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那天正下著細細的雪粒兒,坐在靜靜的屋子裏側耳傾聽,可以聽到霰雪落地輕微的聲音。我換上一身深灰的斜高鬆領束腰毛裙,領和裙擺繡著金線散碎迎春,簡單而大方。我仔細地化了妝,塗上加長的黑色睫毛膏,使我的眼睛顯得大而明亮。我將燙好的小卷發鬆鬆地挽起來,用一個蜻蜓發卡夾住。那發卡暗紅帶黑色細紋,右側的羽翼上鑲著兩顆小鑽,燈光一照,會像星星一樣眨眼。

    我淨手,塗護手霜,右手無名指戴上一枚白金鑽戒,脖子上套上一塊黑色細絲線穿起來的紅玉含苞玫瑰。我輕輕地在耳後、手腕內側噴上一點淡淡地玫瑰香水,然後在外麵加一件駝色中款羊絨風衣,開車去上班。

    晚上十點的時候,我敲開203的門進去為客人調酒。這裏房間的隔音設備很好,裏麵靜悄悄的,像是一個空屋子。

    羅佳背對著我坐著,他在看遠處被霓虹染成五彩的雪。

    我將調酒盤放下,靜靜地站在那裏,看他。

    我想起那幾句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人生原本如是。

    我們沉默了很久,他幽幽地道,“靜。”

    我“嗯”了一聲,他轉過頭,他的神情迷茫而憂鬱,他靜靜地望著我,我的眼神溫和而明淨。

    他對我說,“請你調一杯幸福的酒。”

    我拿起酒杯輕笑地應了,他看著我的手,問道,“幸福應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味道?”

    我說,“應該是籬笆角落裏春花的味道。我小的時候,爸爸曾經夾過一道很整齊的籬笆,在一個明媚的春天,我發現在一個很小的角落裏,開著一朵嫩黃的蒲公英。它原本應該生長在原野或者地旁,在一個寬闊的世界裏享受春光,綻放顏色,可是它卻長在院裏的籬笆旁,隨時可能被人踩爛,被人除掉。我當時以為它很不幸,可現在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因為不論處境如何,不管明天怎樣,它都一樣安然快樂的綻放,無憂也無畏。我們可以想象,它應該是幸福的,它應該在幸福地開放。”

    我一邊一點點地調酒,羅佳望著我,追問道,“你是幸福的?你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嫣然道,“是的,我是幸福的。一顆蒲公英都可以選擇幸福地開放,我為什麽不能?”

    羅佳望著我的眼神,多了些許欣賞。

    我將酒遞給他。他接過去,眼神卻在望著我。我看他呷了一口酒,展顏而笑,道,“羅先生,幸福不能偽裝,你覺得怎麽樣?”

    他迴味著,望著酒杯道,“有一種春天原野的清香,隻加了極少的薄荷,卻像是春天清晨的氣流。櫻桃淡酒,泡過清苦的百合,加了些許的蜂蜜,泛出琥珀般的光色。從你剛剛描述的角度來說,是極品,可是,它太淡了,我想要熱烈一點的幸福。”

    我說,“其實臻於極致的幸福,就是這種淡淡的甜,微微的苦。情到濃時情轉薄,最熱烈的開放就是瀕臨凋謝,凋謝就是開放的極致。我寧願在平淡中生活,熱烈已經不堪迴首。”

    羅佳不說話。我對他說,“如果你要熱烈一點的幸福,就在裏麵加上白蘭地,越濃越好。”

    我轉身而去,在我扳動扶手要打開門的一刹那,羅佳叫住我,他對我說,“靜!”

    我停住,迴頭望著他。

    他對我說,“你先別走。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外麵也是下著雪吧?”

    我歎氣道,“是啊!人生真像是一場輪迴。隻是,我們的人都變了。”

    他幽幽道,“今夜留下來陪我吧。”

    我對他道,“對不起,現在我是這裏的調酒師,不是你的妻。”

    我轉身出了門,外麵的空氣還是如舊的幽暗與曖昧。我深深地唿出一口氣,不由輕輕地笑了。羅佳,隻要我永遠快樂而幸福,你就永遠是我的崇拜者,這是你逃脫不掉的宿命。

    他可以鬱悶,他可以憂傷,他可以縱酒縱情,以放蕩不羈來掩飾空虛與自卑。但隻要我快樂自信地活著一天,他就會思慕愛戀我一天。他渴望真正的快樂,他崇拜別人的幸福,所以,在今天晚上,羅佳又不可救藥地愛上我了。

    有些男人總是不相信女人沒有男人也可以快樂地活著,而一旦女人做到了,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她。

    羅佳出來的時候,碰巧我在大廳裏與一位客人說笑,明眸皓齒,燦爛地像是陽光中迎風搖曳的花枝。他遲疑了一下,欲上前又停住,轉身走出門去。

    我裝作沒看見他,用餘光見他的車走了。我迴到吧台,內心柔軟地想著外麵應是一層淡淡的雪光,而我們本可以相依在窗前看雪,可是卻各自選擇了落寞。

    他一定開車在那片雪光之中,放著小夜曲,憂鬱地吸著煙。而我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仿佛置身在邈遠的曠野,滿眼是輕柔的雪光,我甚至可以感覺到霰雪正一粒一粒地落在我身上。

    我下班出門的時候,覺得有點冷,徑直要去停車庫,卻不想一道刺眼的車光直射我的眼,耳邊傳來三聲按喇叭的聲音,我抬頭一看,是羅佳。

    我走過去,他一臉笑意地打開車門,對我說,“你的車失竊了,因為我要送你上下班。”

    我坐在座位上係上安全帶,笑道,“要對我這麽好!你把我的車開哪兒去啦?”

    車子開始在路上小心地行駛,他對我說,“我出去以後打電話叫酒吧裏的人過來,我們各自開一輛車迴家,然後我再把他載迴來,接你。”

    我笑,“謝謝啊!”

    他說,“為了挽迴老婆的心,做什麽也值!”

    他說完,車裏刹那間靜靜的,良久,羅佳道,“靜,你還愛我嗎?”

    我轉頭望著窗外的雪,沉默了片刻,轉頭對他說,“我愛與不愛有什麽關係,反正你想愛就愛,想不愛就不愛。你想重新找新的幸福,就一個月不迴家,你若想接我,又可以把握車子藏起來等我。”我清淺地笑道,“我愛不愛你,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無語,我繼續看窗外的雪。

    羅佳看了我一眼,醞釀了半天,對我說,“靜,對不起。”

    我迴頭望著他,笑。對他說,“不用說對不起。其實,我現在並不介意你愛不愛我,有沒有另結新歡。我知道,我隻是我自己,自己的喜怒哀樂應該由我自己來決定。何況,有時候,從某種角度上說,我應該謝謝你。”

    他懷疑地望了我一眼,我對他道,“當年,我走投無路的時候,竟然很決絕地要做妓女。當時我站在立交橋上,看著車如流水,直想一頭跳下去。可就是在那麽高處站著,我突然升起了一種渴望,好像突然之間,那個原本貌不驚人的我突然崩現出無限風華,我好像站在一個女人的頂峰上,看著冥頑的眾生為我癡狂。就是出於這樣一種野心和當時接近報複世界的欲望,我做了妓女,我開始調酒,可是我當時並沒有達到那個頂峰。

    “而現在,在你離開之後,我雖然隻是調酒,卻正在接近那個頂峰,你或許也清楚,凡是去過酒吧喝酒的人,不管他去那家酒吧,都能聽到我的名字,從而慕名而來;凡是開酒吧的人,除了你,都想請我去做調酒師,月薪高得嚇人。我雖不賣身,但是不知有多少男人想得到我,溫州一位老板,甚至出價十萬買我春宵一夜。雖然這些並不值得榮耀,但至少我讓自己知道,我生存在這世界上,可以完全不依賴你羅佳,你愛不愛我,你迴不迴家,其實對我沒關係。就算真的有一天,我們恩斷義絕,我林靜也不缺少男人。”

    羅佳麵無表情地開車,不說話。我於是也閉上嘴,看著窗外的雪,不知從什麽時候已經變成輕柔的絮狀了。

    我衝了個熱水澡,然後吹了吹頭發上床了,不久羅佳也衝了澡進來,他躺在我身邊,我故意裝作睡著的樣子。

    他的手輕輕伸過來,撫弄著我的雙峰,我嬌柔地在夢中“嗯”了一聲,轉過身去。他一手將我摟過去,然後一翻身,壓在了我的身上。

    我“撲”地一聲笑了,嬌嗔地捶他,讓他下來,他也不管我的拳頭,一低頭,重重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有些透不過氣來,但掙紮了幾下,就逐漸被他融化了。他霸道地瘋狂地癡迷地吻我,我軟得像是溫柔的水。

    然後,他要了我,他將我送入了快樂的巔峰。

    我終於柔柔地依在了他的身側,乖乖靜靜地摟著他的脖子。他帶著笑,擰著眉懲罰性地在我的臀上拍了兩下,說道,“你這個壞女人!竟然那樣說我!”

    我抓著他的手,嬌聲道,“你做都可以,還不讓我說!”

    他抽出手又打了我一下,叫道,“誰做了!你以為我不迴家舒服!我心裏有多難過你知道嗎?我快要瘋了!”

    我溫柔地望著他的眼睛,忍不住笑。他說,“你笑什麽?得意啊?”我笑道,“難道要我哭嗎?你有那樣讓我感動嗎?怕是惹別的女孩兒哭了吧?”

    羅佳望著我,眼神柔和充滿深情,他溫柔地撫著我的臉頸,柔聲道,“我的好老婆,我知道我有時對不起你,是我的錯,我從小的經曆讓我養成了任性、苛刻、追求完美的毛病。一直以來,我不知扔掉了多少我曾經心愛的東西,失去之後我就暗自哭泣,好久不能恢複。可是我始終不能扔掉你啊,這世界上或許隻有你能救我,能幫我治好它了!你不知道,這個性格,讓我很痛苦,有時讓我很不安,我很怕。靜,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幫我治好它吧,我不想這樣下去了。”

    我握著他的手,明媚地應道,“好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還可以一起去看心理醫生做輔助治療,放心,我會在你身邊的,因為,我是你的老婆啊!”

    他擁住我,吻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臉上,他憐惜地癡癡地望著我唇邊的笑影,對我說,“靜,我離不了你,請你不要離開我,你是我的寶貝,我不能沒有你。”

    我們相擁而眠。第二天我一早醒來,看見羅佳擁著我睡得像是一個孩子。我輕手輕腳起來,外麵是白茫茫一片,大雪正在紛紛揚揚地下。

    這是一個純淨的世界。

    我站在窗前,望著雪在灰蒙蒙的寒氣中飄若飛絮。突然間覺得這雪就像是自己的表演,可以在刹那間掩蓋所有傷痕與矛盾,正在將世界裝飾成一片純潔無邪,銀裝素裹。

    我感覺到從窗縫進來的隱隱寒氣,這寒氣讓我覺得舒暢,我突然厭煩了這屋裏如春的溫暖。

    或許外麵才是屬於我的世界,因為外麵的寒冷讓雪在不停地飛落,而我正在如雪一樣表演,我應該去外麵吸取一下天地雪晶的靈氣,讓那寒冷的靈氣冷靜我的心,讓我的血永遠不要沸騰。

    我走出門口,冷氣襲人。我不禁瑟瑟地抖。但是我感謝這嚴寒。我可以從這裏吸取智慧和力量,去掩蓋和修飾我婚姻的裂痕。

    我知道屋裏的羅佳還在睡。

    但是,在白雪掩蓋人間之後,無論多麽粉雕玉砌,還終究難以抵擋太陽的光輝。一切的粉飾都將在陽光下一點一滴地凋殘,到那時,不但一切原形畢露,還會憑添更多泥濘。

    而我,在這一次讓羅佳愛上我之後,我們的愛到底能有多久呢?

    在我們的婚姻中,到底什麽東西是太陽的光輝?

    我不必想,也不敢想。

    所以我在這天地之間吸取寒冷的靈氣,這樣我才得以潤澤,得以舒暢,得以和羅佳繼續這場雪的戀情,雪的婚姻。

    或許,我本來就應該選擇黯然地離去,而不應該這麽勇敢地留下來。人生有很多事情,在我們做的時候並不知道是對的還是錯的。

    我任風刀割般吹在我的臉上,任雪一團團地落。

    我一抬眼,看見了飛雪中的海棠,迎風處露出它黑色的幹,著雪處則如盛開的銀花。

    落雪亦如落花,仿佛是滿樹的海棠在滿樹盛開,正紛紛凋謝。

    花木,我吸取你精靈。

    我迴到廚房做早餐。不多時羅佳睡眼惺忪地起來,擁住我,眼睛含著笑,道,“親愛的,你看,外麵下了好大的雪。”

    我笑著說,“是啊,我剛剛出去試了試,有半尺多厚呢!到時候我們把院子裏的雪掃起來,能堆一個很大的雪人!”

    羅佳親了一口我的臉頰,“乖,到時候我當勞工掃雪,你當美工堆雪人。”

    我靠在他的懷裏計劃著,“可是下著雪的時候,最好是呆在屋裏,看看雪,聽聽音樂,或者是……”

    “幹什麽?”

    我抱著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胸口,撒嬌道,“就是賴在你的懷裏,讓你拚命地寵我,我要三千寵愛在一身啊!”

    羅佳親昵地擁著我,說道,“好!我隻愛你一個!三千寵愛在一身!”

    飯後,雪依然紛紛揚揚下不停,到了十點鍾的時候,我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從羅佳身邊跳起來,對他道,“你在屋裏彈琴吧,我忍不住了,我要到外麵去!”

    我一個人衝出屋子,外麵多好啊!外麵是大自然的天籟,外麵是風與雪的交響!外麵沒有婚姻的樊籬,也沒有情愛的羈絆。我無法再小鳥依人似的在他的懷裏聽琴,我不再驚羨他帥氣的彈琴的樣子!我喜歡外麵,我愛我自己!我的心就是一杯酒,我的未來就是一杯酒,就讓我在這天地之間,在這漫天的飛雪中,為我自己調一杯酷烈的酒,讓酒香彌散天地,讓我自己豪邁地一飲而盡!

    我在白雪間奔跑,跌倒,任輕揚的發絲隨風飄,隨雪散,我睡臥雪中,不覺冷,隻覺歡愉。

    我的生命就是一杯酒,在這天地蒼茫間未逢知己,在這物欲橫流中沒有英雄,於是任憑那些薄情嫖客各飲清芳。買者遍天下,唯有我賣者寂寞。在這風也蕭蕭,雪也飄飄的白茫茫人世間,聊作一醉,聊作一慰。

    我甚至快慰地想,不如就讓我這樣死了吧。就讓風吹散我的長發,讓雪埋葬我的容顏,我於是真的置身在這天地中,讓歲月慢慢地積釀,當我的屍骨爬滿肆意的蔓草,當我的一切毀壞成塵埃。這個地方,就在我倒地的這個地方,一定會長出一片深紫或幽藍的喇叭花,那是我的靈魂在清早向天地綻放的杯盞。

    我是酒的魂靈。死亡亦不改其醉,毀滅也不改其心。

    大概羅佳見我跌倒在雪地中不起來,他飛也似的衝出來撲到我的身邊大叫道,“靜!靜!”

    我被他搖了幾下,忍不住“撲”地笑了起來,他要打我,我就在雪地中歡肆地滾逃。他邊笑邊追著我,最後我們在雪地裏糾纏,打起了雪仗。

    下午天放晴了,黃昏的時候,很美的一片晚霞。我和羅佳相偎著看雪色霞光錯亂交融,晴朗的黃昏,有點冷。

    白雪遭遇嫣紅,世界一下子美得接近豔麗迷幻。我環著羅佳的左臂,羅佳望著天邊的落日,沉默著,表情有些肅穆。

    我們就這樣相依站著,直到世界昏黃得如一幅舊照片,暮色蒼茫而至,落日隱入天邊。

    都市裏應是華燈初上,一片霓虹了。

    可是在這個靜悄悄的院落裏,晚霞還未完全消退顏色,清冷的上弦月已經掛在天邊。羅佳癡癡地擁著我,輕喚道,“靜。”我埋頭在他懷裏,耳邊是細細的風。

    他用冰涼的手輕撫我的頭發,然後輕輕地捧住我的臉,靜靜地望著我,深情地輕吻,微笑。

    我也出神地望著他,笑了。

    我們在這個清冷的傍晚,溫情脈脈。

    羅佳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將頭埋在我的發間,他在我耳邊低沉地喚道,“靜!你就是我心口跳動的心,雖然有時跳得我很亂,可是沒有心我就會死,沒有你,我不能活!我愛你,我會一直愛你,請你不要離開我。”

    我貼在他的心口輕笑道,“羅佳,你也是我的心,沒有心我也會死。我也愛你,希望和你在一起,不但要擁有過去,還希望擁有將來。”

    羅佳道,“我會去做,我去做一個好男人,給你未來,相信我嗎?”

    我在他懷裏摟著他的脖子笑了,“我不相信你,相信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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