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漸深秋了,自從失去了那個孩子,我和羅佳之間,也不知為了什麽,感情就逐漸平淡下來,像原來那種,像是流著蜜的幸福感已經淡了。我們已經走過了熱戀。

    是啊,或許那一段時間隻是一場戀愛,婚前沒有戀愛,婚後補迴來。而婚姻生活或許本來就是平淡無趣的,我們每天通電話,羅佳會體貼地囑咐我注意身體,注意營養,甚至害怕我寂寞要給我請個保姆,可他就是越來越很少迴家了。

    枕邊在沒有他男性的氣息,書房裏,在沒有我們一起弄琴時開懷的笑聲,院子裏在沒有我們攜手相依的身影。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因為我身體需要複原不能過性生活,但很快我發現,不是。

    原以為我小產後他會更溫柔體貼地照顧我,可羅佳卻不按正常邏輯出牌,他雖然噓寒問暖,但卻失去了內心的熱情。

    我從醫院複查出來,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了。我羞澀而甜蜜地打電話給他,“羅佳,今天是什麽日子?”

    他沉默了一下,“什麽日子?”

    我嬌嗔道,“我複查的日子啊!我身體恢複好了,你今晚迴來嗎?”

    他長久地沉默,不說話。

    我忍不住撒嬌道,“迴來嘛!我買了一束花,做幾個菜,調一點酒,等你迴來一起吃好不好?”

    他答應了,但好像並不開心。我斜倚在床上,看著下午四點鍾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突然覺得落寞和委屈。

    我懨懨然走進廚房,做了幾樣青菜。然後倚在客廳的椅子上望著桌上買好的鮮花發呆,知道窗簾染上融融的紅色,光線弱和朦朧起來,我才幽幽地歎了口氣,調酒。

    寂寞空庭秋已晚,斜陽滿地不開門。我將酒調得格外穠豔幽怨。

    窗外海棠的枝丫在風裏輕輕地抖,一隻麻雀“吱”地一聲飛走了,我輕輕地呷了一口酒。

    那酒入口甘醇,咽到喉下感到滿嘴清涼,存至腹內則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嘴角漸漸泛出苦澀的味道。我喝至半醉,羅佳開門迴來了,而我正在那一片淒豔的斜陽裏,喝酒。

    他徑直走過來,拿過酒杯聞了聞,擰眉道,“你喝這麽烈的酒!叫我迴來是讓我吃飯還是吵架?”

    他英俊的臉孔在我看來有一點陌生,我雖有一點飄飄然,但神誌卻清醒,對他極輕地笑道,“我剛調了酒,嚐一嚐好不好喝,你為什麽這麽生氣啊?”

    羅佳坐下來,托著我的臉凝望了半晌,我於是對他極豔地笑,豔若殘陽。他問道,“你笑什麽?”

    我說,“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很優雅地香水的味道。”

    於是他也笑起來,露出他潔白的牙齒,很美。我伸手輕撫著他的臉,對他又慧黠又開心地笑。他一伸手將我拉進他的懷裏,歎了口氣。

    我用頭在他的懷裏摩挲,動來動去像一隻膩人的貓。夕陽刹那幽暗下來,暮色漸濃,羅家喝了一口我剛喝過的酒,又歎了一口氣。

    我仗著醉意,嬌媚地仰起頭,雙手捧住他的臉,她望著我,我的眼裏流蕩著春光,將唇壓在他的唇上!

    他輕輕地吻我,我展顏一笑,他的舌頭溜進了我的嘴裏。

    隻是我的嘴裏是酒泛起的苦味,而他的嘴裏也是。

    我們離開彼此地唇齒,我靠在他的肩上,在一片昏沉和幽暗中,輕輕地歎了口氣,而羅佳的唇湊在我的耳邊,還帶著剛才熱吻的癡迷,極為性感地問我,“你愛上我了,是不是?”

    我極淡地笑了,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愛之處。”

    他在我的臉邊輕笑,隨手點了一支煙,將煙霧吐在我的身後。我們沉寂,空氣中到處是那種淡淡溫和的煙草味道。

    我對他說,“你娶我是不是這是因為當初我不愛你?”

    他無語,抽煙。

    我說,“而我現在愛上你了,你得到我的心之後,就失去味道了,是不是?”

    他還隻是抽煙。

    我轉頭,用清冽的眸子望著他,對他說,“如果我愛上你,以我卑賤的出身,就應該感謝你慷慨的恩賜,可是,我可以讓我自己愛上你,也就可以讓我自己不愛你,就像你,對人可以極溫存,也可以極冷酷。”

    他不說話,隻是頗感興趣地望著我,唇邊似乎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我嫣然道,“羅佳,我不了解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其實,你也不了解我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你,不隻是一個會調酒的嫖客,而我,也不是一個隻會調酒的妓女。”

    他笑了,愛憐地摸我的臉。我隨手打開燈,起身要去熱菜,羅佳一把拉住我,我揚眉問詢地望著他。他很愉快地笑,摸著我的臉道,“看你像是一個好鬥的小公雞,可愛極了。”

    我對他道,“你錯了。如果我一切的閃光點隻是你觀賞的理由,那我寧願它們什麽都不存在,因為我不是觀賞品。從你娶了我的那一天,你就應該知道,妓女和妻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一個可以任你玩弄和觀賞,另一個則不可以。如果你隻是我的客人,我們之間隻是你付錢我收錢那麽簡單,那麽你可以;可是我們現在是夫妻了,對我來說,你就不可以。”

    他不置可否地倚在椅子上,眉宇間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我對他說,“從前,我出賣的是肉體,我可以不介意在你麵前有沒有尊嚴,而我也從來不認為一個嫖客可以有什麽尊嚴;可是現在,我付出的是我的愛,我的心,對我而言,夫妻之間是有尊嚴和情感的,而你,在損毀我們彼此的尊嚴。你在損毀我的尊嚴的同時,你也在損毀你自己的尊嚴,你一旦視我為妓女,那你自己也就隻能淪為嫖客。”

    他一下子笑了,“你別再轉來轉去好不好?這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老婆。”

    我問道,“就這麽簡單?”

    他攤手道,“就這麽簡單。”

    我望著他,出聲地笑了。他也笑。我嬌柔地斂住笑,坐在他的腿上,靠在他的肩頭,摟住他的脖子,柔情地對他說,“羅佳,如果隻是這樣簡單,那我不希望,我的丈夫是別人眼中的嫖客,羅佳,這是你對我最起碼的尊重。我剛才,很難過。”

    我說著,潸然落下淚來。羅佳輕撫著我的秀發,我抽泣道,“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的,在我剛剛沒了孩子需要你照顧的時候,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的。不迴家,還去找別人。”

    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低沉道,“對不起。可是自從那件事後,我一下子覺得離你很遠。原來,和你很美好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再迴來。我明知道,你在等我,這裏是我的家,可是,就是不想迴來。我無法恢複從前,對不起,對不起。”

    我聽了,從裏到外升起一種恐懼,我含淚詫異地望著他,他捧起我的臉,柔聲說,“對不起,我知道不應該這樣,可是,……,或許是那段時間我們太好了,好得無法在延續,我麵對不了,也再也做不到,……”

    我失魂落魄地在他懷裏掙脫出來,怔怔地望著他,他不願麵對我,低頭拄在桌上。

    我踉踉蹌蹌地奔迴房裏,一頭栽在床上,有點暈。

    我的淚橫流下來。

    他追求的是那樣一種極致的幸福感受,而人生中有許多東西是一去不複返的,正如不可能有第二次初戀,也不可能總是度蜜月。一旦遭受挫折,便讓所有的熱情和期待刹那冷卻,卻沒有機會重頭再來。

    這是一個多麽荒謬的邏輯!的確,就算是再有一個孩子我小心翼翼地生出來,他第一次做父親的熱忱已消退,一切對於他已索然無味。而我,因為再也不能和他恢複過去的美好,故而也就毫無意義。

    我被打入冷宮了。

    明知道他是一個追求完美的瘋子。就像一個挑剔的鑒賞師,因為一點小小的瑕疵引來的不悅就會拋棄掉整塊美玉,因為從此以後他的眼裏將滿是瑕疵,他將永遠盯著那塊瑕疵,他全部的注意集於此,從此成了他的心病。

    為此,他隻能去尋找下一個。

    長江後浪推前浪,他有錢,他英俊,他有全部的條件。

    在擁有了一次美好的體驗之後,我在他眼裏,一切迷人的光輝均已消退,不過是一個個子不高,相貌平平,出身貧寒的妓女而已,還會一點調酒的雕蟲小技。

    如此赤裸裸,他的婚姻,就像我的人生一樣無常。

    對於他來說,原來我不愛他,現在他征服了我,他體會了征服的難度和快樂;而我們之間,曾經有很美好的時光,而現在結束了。

    覆水已難收,如此而已。

    我淒淒然流淚,卻因為恨,而格外清醒。

    他那晚睡在書房,第二天一早走了。我睜著眼睛躺到日上三竿,懶洋洋地起來,發現桌上擺著早飯,書房裏收拾得幹幹靜靜,書桌上還躺著一封信。

    我走過去拿起信,感到陽光有些晃眼,於是拉上薄薄的窗紗,陽光像被篩子篩出來一樣,柔和均勻地灑在書桌上。

    我坐下,打開信,上麵寫道:

    靜:

    看到你難過,很抱歉。我幾次想推門去看你,但因想你不會原諒我而作罷。就在這個書房裏,曾經有我們許多美好的記憶,你彈琴時指頭很笨,但聽琴很有悟性,有時不用我解釋,你就能聽出音樂的意境。我們偎坐在一起,閉著眼,所有的聲音在那個時候都是幸福的聲音。

    有多少次,我就是被聰明穎悟而又細膩溫柔的你所吸引,為你歎息和感動。你不愛我,可是我卻不能割舍你,我願意甘心情願的娶你,你那時對我來說,像是一個謎,像是造物賜我的禮物,你對酒有著驚人的把握,你對男人也是。

    你也曾被世界遺棄,你也在茫茫人海中為生活而苦痛掙紮,你超然高潔地麵對那些凡夫俗子,可你卻可以那麽快樂地活著,那是一種從骨子裏發出的青春與快樂。你爬上樹折下戴露的花枝,你在草地上與孩子們追逐奔跑,在我注視你的那一刻,我升起了去擁抱青春與愛的強烈願望,我以擁有你為今生最大的幸福。

    在我們相親相愛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裏,我無數次感謝上蒼,從18歲開始,我放蕩不羈,自卑,冷漠又孤傲,以傷害別人為自己的榮耀,以遊戲人生為自己的信條。是你,讓我結束了那場噩夢,我終於擁有一個愛我的妻,我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幸福。

    這幸福本來可以繼續下去,直到我們擁有一個孩子,我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生活,直到孩子長大,長成英俊的少年或美麗的少女。我幻想著我們一點點地變老,等著胡子頭發都白了,我們攙扶著散步,走累了,坐在路邊的春秋椅上手拉著手,曬著太陽,看著孩子們快樂地奔跑。

    可是一切都被我打破了,我恨我自己,我毀掉了咱們的孩子,也毀去了我們至高無上的幸福。我喝酒、自責甚至哭泣。我也想做一個好丈夫,我也想和你繼續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想迴家,我害怕見你,我逃避現實。我感覺冥冥中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拿走我的幸福,可是我無計可施,或許,這就是我的命運。

    我們都是命運的奴隸。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你是命運給我的禮物,它恩賜我一段幸福。我無法忘記你,無法不愛你,可我又無法去親近你。你永遠是我的妻,因為從此以後我將再也找不到另一個人來取代你,取代我們曾有的幸福。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或許也不是我的錯,這是命運的錯。

    我為我悲哀,為你唏噓。

    羅佳

    我淚眼模糊地讀完,靠在椅子上仰頭任自己的淚長長地流了下來。羅佳,你為什麽用這種方式來消解我心中的恨?你為你悲哀,為我唏噓?你無法不愛我,我永遠是你的妻?對於你情已滅,還說這些又何必呢?你盡可以直接對我說,你不愛我了,我該滾蛋了!

    我的心一陣陣抽痛。羅佳,你怨恨命運,為何不問問你自己,你為什麽從來都不曾想過自己的思維方式有問題,自己有著嚴重的心理障礙?追求完美,要求絕對與極致,對人和事缺少一種溫和包容的愛,我早知道這些,可當初為什麽又要嫁給他?

    我可以長久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嗎?我可以幻想,等頭發都白了的時候還和他在一起散步嗎?

    他像是藝術家一樣,不會在任何一種美麵前永久地停留,他要追求新的鮮活與極致;可是他又在骨子裏,在他的內心深處對溫暖的家庭生活有著一種近乎執迷的渴望與依戀,因為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不曾擁有過。

    而現在他就處在這樣的矛盾中,一方麵對我已經失去了心底的深愛,另一方麵又對我們曾有的家庭生活執著地依戀。他對我的愛趨於淡漠,可他又對自己的家無法拋棄,他在兩難中抉擇並力圖找到平衡。

    其結果是,要麽我離開,他會長久地緬懷和追憶,要麽我留下,他會長久地淡漠與疏離。

    在決定離開還是留下之前,我決定先來拯救一下我的婚姻,拯救一下羅佳。

    唯一的辦法就是再去吸引他。我現在無論是自怨自艾的感傷還是咬牙切齒的痛恨,都無法吸引他,都不會激起他的憐憫而隻會招來他的鄙棄。我現在拯救婚姻的唯一籌碼,就是他殘存的對我的憐惜。為了我們曾經存在的愛,隻要一息尚存,我就不能等待它死去,而心如死灰。

    我走出書房,一點點吃掉他留下的早餐。然後靠在海棠樹下,曬著暖暖的秋陽,望著那一片高遠蔚藍的秋旻上飄著幾片花瓣般的碎小白雲,我清清靜靜地笑。

    或許,我能讓他第一次愛上我,就能讓他第二次愛上我。

    我去酒吧裏兼職,第一次上班的那天,天也正下著細細的秋雨。

    命運似乎在輪迴,當年我孑然一身走投無路賣身酒吧接客方永的那天,也是下著細細的秋雨。

    可是人已經不同了。我已經嫁作人婦,已經不能做出當年那種純淨而青澀的微笑,那種純淨而羞澀的表情,可是沒關係,我隻是來做調酒師。

    再次置身昔日熟悉的環境,雖然不是那家酒吧,不是那般裝潢,但是仍然是那種味道,那種幽暗的曖昧的味道。我置身在吧台之前,手握起高腳杯,人們的目光開始注視我的時候,我全部的才能與感覺在瞬間激活,在刹那升華,我知道,我可以做世界上最出色的調酒師。

    我穿最有品味的長裙或風衣,我戴最為優雅的耳環或項鏈,我輕綰珠花,巧飾纖手,我的目光靈而靜,我的笑容柔而豔。我讓男人為我癡迷,我讓女人為我驚羨,我讓所有的賓客為我喝彩,我讓這間酒吧的人氣迅速飆升。

    我可以用酒來抒情,我可以用酒來勸慰,酒裏有我的哲理,酒裏有我的天地。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來點我調酒,他們其實關注的不再是酒,他們關注的是我的話,我的人。女人將我引為人海知音,男人將我視作紅顏知己。

    午夜十二點我迴來時,我看著城裏的霓虹,想著不久前的車水馬龍,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自信和超脫。有時我駕車走在路上,任冷冷的風從車窗的縫隙中吹進,我便感覺我自己正在一片花海中行駛,海棠在那裏盛開著,凋落著,仿佛落在我的發上,我的衣間,仿佛空氣中是春天的清早雜著晶瑩露珠與淡淡花香的味道。

    這或許是一種幻覺,可是這是極美豔而奇怪的幻覺。從方永到羅佳,我知道,我與海棠有著某種神秘的宿緣。

    其實,在這同一座城市,同一個時間,我與羅佳都在調酒。

    他用他的技巧在調酒,我用我的情致來調酒。

    我要與他一較長短,一爭高低。

    而是對手,就總是要相遇的。

    我等待著我們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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