熙元的形象在夏初眼中瞬間無比高大光輝了起來,以至於她激動之下,隻好以打他來表達心中的激動與崇敬。


    “透明?”許陸此時卻還不是太明白,夏初擺了下手,“迴頭給你們做培訓。”她笑眯眯地用下巴指了指蔣熙元,“咱們大人帥啊!”


    許陸看過去,一臉茫然,覺得此時與夏初默契全無。蔣熙元那邊輕咳了一聲,他也不好再多說了,隨眾敲動殺威棒,肅靜廳堂。


    喻溫平的案子審起來並沒有什麽懸念,之前的調查很詳盡,加上常青從興州取迴的百草莊購藥賬冊,廣濟堂的支出和購藥支出根本對不上。


    記性可能出錯,數據總不會有太大差池。花出去的錢比帶出去的錢多,難道還能是在興州做了小額貸款不成?


    林林總總,實物證據加上各路的口供,已然十分充足,指向明確,陳列開來完全可以做到零口供定罪。


    蔣熙元更是口才了得,幹巴巴的證據愣被他說得跌宕起伏,描述還原現場、剖析推斷心理,抑揚頓挫地大有咄咄之勢。喻溫平起初還掙紮了兩下,後來便徹底地蔫了。


    喻溫平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殺人的經過,卻對殺人的緣由千方百計地躲避著不提,蔣熙元厚道了一把,在這點上也沒有多加追問,沒有將其子與主母通奸之事抖開。不過隻要智商正常的,大抵也能猜出是怎麽一迴事了,所謂欲蓋彌彰。


    一番審訊下來,蔣熙元判了喻溫平秋後處斬,收監入獄。百姓看罷紛紛散去,該去買菜的買菜,該去喝酒的喝酒,別人的生死恩怨總歸與自己是無關的,全當是聽了一段書。


    夏初覺得,這大概就是最好的結果。沒有人覺得不平,便沒有人議論,就好比一件事說開來了,便很快被人拋諸腦後,淡忘掉。


    她覺得府衙就應該是這樣的,像默默維護機器運轉的工人,讓人平時忘記它的存在,當需要的時候又能有所倚仗。但這話說出去就要惹人側目了,大概還會笑話她傻,官府嘛,出門不就是應該敲鑼打鼓擺威風地震懾民眾?


    就連她所認為的思想先進的蔣熙元也對此不置可否,雖然沒有明確地笑話她傻。夏初大有孤獨之感,淺淺歎息道:“我又理想化了。”


    “嗯。很理想化。”蔣熙元給她夾了幾塊羊肉,放進她麵前的碟子裏,想了想對她道,“你要知道,衙門從來不怕辦錯案子。若是有人喊了冤枉,笨一些的官員暴力相待,中等的便是不理不睬,聰明點的便重啟案件,查明後給個平冤告示。”


    “然後呢?”


    “暴力的打死不計,但有隱患;中等的消磨拖延,也是無可奈何;聰明的往往便得了青天的匾,百姓歌功頌德。百姓覺得是官就會欺民,所以你不欺負他們,他們便覺得你還不錯,若你肯給他們一些助益,你便是好官。而你說的……”


    蔣熙元停頓了一下,看著夏初一臉的鄙夷和不屑,笑了笑,繼續道:“若百姓覺得你應該給他們做主,但凡你做錯了一件事,你便是個惡官了。明白嗎?”


    “這是集體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嗎?”夏初喃喃地說,木然地嚼著羊肉,片刻後將手裏的筷子放在了桌上,“打仨巴掌給個甜棗?那應該是為官之術吧,我不能苟同……”


    “你不需要苟同,或者說這與某一個人的態度並無關係。我可以盡力幫你在西京府衙維持你所希望的正義,但改變不了所有人的想法。”


    “看來我隻適合做個捕快,捕頭已經是極限了。”


    “嗯。”蔣熙元點點頭。


    “大人也這麽覺得?”夏初沮喪地歎了口氣,“我學不來這些,我腦子太直了。”


    “不,我的意思是,以你那幾筆破字,想考功名大抵是沒希望了。”蔣熙元淡淡地說道,又夾了筷子菜給她。


    “大人,你能不能婉轉點……”


    天氣已經熱了,主賣西京八碗的這個順水樓,夏初以為她會忘不了那屍臭的味道,再也不會踏足,不過現在仍是來了。


    她請客,算是補上了對蔣熙元的一次承諾。街對麵,廣濟堂的鋪子門板緊閉,牌匾上已經落了一層的薄灰。


    半月前,喻溫平從這拿了錢出發,滿心想的大抵都是自家的生意。那時一切都還好,任誰也不會想到,那時的離開就是他人生的結局了。


    後來,夏初聽說廣濟堂的鋪子賤賣了,出手給了棺材鋪。一個死過人的鋪子,可能也就棺材鋪敢接了吧。她沒再去關注喻家其他人的下落,倒是有一次在街上偶然看見過喻示戎。


    他穿得已不如往日體麵光鮮,正跟著常青在路邊攤喝酒,姿態謹慎而討好。夏初瞠目結舌,覺得世道人心當真難測。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此時她還在順水樓,與蔣熙元對麵而坐,天馬行空地聊著天兒。安靜下來的時候,夏初會轉頭看一看另一邊空蕩蕩的桌子。


    那裏,她與蘇縝來的時候坐過。那次他們聊了很多、很愉快,他們喝醉了酒,現在迴想起來仍覺得是次很值得迴憶的迴憶。


    但卻不如小院中的那個傍晚更令她心動,所謂無聲勝有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有時候她獨坐在院子裏,還能想起那時那刻的味道。


    她從管陽迴京已經有幾天了,一直在等著蘇縝來找她。為此她特意向府衙的園丁討教,迴去剪了自家葡萄的枝,以期能結出一兩串葡萄來。


    她還清理了院中的魚缸,又去市場買了幾條小金魚來。希望下次蘇縝俯身去看時,能給他看到一個比較美好的畫麵;她的裹胸布再也沒有晾進過院子裏;她在家的時候,銅壺裏總是會備著些熱水,溫在爐子上。


    她做好了許多的準備,等著蘇縝的造訪,等著送出那塊紫玉的墜子。


    可是,蘇縝卻一直沒有出現。


    “你在想什麽?”蔣熙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喚她迴神。


    夏初笑了笑:“覺得日子過得真快,眨眼天兒已經這麽熱了呢。”


    蔣熙元將王槐停職,其他事情也沒再追究。這停職其實也就是府衙單方麵的說辭,因為從那天之後,王槐就沒有再出現過了。


    一個被停職的人不再出現,跟被開除沒有實質性區別。捕快們私下裏經常會談起,有心軟的說王槐其實也還不錯,以往審案哪有不動刑的?偏偏撞上個夏初,真是倒黴。


    有不喜王槐之人不以為然,說他活該。府衙那麽多捕快,怎麽就偏偏他撞在了夏初的刀刃上?還不是之前以為自己得臉,得意忘形了?你看看人家許陸。


    夏初沒聽到這些議論,隻是覺得不用再麵對王槐,不用想以後要如何處理與他的關係,讓她大鬆了一口氣。


    她組織起捕快,給他們講了講喻溫平案庭審的必要性和它的重要意義,眾人聽得倒是認真,但從眼神裏看過去,多數還是茫然。夏初暗歎,心說果然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像蔣熙元那樣。


    會上,夏初再次強調了府衙不許有刑訊之事,別的地方她管不了,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不允許。這件事大家倒是聽明白了,畢竟王槐的實例就擺在不遠處。捕快們意味深長地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點頭應下。


    夏初踐行上任之初許下的諾言,把自己畫的餅烙了出來。她給許陸加了一兩銀子的薪水,給常青加了五錢。錢不算多,但相對於捕快的基本工資而言,也不算少,主要是個激勵。


    常青很高興,許陸的高興表現得很內斂。


    這筆額外支出府衙裏沒有,夏初知會了賬房,讓他從自己每月的月錢裏劃過去。反正她現在不需要養家,多一兩五錢和少一兩五錢沒影響。主要是蔣熙元說什麽也不要她還房錢,這讓她想起時心中頗為不安,想不起來的時候備感輕鬆。


    始終讓她想起來就心塞的,是蘇縝。不知為什麽一直沒有出現的蘇縝。她分析可能是因為要忙婚禮的事,沒有時間來找她,但想到這兒,就更心塞了。


    莫名的情緒堵在胸口,如同送不出去的墜子。


    轉眼已是四月廿六。


    這天豔陽高照,有微風,天很藍,宮中的芍藥次第開放,渲染出了喜氣。


    這是個不錯的日子,早在隆冬臘月裏時欽天監便算出了這一天,工整地寫在了折子的第一行,呈給了蘇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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