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析不出來,也無法像那時推斷柳槐實那樣去推斷自己,因為她連個立足點都找不到。所謂醫不自醫,自己想弄明白自己,實在太難。


    走到了班房的門口,夏初斂吧斂吧發散的思緒,推門而入。


    王槐和裘財都蹺著腿坐在凳子上,喻溫平靠牆而立,半低著頭,一副隨時要暈過去的樣子。夏初看見王槐後發自內心地有點不自在,不知道自己怎麽做怎麽說才算是對的,她輕咳了一聲,目光在裘財和王槐身上掃了一個來迴後,對裘財道:“去搬個凳子讓他坐下。”


    王槐挺了挺脊背,唿了口氣,坐姿都鬆快了幾分,道:“頭兒,沒必要吧?他來的路上還好著呢,這會兒裝得半死不活的。”


    夏初笑了一下,想反問他,是不是讓別人站著自己坐著,特別威風?她動了動嘴,又想起許陸說的話來,終於還是把這句諷刺給咽了迴去。


    裘財還是聽夏初的搬來了凳子,讓喻溫平坐下了。夏初帶著一點兒同情,問話問得相對比較溫和。喻溫平的情緒懨懨的,問什麽迴答都是“不記得了”或者“夏捕頭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喻東家是個倔強的人嗬。”夏初笑了笑,喻溫平雖然呈現出一種消極抵抗的態度,但她倒也不急不惱,“沒關係,記憶時常會有差錯,但有些東西不會。”


    夏初讓裘財把喻溫平帶去牢房羈押,讓牢頭給他床被子,添些熱水。王槐看著喻溫平被帶走,諷刺道:“這老東西嘴倒是硬。”


    夏初嗯了一聲,聳聳肩:“你去牢裏看看,喻家兩個少爺還有祥伯是不是還關著呢,是的話……”她想了想,“先放迴去吧。”


    “頭兒你幹什麽去?”王槐跟著夏初走了一步。


    夏初迴頭對他笑道:“我迴家啊。從管陽迴來直接就過來了,迴去收拾收拾。有什麽急事的話……”她本想說先找許陸商量,覺得不妥,便擺了擺手,“應該也不至於有什麽急事,不行就去家裏找我吧。”


    天氣越來越熱,夏初走迴家時已是一身的汗,進門便趕緊擔水燒水洗澡。洗過澡又洗裹胸布和中衣,晾曬的時候她琢磨了一下,便把裹胸布拿了下來在裏屋找了個地方掛了起來。


    她怕蘇縝再像上次那樣突然造訪,總不能次次攔著不讓進門。


    拾掇完了之後,夏初舒了口氣,這才從包袱裏把紫玉墜子取了出來,放在手裏看了又看。


    “黃公子,這是我在管陽看見的一個墜子,雖然不值什麽錢,但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夏初唇角彎出一個笑容來,把葡萄往前遞了遞。


    房間裏空蕩蕩的,並沒有人接過去。夏初默默地看著前方,仿佛是看見了蘇縝淺淺的笑容,聽見他語氣清淡卻又鄭重說了一聲謝謝。


    “不用謝,祝你新婚快樂,多子多福……”夏初說著,笑容卻微微一僵,緩緩地把手縮了迴來,笑容也跟著一並消失了。


    “黃公子,這是我送你的新婚禮物。其實……其實我是個女的。”夏初對著葡萄低聲地說,說完又搖了搖頭,“算了,其實我是個男的。黃公子,你要結婚了,結了婚可別忘了兄弟……”


    她又搖搖頭。


    “黃公子,其實我是個同性戀。”夏初說,說完拍了自己腦門一下,“什麽玩意兒啊……”


    她用手指捋著嫩綠的流蘇,沉默了半晌後喃喃自語道:“我還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能幸好是你要結婚了吧,不然我更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她歎了口氣,拉開櫃子裏的小抽屜。抽屜裏還靜靜地躺著蘇縝送給他的東西,兩封信,兩張紙箋,兩張包裝紙,還有一罐藥膏。


    夏初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展開仔細地看了,又一樣樣地收好,連同那個墜子一起放了進去。


    是誰說的那種屁話?什麽我喜歡你與你無關?我喜歡你,就好希望你也能喜歡我,希望牽著你的手,希望月上柳梢頭,希望每一天都是春暖花開,我靜靜地看著你,希望看見你也是如此地看著我。


    可是那種屁話似乎也是真的,我喜歡你,看來真的跟你無關了。


    夏初趴在床上滿腹惆悵,不一會兒,睡著了。


    夢中,院子裏的葡萄架上結滿了熟透的葡萄,一粒粒的閃著幽紫光芒,她站在架子下仰頭看著嗬嗬地笑:“有錢了!這下好了!”


    她伸手去摘,卻有另一雙手先她一步把所有的葡萄都摘走了,放進了一個錦盒裏。夏初急得要命,大喊那些葡萄都是她的。蔣熙元的臉忽然出現在她麵前,目光灼熱地看著她,就像在捕快房時那樣。


    “還給我。”夏初說。


    “就不。”蔣熙元說。


    她飛起一腳把蔣熙元踹在牆上,焦急地看了一眼大門:“快給我,黃公子來敲門了!我要送給他!”


    蔣熙元無動於衷,那敲門聲卻越來越大。夏初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伸手去搶,手一下子拍在了牆上,把她從夢裏給拽了出來。


    夏初睜開眼看了看灰暗的房間,夢中那焦心的情緒還沒退下去,有點恍惚。尚不等她完全清醒過來,敲門聲便再度傳來。


    不是夢?


    她愣了一下,騰地翻身而起,一邊衝著門外大喊等一下,一邊手忙腳亂地纏上裹胸布,然後才衝了出去。


    夏初還以為夢境成真,真的是蘇縝來了,可門一打開卻見門外站的是鄭璉,不禁有些失望。鄭璉見夏初開了門,便拽著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急火火地道:“頭兒!出事兒了!”


    “怎麽了?”


    “喻溫平快要不行了!”鄭璉一跺腳,重重地歎了一聲。


    “什麽不行了?”夏初愣了愣,瞬間又反應了過來,拔高了聲音道,“不行了?!怎麽迴事!”


    “先走,先走,我路上跟你說。”鄭璉拉著夏初就要走,夏初一抬手,蹙眉想了一下,“你現在趕緊去柳大夫家把他帶去府衙,把情況跟柳大夫說仔細。他清楚喻溫平的身體狀況。”


    鄭璉猶豫了一下:“大夫?那你……”


    “我自己去府衙就行。你趕緊的。”


    鄭璉咽了咽,沒再多說什麽,轉身走了。夏初迴屋拿了鎖頭把院門鎖好,一瘸一拐連跑帶顛地往府衙去了。


    到府衙的時候酉時已過,但不少捕快並沒有走,捕快房裏還點著燈。夏初進去看見了一屋子的人,神情各異地迴頭看她。


    “人呢?”夏初著急忙慌地問道。


    裘財用下巴指了指一個角落,有人閃開視線,夏初便看見了坐在角落椅子上的王槐。她嘖了一聲:“我問喻溫平呢?”


    “還在牢裏。”許陸走了出來,沉聲對夏初道,“看上去不太好,我們也不敢動他,你去看看。”


    “頭兒!”裘財大聲地喊了一句,許陸迴頭對他皺了皺眉,裘財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夏初也沒顧上看這許多,跟著許陸往牢房去了。


    進了監牢夏初讓牢頭開門,見喻溫平躺在幹草鋪上,身上蓋著床破被子,臉色看著比被子還破敗,渾身緊繃繃地抽搐,氣若遊絲。草鋪旁邊一灘汙物,應該是吐出來的。


    “怎麽迴事?”夏初蹲下去看了看,迴頭問許陸。


    “病著,不扛打。”許陸道。


    夏初一聽就火了,站起身來推了許陸一把,吼道:“誰讓你們用刑的!我說了多少次了!”


    許陸沒說話,牢頭在一旁插話道:“夏捕頭,不是許老弟打的。”


    “誰?!”


    “下午王槐過來,說您交代他把喻家那三個人先放了,我就去提人。”牢頭道,“後來他又讓我打開這個牢房,說要問喻溫平話,我尋思著應該也是您交代的,就給他開門了。等我迴來,就這樣了。”


    “混賬!”夏初轉頭往外看了一眼,見王槐不在這兒,也不知道該罵誰,隻得暫時按下怒氣,對牢頭道,“你趕緊去看看鄭璉迴來沒有,來了趕緊把柳大夫帶過來。”


    “夏捕頭,這本就是個殺人的嫌犯,咱給他操的什麽心呢?”牢頭指了指喻溫平,“反正也是該死。”


    “放……”夏初把那個屁字生生地咽了迴去,“讓你去就趕緊去!”


    牢頭這才悻悻點點頭,返身出去了。


    柳槐實來得還算快,步履匆匆一臉急色地跑了進來,進門一看見喻溫平的樣子,聲音裏都帶上哭腔了:“東家?東家……”


    夏初拍了拍柳槐實的肩膀:“柳大夫,您先穩穩情緒,救人要緊。”


    柳槐實點點頭,抹了一下額頭上的細汗,將身上的褡褳拿了下來。夏初看了一會兒,也幫不上什麽忙,便讓許陸在這盯著。


    牢房門口站著幾個捕快正閑聊天,看見夏初出來了,便都噤了噤聲,夏初掃了一眼:“王槐呢?”


    其中一個捕快笑了一聲,有點幸災樂禍地說:“捕快房呢,裘財看著他呢。”


    夏初白了他一眼,亦是冷笑了一聲:“看見共事的闖了禍,你倒挺高興啊?”那捕快不說話了,夏初甩袖而去。


    進了捕快房,王槐站起身來,剛開口喊了一聲頭兒,夏初衝過去就給了他一拳,把他後麵的話都打了迴去。


    “王槐!能耐大啊你!”夏初指著他怒道。


    王槐擦了下臉,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夏初,沉默了片刻後大聲吼道:“怎麽了!怎麽了!我替你問供審犯人我還錯了?!”他從桌上抄起兩張紙來,又重重地一拍,“你問不出來,我問出來了!我他媽的哪兒又不對了?”


    夏初把口供拿起來,兩手一攥,用力地擲在地上:“我他媽的用不著!我說了多少次,府衙審案不能用刑訊!你當我說話是放屁?!”


    王槐看了一眼地上的紙團,怒氣勃然:“我為什麽!我他媽的難道不是為了辦案!”他揚手一指監牢的方向,“他殺了人,死了也是活該!”


    “他殺了人自有審判,隻有律法能讓他死!你算個屁!”夏初指著王槐,恨道,“我告訴你,今兒喻溫平要是死在牢裏,你就是殺人犯!”


    王槐愣了一下,打開夏初指著他的手,有點歇斯底裏地喊道:“放屁!我沒殺人!他自己病了那是他的報應!他死了也是他的報應!你就是看我不順眼!我做什麽錯什麽!我做什麽都不對!”


    “錯了就是錯了!你狂妄自大,目無法紀,執法犯法,你想讓我怎麽看你!”夏初氣得嘴唇直抖,“馮步雲為什麽被流放,前任趙捕頭還在死囚牢裏關著,你都忘了是不是!”


    “我沒殺人!我是捕快!我是為了辦案!”王槐一步站到夏初麵前,紅著眼瞪著夏初。裘財一看,趕緊上前把王槐推到一邊:“你還來勁了你。”


    王槐被推了個趔趄,靠在牆角似哭似笑,指了指夏初又指了指裘財:“王八蛋!你們都看我笑話,你們這群王八蛋……”


    夏初心情敗壞,煩躁到了極點,轉身出了捕快房。外麵天已經黑了,夏初往牢房方向走了一段後,在廊下倚著牆坐了下去,抱著膝蓋發呆。


    蔣熙元下午迴了將軍府,幫著家裏忙了忙即將到來的納采禮事宜,他看著詠薇嬌羞而喜的樣子,心情很複雜。原本要在府裏待上一晚的,結果晚飯前劉起來了,告訴他衙門裏出了事。


    蔣熙元匆匆趕來,進到府衙找了一圈後才看見在牆根蜷成一團的夏初,夜色裏灰牆下,看上去小小的很可憐。


    “夏初?”蔣熙元扶著膝蓋彎下腰,輕輕地喚了她一聲。


    夏初動了動,抬起頭來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大人。蔣熙元被她叫得心都疼了,便也依著她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怎麽了?”


    “喻溫平……要是就這麽死了可怎麽辦?”夏初抹了把臉,“王槐太可恨了,一點兒都不想後果。”


    “其實……”蔣熙元想了想措辭,“也不至於那麽嚴重,你別擔心。”


    “是嗎?”夏初歎了口氣,“大人也是這麽覺得的?喻溫平殺了人就該死,所以怎麽死不是死呢?”她轉頭看著蔣熙元,“對嗎?”


    蔣熙元並不覺得這是個多嚴重的事情,他知道夏初希望他否認,可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否認了她也不會信,索性便沒有說話。


    夏初沒有再追問,仍是淺淺地歎氣:“可是這樣一來,我們與馮步雲他們有什麽區別呢?”她仰頭看了看沉沉的夜色:“蒔花館的案子,如果當初不是大人和我一起找疑點,查出兇手,那時案發的情形府衙也可以認定李二平就是兇手,是不是李二平也死得無所謂呢?”


    “喻溫平的事情已經清楚了,這……不一樣。”


    “一樣。大人,我想做個好捕快,想維護正義,可什麽是正義?”夏初看著他緩緩地說道,“不是我們認為是對的才叫正義,因為我們也會犯錯。結果正義,程序也要正義,所有人看得到的正義才是正義。這個案子查了這麽久,如果最後卻要用一頓拳腳來審判,那不是很荒唐嗎?”


    “我覺得你有時候太理想化了。”蔣熙元輕聲道。


    “嗯。”夏初點點頭,“我……我是不是不太適合做捕快?”


    “亂說。”蔣熙元伸出胳膊繞過夏初的身後,猶豫了一下後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做得很好。王槐的事你不用這麽緊張,我倒是能理解他。”


    “其實我也理解。”夏初苦笑了一下,“這些日子我好像不太重用他,他偏又是個好麵子的人。王槐不是壞人,也談不上作惡,他用他以為對的方式處理了這件事,大概是想證明給我看,給所有人看。”


    “既然如此,說說也就是了,下不為例。”


    “大人……”夏初沉默了一下,“我好像說過,我的父親也是個捕頭。”


    蔣熙元點了點頭。


    “他死的時候我還太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好捕頭。我相信應該是的,記憶中他很愛笑,很爽朗,我覺得那樣的人都不會是壞人。可他死得很冤枉。”


    “是得罪了什麽人?”蔣熙元問道。


    “不算是吧。”夏初搖搖頭,停頓了一下,“他是被人殺死的。那個兇手有個弟弟,他倆犯了案被我父親抓了。可能是審理過程中有人用刑,他弟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他坐了幾年的監牢,出獄後要討個說法卻沒人給他,他便殺了當初抓他們的人。”


    蔣熙元捏了捏夏初的肩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是妥當的,還沒組織好語言,便又聽夏初繼續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


    蔣熙元愣了愣,隨即心裏像是被人狠狠地一揪,有點不知所措地重複著夏初的話:“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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