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在那個流動著隱秘與曖昧的吧間裏調酒了。外麵是淒冷的霜花與凋零的秋葉,裏麵仍然是盛裝的微笑與調酒的我。

    一位年近五旬的港商,鄭重地邀請我,說他再香港開了一間“詩酒風流”的酒吧,正需要一位像我這樣的調酒師,他期待我的加盟。

    可我搜遍網站,也不見香港有一間“詩酒風流”的酒吧,托人打聽,找人諮詢,才知道“詩酒風流”原本是子虛烏有。

    我的確曾期待,期待有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一個有品味有身份的人能夠引我為知音,可是我還是沒有遇到。

    難道我真的去做一個半大老頭子的外室,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他擱藏,終被拋棄。難道真的有一天,一個不是美人的我,在遲暮之年,晃動著不再靈活的手,調酒?

    我如何能奢望我也可以過那種“執子之手,與之偕老”的生活?何況來這裏的人看重的不是我的靈心,而是我的身體,確切地說,是那隻會調酒的手。

    即便是真的有一個有品味有身份的男人,可是當他真的把我養為外室之後,又會有多少機會還能有雅興,來觀看我這隻會調酒的手?

    不能天長地久,我也不去曾經擁有,我所該做的隻是調酒,調酒完後再調酒。

    我和方永都是浪子,可又都期盼著對方先浪子迴頭。

    我知道他對我很好。可是,一個沒有正當工作,有了錢就賭光抽光喝光嫖光的男人,我真的會嫁嗎?方永,你什麽時候能變好?

    我最後甚至不再希望,似乎也不再心存等待。

    外麵下起了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在那個可以倚窗聽雪的安靜的夜晚,我在為一個男人調酒。

    我走進他的包間的時候,他正對著窗外看雪。

    雪下得又急又亂,但是悄寂無聲。

    我和他打了招唿,他轉過頭,望著我。

    那是一個三十一二歲很俊美的男人,俊美得有一點邪氣。他穿著幹淨的牛仔,留著整齊的短發,他的膚色很白,眉上挑,鼻挺直,雙唇薄而有型。他的睫毛密而長,眼睛黑而深,眼神最讓人為之注目,桀驁中有種滄桑,消沉中有種衝動,似乎有著不甘的火亮在風中掙紮,似乎沾著亮麗的陽光在墜入深淵,似乎有著清晰有序的邏輯,同時又充滿著失去理性的迷狂。

    我對著他淺淺地笑。

    他用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敲著桌麵,望著我,對我說,“我不點,你調一杯你最拿手的酒。”

    我對他說,“每個人的口喜好不同,每個喝酒人的心情不一樣,每次調酒人的靈感有差異,很難說哪種酒是我最拿手的。何況,調酒本來就應該和喝酒一樣,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的。”

    “那如果喝酒是為解愁的呢?”

    “那樣的話,對於喝酒的人來說,味道就無所謂了,他求的隻是一醉,什麽酒都是可以醉人的,是不是?”

    他對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將身子向後一仰,對我說,“那你就盡興而為吧。”

    我應了,輕笑著一點點配。那天我穿了一件樸素大方的墨綠色毛裙,輕輕綰起的頭上是一件深綠透亮的瑪瑙環扣,右手腕上是一隻玲瓏的翠色風紋的瑪瑙手鐲。我輕柔地轉著高腳杯,對他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一杯應該叫做‘玉樹梨花’。”

    他接過去,觀其色,嗅其香,微微沾了沾唇,然後輕輕呷了一口。他的目光又轉到了窗外,窗外是漫天的飛雪還有閃爍的霓虹。

    他沒有盡飲,將酒放下,示意我調第二杯酒。我配好酒,輕輕地晃,對他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其實顏色與芳香在世間本沒有任何重複,也沒有任何可比的極致。梅的極致是開放,雪的極致是凋落,酒的極致是心情。”

    他搖頭問我,“心情?酒的極致是心情,酒有人格嗎?”

    我笑道,“有的,它和人一樣,也是有情緒的,增一分則濃,減一分則淡。”

    他接過酒問我道,“酒的人格在哪兒?”

    “就在我們的杯子裏,它用它淡淡的香,會和我們說話。”

    他頗有意味地打量著我,對我說,“調你今晚的第三杯酒。”

    我對他說,“先生您不品第二杯嗎?”

    他說,“我想看第三道。”

    我為他調酒,輕笑著對他說,“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杯酒應該叫‘故鄉’。”

    “為什麽叫故鄉?”

    “因為我們遠離故土,也遠離了我們最真誠的本心,而總是在許久以後才知道,外麵的熱鬧繁華,都不如我們心中舊時的一枝梅花。”說完的那個刹那我突然想,或許應該是海棠花?

    他聽了,無語,輕輕地品著擺在他麵前的酒。我見他都品過,鞠躬輕笑道,“多謝您賞光,雕蟲小技,讓您見笑了,您慢慢用。”

    我轉身離去,走至門口,他對我說,“你看出我也是一個調酒師了嗎?”

    我停住,他說,“我不懂古詩,可是你已經說得夠直白了。你的第二道就是想告訴我,我們各有千秋,沒有可比性是吧?你的第三道酒師是想告訴我,應該返迴本心快樂地生活,對有些事不要太執著,太偏狂是吧?”

    我沒有說話,他對我說,“可是我不是,我追求極致,好就是好,巔峰就是無法超越,我不喜歡用心情來敷衍。一個很開心的人喝白開水都覺得是甜的,但那不該是我調的酒。”

    我靜靜地聽著,他突然迴過頭揚眉對我邪氣地笑道,“聽說你不僅賣藝,也還賣身是吧?”

    我展顏而笑,“先生您對我這個人也感興趣嗎?”

    他不羈地喝著酒,對我說,“你的確是一個天才的調酒師。你對酒的思考和感覺是與生俱來的,你很有想象力,酒除了味道,酒的產地、價格、品味似乎都與你無關。今晚,我買下你。”

    我笑了,外麵下著紛紛揚揚的雪,我對他說,“對不起,今晚,我不賣!”

    我轉身欲離開,他冷冷地道,“為什麽?”

    我對他說,“您忘了外麵在下雪。”

    我走進大廳,看見方永正一個人在鄰街的窗邊喝酒,不由嫣然一笑,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叫道,“方哥!你一個人喝酒啊!”

    他看了我一眼,對我說,“煩著呢,別理我。”

    我趴在桌子上,歪頭望著他,笑了。

    他不耐煩地拍我的頭,我捂著頭對他道,“今晚開不開房?”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迴答我。

    我繼續嬉笑著,撒嬌地湊過去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輕道,“你這麽嚇人,會把每個人都嚇跑的!”

    我賴在他懷裏對他笑,他擰起眉問道,“你今天晚上怎麽這麽煩!調你的酒去!”

    我說,“天這麽晚了,客人要逐漸散了,不調酒了。”

    他對我說,“那你就給我調一杯酒,然後乖乖地坐在我對麵,不許說話,陪我喝一會兒。”

    我欣然道,“好啊!你喝什麽?”

    他說隨便,我於是端過調酒盤,配味,輕輕地在他眼前晃動,對他笑道,“今天天氣這麽冷,有的人心情又不好,我就調杯酒讓他開開心,取個名字就叫‘煙雨’吧。”

    他說,“外麵下著大雪,叫什麽‘煙雨’?”

    我把酒放在他麵前,嬌柔地對他說,“鐵馬秋風冀北,杏花煙雨江南,雖然外麵天氣很冷,又下著雪,可我們可以想想‘杏花煙雨江南’,想一想開心的事情啊!”

    他隨意地喝了一口,“開心?什麽開心的事情?”

    我笑道,“每個人總有點開心的事情吧?”

    他對我說,“我開心地事情就是能在這個地方遇到你。”

    我對著他明淨溫馨地笑。他問我,“你呢?什麽事情最開心?”我說,“最讓我開心的事,也是,能在這個地方遇到你。”

    他拿著酒,抬目看著我,我正對著他明淨溫馨的笑,他的唇輕輕上揚,他那天的笑很淺,可卻有著極深的含蘊。

    他伸手溫柔憐惜地撫摸我的臉頰,對我笑道,“傻瓜!”

    我半低下頭,淺笑。

    他說,“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會怎麽辦?”

    他這樣輕輕地問我,他的溫熱的手指仍停留在我的麵頰,我絲毫沒有準備,詫然抬頭望著他!

    他對我輕輕地笑,拍了拍我的臉頰,繼續喝酒道,“沒什麽,你別害怕,我隻是剛剛突然在想這個問題。”

    我略略放下心來,忐忑地伸出手抓住他桌上的左手。他笑著放下酒拍拍我的手背,對我說,“沒事,我偶然想想而已。”

    我縮迴手,沉默,他則在桌上輕輕轉動那隻高腳杯。我注目著那杯裏流動的液體,良久,對他說,“方哥。”

    他“嗯”了一聲,我說,“還是別過這種日子了,到另一個城市,找份正當的工作,重新開始吧。”

    他無話,我對他說,“畢竟,年歲也不小了,做個正當的工作,成個家。”

    他靜靜地聽著,然後,將杯中酒慢慢地喝完,抬頭對我說,“時候不早了,你沒客人吧,我送你迴去。”

    我順從地站起來,和方永走到門口時,樓上那位調酒師正好下來,他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識地握住了方永的手。

    方永望了他一眼,側側身讓他過去了,他走出兩步迴頭微微地一笑,對我說,“你是一個優秀的調酒師,再見。”

    我和方永都沒有說話,靜靜地走出門去,看著那人的車在地上留下兩道雪痕。外麵的夜色清氣透骨,華美依然,天空密密麻麻的雪正在紛紛揚揚地跳舞,門口的出租車已經走光了,我們並肩站在飛雪中等車。他問我道,“冷嗎?”我說,“還行,穿著毛呢大衣。”見沒有車來,我建議道,“都三更半夜了,不知什麽時候來一輛出租,我們邊走邊等吧。”

    碰巧出租來了,我們上了車,方永將我摟在他的肩側,我將頭偎在他的肩膀上,都沒有說話。

    到我住處了,他送我下來,緊緊抱了我一下,撫摸著我的臉道,“你剛才說我,那你呢?”

    我聽著他的話,望著他,落下淚來。他看了我一眼,轉身鑽迴車去。我朝他揮揮手,車開走了。

    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整個世界都很靜,靜得我可以聽到雪落的聲音。

    落雪無痕,心亦無痕。

    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一種顧影自憐的溫柔。我原本也是水一樣靈秀的女子,雖然沒有惹人的容顏,也沒有驚世的才情。

    可是當我少女的春心無聲地萌動時,有多少個夜晚,我陪伴著古今的文人墨客重溫曉露之朝,同對風雨之夕。我的心同樣靈銳,我的情同樣精致,我充滿了多少美麗的幻想,有多少次憧憬著外麵的世界。

    在每一個陽光明媚楊柳返青的春日,在每一個天高雲淡萬木扶疏的秋天,那裏曾有著我多少生命的悸動與思考。而今,當一切破碎了,隻剩下我躺在一個冰冷的床上聽著天邊的雪花在空中飄。

    有些問題,一生都無法想明白,為什麽有的人集萬千寵愛,有的人甚至無法重頭再來?

    我愛方永,我應該和他在一起嗎?可是,他也不曾向我表白啊!

    我到底應該怎麽辦呢?

    我突然間想起,我曾在一個楊花拂麵的午後,在校園的小徑上專走陽光垂落在樹影間的縫隙。

    那時間,天地清明幽靜。

    於是,楊花、午後、陽光、縫隙,一遍遍地重複,一遍遍地交織,最後撩亂如外麵寒冷夜空中漫天的飛絮。

    我曾經寂寞的金子般的青春啊,而如今,我終於隻成為一個淪落煙花的妓女。

    第二天天晴了,晚上是很好的月亮。我走進客房,見到了昨夜的那位調酒師。他坐在那裏,頗有紳士風度地笑,對我說,“我可以請你坐下來喝杯酒嗎?”

    我輕笑,“我想,我還是站著為您調酒比較好。”

    他攤手灑脫道,“隨你。”

    我問,“先生您想喝什麽?”

    他望了望外麵的白雪折射著月光,對我說,“就這樣吧,你調一杯酒叫做‘雪光’。”

    我對他道,“白雪的‘雪’?”

    他點頭,用他含笑的眼睛凝視著我,我展顏而笑,“這是一個有創意,而且有挑戰性的題目。”

    我輕輕地晃酒,一點一點地加,很慢,在思考。末了我嫣然一笑,加冰屑,將酒杯搖得如同一首鋼琴的奏曲。

    他頗為期待地端起我放在他麵前的酒杯,輕啜,道,“二十年的杏花村作主料?繞舌清涼,幾近無香,薄荷,少許檸檬酸,有甜?”

    我輕笑,他也對著我輕笑。

    他飲了一大口,放下杯站起來,伸手托住我的臉,審視著,唇邊掠過輕薄的笑,對我說,“你知道今晚我為什麽會來嗎?因為,外麵,沒有下雪。”

    我輕輕地挪開自己的臉,對他說,“先生可還滿意剛才那杯酒?”

    他又一下子托著我的下巴,直直地望著我,笑道,“滿意的不僅僅是一杯酒,還有人。”

    我欲說話,他已一手攬住我的腰,將我整個人摟住,在我耳邊說,“不許拒絕!開房間。”

    我跟他進了他的房間。

    我默默地看著他。

    他望了我片刻,托著我的臉道,“你喜歡讓男人為你脫衣服嗎?”

    我輕輕拿開他的手,說道,“不,我喜歡自己脫衣服。”

    我徑直走到浴室裏洗澡,然後精致地吹了吹頭發,仔細地刷了牙,柔膚,打眼霜,抹一層淡淡的口紅,然後我半裹著浴巾,半卷著頭發,走到他麵前,柔順地躺在他的床上。

    他輕輕地解開我的浴巾,乍現出滿床的春光。

    他挑剔地撫摸我的皮膚,翻轉我的身體,低頭輕吻了我的臀,對我說,“寶貝,等我。”

    他去洗澡,看得出他也是一個很有潔癖的人,他洗的時間很長,出來的時候清清爽爽,正是一個很有風韻的三十出頭的男人。

    他習慣吻我,他很有技巧性地撫摸和挑逗,也難怪,憑他那俊美有型的麵容和高貴傲慢的氣質,自然是一位情場老手。

    他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頸骨,吻我的雙乳。他用他律動的手指挑逗我興奮的弦,他用他蠱魅的手指摩挲我絲滑的臀腿。

    在那一刹那間,我幾乎忘了我是一個妓女,他像一個邪惡的魔鬼,把我帶到欲望的高地,讓我俯瞰人世的天堂。

    而在激情過後,他起身。我聽到窗戶被打開又被關上的聲音,他迴來時手裏多了一酒杯,對我說,“親愛的,有個禮物送給你。”

    “哦?”我用目光詢問他。他轉動著酒杯,在我麵前停住,凝視著我道,“給!”

    我接過來輕輕呷了一口,一種徹骨的冰冷滑下去,留在唇齒間的時一種淡淡的香。他問我,“你品到什麽?”

    我抱歉地搖了搖頭。

    他拿過我手裏的杯子一飲而盡。

    他光滑的手指輕輕地撫過我的臉頰,指端還傳遞著杯子的冷氣,他憐惜地對我說,“你知道嗎,這是你的味道,你給予我的味道。”

    說著,他俯下身吻我的唇,吻我的臉頰,溫柔地對我說,“你是我的寶貝,我的小天使、精靈。你從此以後再無須墮入風塵,你從此之生活在我的心上,讓我給你天堂。懂嗎,小寶貝?我愛你,從此以後,你隻是我一個人的女人,你再也不許有其他的男朋友。”

    我對他說,“可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拍了拍我的臀,對我說,“我想即將是了,從你遇見我時開始,你逃不掉了。”

    我閉上眼。心想,他是一個優雅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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