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夜晚,不需要有月光,因為它有燈光。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淩晨一點,天地間靜得連風都沒有一點,我從出租車裏出來,看著我租房的那個黑糊糊的樓口,無來由地覺得恐懼。

    我外麵罩著一件薄昵得大衣,心裏卻閃過許多天前那女子叫罵得聲音,“早晚我花了你的臉,砍了你的手,看你還拿什麽來賣!你喜歡男人操你,我找上十來二十個醉鬼,讓你死了以後做鬼也是個淫賤鬼!”

    我的心底浮出了這個聲音,人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突然覺得很害怕,,第一個反應就是拿出手機給方永打電話,告訴他我站在外麵,不敢進屋。

    可是我沒有撥通。或許他早已關機,或者正在抱著某位紅顏知己酣睡,電話驚醒他,隻會招來他的罵。

    如果,他接了電話嗎我幾句就關機睡覺,並不來送我進去呢?我是他什麽人,他為什麽要管我?

    我將心一橫,拚了命似的衝進樓口,樓道裏得燈被我粗重的腳步震亮了,我衝上三樓,拿出鑰匙打開門,然後狠狠地將門鎖住。

    我沒有洗澡,隻是無力地癱坐在床上,不敢關燈。

    我為什麽會怕?

    在沒幹這行之前,我是隻不起眼的麻雀,走在街上隨便哪個女孩都比我自信漂亮,我到處求職沒有一家單位看上我。怎麽偏偏我當了妓女,在這個最需要風情和顏色的圈子裏,我不到一年就這麽紅了?

    我從男人的兜裏賺了不少的錢,我經常睡別人的老公,我會惹正經女人恨,也會惹同行人妒忌!

    幹這行會被搶劫、被兇殺,無故失蹤,既然有可能發生在別人身上,那就也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我失去雙親,弟弟車禍,妹妹自殺,工作丟掉的時候,我也不曾這麽虛弱。

    原來一切的痛都不在於當時,而在於當時之後,想當時,我多麽勇敢!

    而現在,我隻是怕,怕得我想大哭出來。

    難道我天生是一個會調酒的妓女嗎?為什麽我隨意調出來的酒就比別人精心配料的還要好喝?我第一次調酒連那些酒的名頭價錢都沒有搞懂,隻是憑味覺和感覺啊!

    我整整一夜沒有睡,第二天天亮了,陽光照在我的床上,我下床照了照鏡子,鏡子裏是一個目光呆滯,形容憔悴的女人。

    我多想找人聊聊天,或者找一個懷抱依靠,可是我沒有朋友,也沒有愛人,唯一的一個弟弟,也在千裏之外的一個小城市打工,還沒買手機。

    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我要去看他!去看我唯一的弟弟,讓他迴家去,我把我所有的錢給他,讓他做點生意,幹上兩年娶妻生子!

    我的確這麽做了,當我千裏迢迢趕到他打工的那個工地時,他正要吃午飯,別人喊他過來,他看著我的一刹那,目光有些茫然。

    我看見我那十九歲的弟弟又黑又瘦的樣子,一下子就哭了。他認出是我,衝上來抱著我叫道,“姐!姐!”

    我帶他出去吃飯,點了兩個菜,他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麽了?”

    他對我說,“姐,不用那麽貴的菜,吃飽了就行了。”

    我說,“看你瘦的,還不吃好點。”

    他默然,菜上來,他問道,“姐,你咋上這來了,不用上班嗎?”

    我笑道,“想你了,來看看你。”

    林棟的眼圈紅了,他對我說,“姐,我也想你。”

    中午我找了家旅店住下,把林棟也帶進去休息,他洗臉的時候,我看見他露出得肩上有著淡淡的疤痕,輕撫著問道,“這是怎麽搞得?壓的?”

    他擦著臉對我說,“去年剛來的時候壓的,沒告訴你,怕你擔心,那時候肩膀嫩,現在早好了,我比那時候可結實多了。”

    他坐了一會兒,便對我說,“姐,我得開工去了,晚上我再過來看你。”

    我叫住他道,“林棟,別在這兒幹了。你迴去把工錢算一算,迴家去。”

    他吃了一驚,“姐!迴家我幹啥去,咋掙錢啊!”

    我從包裏拿了張存折遞給他,對他說,“你拿著這些錢,在縣城裏做個生意,要不,你願意複讀上大學也行,姐供你。”

    林棟看了下存折的數目,有十萬塊錢,不禁直著脖子問我,“姐,你哪來這麽多錢啊?”

    我淡聲道,“姐掙的,拿去吧,是上學還是做買賣,你自己選。”

    林棟拿著存折,望著我,似乎明白了錢的來路,隻見他眼圈一紅,哽咽地叫了聲“姐”,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哭出聲來。

    我把他拉起來笑著勸道,“大小夥子,你哭啥呀,我又沒少胳膊沒少腿,我在酒吧裏給人家調酒,現在是最走紅的調酒師了。”

    他擦著眼淚對我說,“那,姐,我們一起迴家吧。”

    我給他摸了摸淚,拍著他的肩頭道,“你現在是大人了,也會自己照顧自己了,我那邊走不開,再說咱們小縣城的消費,我到哪兒調酒啊?你願意上學就到鄰縣複讀,住校,你願意學手藝,做生意,先從小的來,慢慢幹。你從小不愛學習,像咱爸,沒準是個做生意的料。”

    是我送他走的,他一步三迴頭地上了火車,臨走的時候,那個孩子緊緊抱住我,又哭了,對我說,“姐,我對不起你!”

    我勸他。列車鳴著笛開走了。我看著月台上的人來人往。

    當所有的挫折磨難都已告一段落,當塵歸塵,土歸土,上天讓我有一個機會孑然站在這裏,冷眼看著滿街行色匆匆的陌路。

    是,有誰能夠解釋宿命。或許,所遭遇的一切變故與不公平,我所懷的一切怨與恨,都僅僅隻是讓我去做一個會調酒的妓女!

    這真是一個荒謬的邏輯。

    我靜靜地站在雨裏,看著路漸泥濘。一個乞討的老太太,趕忙收拾起她的殘碗,顫巍巍地向前走。她的背已佝僂,滿頭灰白的頭發,拄著個大拐杖,惶然地為一輛疾馳的小車讓路,然後邁著小腳一步步地走。

    剛剛她乞討的時候,我看見她滿臉的窮困與滄桑。她操著手,縮著頭坐著,注目著所有人的腳,眼睛裏充滿欲求和渴望。而她站起身麵對滿街高樓大廈和輝煌閃爍的霓虹,臉上卻是濃鬱的茫然和無視。

    彈指紅顏老。這個世界無視一個乞討的老婆子,也同樣無視於我。

    我一個柔弱的女子,被拋擲在社會的最底層,在失去了把握命運的能力和勇氣的時候,沒有幸福,沒有未來,沒有依靠,沒有保護,唯一擁有的隻是出賣,那時候柔弱也是一種商品。

    世界永遠是他們的,他們在自己的領域裏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他們鑄就了這個城市的繁華,他們開名車,住別墅,一擲千金。

    社會名流,是年輕人的野心向往也是努力奮鬥的方向。

    可是這世界還有我,還有乞丐。

    既然世界是他們的,為什麽還有我這樣辛苦而卑微的存在呢?

    我可以有機會與那些社會名流擦肩而過,偶爾與他們閑談,為他們舉杯,甚至我可以讓他們欣賞,為他們所側目。

    可是,這又怎麽樣?我不過是一個妓女,或是一個當過妓女的調酒師。

    迴去以後,我病了。可能是因為淋了雨,加上近日不眠,我發了高燒,迷迷愣愣地昏睡。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我恢複了意識,睜開眼,四周黑洞洞的,我感到自己正燒得厲害,便胡亂地摸出了手機,給方永打電話。

    當時大概十點鍾,方永接了,我對他說,“方哥,你過來一下行嗎?”

    方永罵道,“幹什麽!是不是皮癢了,又想認我當哥!”

    我沒說話,眼淚奪目而出。方永“喂”了一聲,道,“怎麽不說話,你那裏不是不許男人過夜嗎?”

    手機裏傳來男人嘩笑和麻將洗牌的聲音,我將手機掛了,心想就讓我死吧,燒死在這兒才好!

    我冷得發抖,伸手想倒杯水喝,可怎麽也夠不到,我懶得下床,歪歪頭又閉上了眼。

    死了也好!弟弟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也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本來就沒什麽價值,其實也用不著犯賤出來做妓女的,當初就該學妹妹一根繩吊死,一了百了。

    我又燒得迷迷糊糊,我感覺有大山直壓下來,一層又一層,形容巨大,又好像沒什麽重量。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個春天的下午,我不過八九歲年紀,媽媽在院子裏洗衣服,我跑到爸爸剛夾好的籬笆旁,拈起一朵嫩黃嫩黃的小花,我當時無憂無慮的笑著,現在我都可以感受到那日溫暖的陽光。

    那朵在籬笆的角落裏盛開的春花,與在世俗夾縫裏生存的我。

    我聽見有人敲門,應該是方永,可是我不想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賭氣,總之我不想理,我生我死本來就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方永氣急了,狠狠地砸了一下門。我的手機響了,我也不接。

    方永又接二連三地打,我一把按拒絕鍵。於是我聽到方永在外麵喊,他說,“林靜!你再不開門我就把門踹爛了進去把你從三樓扔下去!”

    方永真的踹了幾腳,然後沒音了。

    房間裏一片安靜。我閉上眼,抖,想起媽媽那天洗了一杆子的衣服,我那件漂亮水靈的小紅襖在風裏飄呀飄呀,飄呀飄,……

    妹妹上吊死了,她小時候最喜歡跟著我,我的那件小紅襖後來穿在她身上,我領著她,一起去上學。

    秀,姐怎麽知道那麽想不開,你會去死啊!我們會有錢的,姐會調酒,這年頭誰還會笑話一個有錢的妓女啊,你盡可以去考大學!

    門被打開了,屋裏的燈亮了,方永衝過來,見狀,低低地罵了一聲“白癡”抱起我奔下樓去。

    早晨的時候我的燒退了,方永給我買了水果、飲料和早餐,我沒說話,柔順地吃了些。醫生說沒什麽大礙了,拿些藥按時吃,休息一周就沒事了。方永微笑著向醫生道謝,然後扶著我打車迴到了我的住處。

    我們進屋,方永鎖上門,一把挾起我把我扔在床上,對著我的屁股打了幾掌。我被打疼了,低叫道,“你幹什麽!”

    他陰沉著臉望著我,又給了我一巴掌。

    我生氣地坐起來,抓起枕頭朝他扔過去,叫道,“你有完沒完!”

    他一把將我拎過去,氣道,“你還厲害!生病了不知道去看醫生!我敲門你也不開,找死啊你!”說到這兒,他估計很生氣,我的屁股又被他打了一下。

    我於是對著他的肩重重地錘下去,叫道,“那你還說要把我從三樓扔下去!”

    他一下被我逗笑了。

    我見他笑了,又潸然落下淚來。他軟下語氣,輕撫著我的頭發,問道,“又怎麽啦,和我生的是哪門子氣啊?就算生氣,燒成那樣,我叫門你就不開,不打你我打誰啊!”

    我“哼”了一聲,半晌對他理直氣壯地道,“我要喝水!”

    方永道,“好好,喝水。”他起身摸了摸我的壺,是空的,迴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去廚房燒水去了。

    我撅著嘴倒在床上,心裏想,“兇什麽兇,我才退燒就打我!”

    其實他打的也不怎麽疼,我看見方永在廚房裏打火的姿勢,心不由以下在嬌柔起來,對自己昨晚耍脾氣頗有幾分心虛。方永從廚房裏走出來,我已經乖多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一屁股坐在床邊,拿起水果刀削蘋果。他的刀在果皮上遊走,可是卻粘在上麵不下來,我好奇地探過頭去,抓起果皮笑了,他看了我一眼,把蘋果塞在我手裏,拍了一下我的頭,問道,“以後生病還敢不敢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

    我應了聲“不敢了”,便咬了一大口蘋果,他斜了我一眼,又拿了一個蘋果來削。他的蘋果吃到半個,廚房的水開了,他起身將開水倒在暖水瓶裏,又給我倒了一杯放在我的床頭。

    他拿起蘋果繼續吃,看我的屋子裏亂糟糟的還有灰塵,問我,“這幾天又跑哪兒去了,惹了一身病迴來?”

    我將果核放在煙灰缸,沒理他,他對我說,“我問你話呢!”

    我小聲道,“要你管。”

    他把蘋果放在床頭櫃上,一把將我按在他的腿上,一個巴掌蓋下來,我“哎呦”一聲,他問道,“你說不說?”

    我輕聲道,“我去看我弟弟,淋了一點雨,就生病了。”

    他放了我,繼續吃他的蘋果。我從他腿上爬起來,故意做出很疼痛的表情,他看了我一眼,沒理我。

    於是我慢慢地喝水。

    上午十點半了,方用看了看表問我,“中午吃什麽?”

    我說,“想吃又稠又香的小米粥。”

    他說,“現在上哪兒買粥去!”

    我撅嘴道,“那隨你便好了。”

    他起身道,“把屋子收拾收拾,女孩子,亂得像豬窩。”

    那天下午我又燒起來,他陪我去輸液退燒。下午六點鍾迴來了,吃了點東西,見他開始打哈欠,我對他說,“方哥,你迴去吧,忙了一天了,我應該沒事了。”

    他拍打著我的頭說,“昨天一夜沒睡,我早困死了!萬一你半夜發燒又沒人怎麽辦!”說完,他心安理得地脫下外衣躺在我的床上。我急了,推著他叫道,“喂!不許睡我的床!”

    他一把把我拽倒在床上,不耐煩道,“睡覺!難道讓我睡地板!”說完熄了燈。

    我“喂”了一聲,他拍著我的頭道,“給我閉嘴!”

    我心裏悲哀地想,早知道這樣就不該叫他來了,簡直一引狼入室嘛!可是,一個男人睡在自己床上,似乎也不是很討厭。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想小貓似的蜷縮在他懷裏,外麵還很靜,窗簾已透進了微微的晨曦。

    我輕輕抬頭,看見他的下巴上長出了胡子茬。

    他還在睡,我忍不住想輕輕去摸他,又怕他突然間醒來。

    於是我便裝作沉睡地撒嬌地貼近他,他很霸道地將我摟緊,右腿搭在我的腰上。

    我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像一個嬌柔的小孩子,而他摟著我,在唿吸均勻地熟睡。

    金色的陽光淡淡地照進來,屋子裏變成一種柔和的明亮。

    我突然想,如果擁著我的是一個知道心疼我的老公,……我靜靜地閉上了眼。

    方永動了一下,然後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我故意接著裝睡。大概他的胳膊被我壓得麻了,他輕輕地抽了出去,我乘機睜開朦朧的睡眼,含糊道,“誰?你睡醒啦?”

    他把我推到一邊,做起了身。我枕著胳膊輕柔地望著他笑,他拍了我一下,說,“是不是昨天燒壞了,一大清早在那兒傻笑幹什麽?起床了!”

    我將頭埋在被子裏,賴在床上,叫道,“反正我不要起,呆會兒我再接著睡!”

    他一把將我拎起來,“再睡睡傻了,趁著天氣好,起來活動活動。”

    我撒嬌地掙紮,最後還是被迫穿上衣服,不忘了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以報我昨天被打之仇。

    他打落我的手說道,“別這樣張牙舞爪的,萬一日後做了少奶奶,有錢的老公可不受你。”

    聽了他的話,我的笑容僵了,心莫名地疼痛煩惱起來,而他也不理我,一個人洗臉去了。

    他洗完臉,見我還坐在床上,對我說,“你在那兒愣坐著幹什麽?我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吃點早餐,再燒起來自己去醫院。”

    我望著他,想讓他再留一會兒。他穿上外衣,拍拍我的臉,走了。

    窗簾被他打開了,我坐在床上,陽光照進來,晃著我的眼。

    我奔至窗前,看見他剛出樓口,向我的窗戶望了一眼,看見了我,衝我揮了揮手。

    看著他已遠去的背影,我真想打開窗戶,探出頭去大聲對他說,“哎!我以後隻做調酒師啦!”

    為什麽我又一次失去了表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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