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美的秋天,樹葉由綠變黃、變紅,被陽光一照,就像綻放一樣的絢爛。我坐在絢爛的公園裏,曬著暖暖的秋陽,卻生出一種深深的厭倦。

    我的身體,就像秋葉一樣,雖擁有著金黃的顏色,但畢竟即將凋殘。

    我懶。

    懶得換衣服,懶得化妝,懶得去調酒,懶得去做出微笑的表情。

    可是我不去做這些,又能去做什麽?

    方永上次離開我的時候對我說,他累了。

    其實我也累了。

    我從公園迴來,就去買了小山似的一堆東西堆在床頭,然後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熱水澡,大被子一蒙,睡去。

    那幾天我不出門,不看電視,不開機,就躲在家裏吃了睡睡了吃。一天下午秋陽實在燦爛,明亮的陽光照得我實在躺不下去,我病殃殃有氣無力地爬起來,坐在桌子旁想看一下存折的數目,驀地看見了自己白皙纖細的手腕。

    我的腕子在陽光下麵白得幾乎透明,一根根的血管泛著淡淡青紫的顏色,清晰得讓我好像看見它細細的絨毛。我顧影自憐地望著它,輕輕地撫摸著它,陽光暖暖地照著我的臉,我流下淚來。

    我的淚在刹那間滂沱而下,我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難道這裏就成了我所有的青春的痕跡?我還沒有談過戀愛,沒有結婚,沒有生過小孩,難道就因為家庭的罹難,世情的冷淡,權勢的壓迫,我就讓我所有的青春年華在自己卑微的微笑裏和男人睡覺、為男人調酒,周而複始,年複一年?

    我那短命的爸,我那糊塗的媽,你們拋棄我在這人世間,你們曾經寵著、愛著、嗬護著的寶貝,看看她現在都在幹些什麽?

    我終於傷心委屈地大哭了,林靜,你在當初下決定、走上這條不歸路的時候也不曾哭著流過一滴淚啊!

    外麵有人敲門,我不管,依舊放聲地哭,於是門被敲成震天響。

    還會有誰來找我,我他娘的又沒欠人房租水電費!我抹了一把淚氣衝衝地打開門,一下子氣焰就熄了,是方永。

    我放他進來,坐在椅子上哽咽抽泣。他看了看我亂七八糟的房間,問我道,“你怎麽了?”

    我不說話,他問,“被人欺負啦?誰?”

    我的淚又流下來,他環視了一下我的房間,坐在了我的床上,因為房間裏實在沒有第二把椅子。

    我對他說,“你說我是你妹妹你就打我是不是?現在你就是我哥。”

    他望著我,反而笑了。

    我衝過去捶他的胸,叫道,“你笑什麽!想讓你打一頓不行嗎,你平時不是挺喜歡打人嗎?你這個混蛋!你過來就是看我的笑話!”

    他沒理我。我撲在他懷裏,抱著他淚如泉湧。

    他擁住了我,用下巴溫柔地摩挲我的頭。我閉上眼睛,覺得這樣被男子的氣息包圍著,也是一種幸福。

    我在他懷裏漸漸平靜下來,擦幹了鼻涕和眼淚,他摸著我的臉頰道,“不哭啦?眼睛腫得像個桃子。”

    我拿起他的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下,嬌嗔道,“你討厭!讓你打幾下都不肯,那樣我就可以說是被你打哭的!”

    他捧起我的臉笑道,“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我再打幾下,你想出人命啊!”

    我嬌柔地撅著嘴,驀地想起來,問道,“你找我來幹什麽?”

    他說,“你這幾天一個招唿都不打就不見了,酒吧裏給你打了一千個電話都在關機,我以為你被哪個變態狂抓了碎屍萬段了,就過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我又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夕陽將屋子染成了昏黃的顏色。我伸腰抓了一塊餅幹就往嘴裏塞,他一把搶過去,並且在我的屁股上蓋了一掌。

    我迴頭道,“幹什麽!吃點東西也不讓啊!”

    他揚手又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屁股疼疼的,我嬌柔地皺起臉,他高大的身軀已經直壓下來,我被他包圍了,小聲嘟囔著,“幹什麽,那麽沉。”

    他環住我的頭,在我耳邊訓斥道,“餓了就吃這些東西,垃圾桶!”

    我頂嘴道,“那吃什麽!”

    他拍了一下我的頭,示意我噤聲。我在他身底下扭來扭去,嚷嚷道,“先少吃點,我餓了。”

    他像收拾小孩子一樣壓住我的手腳,我扭頭對他道,“你想怎麽樣,你要請我吃飯啊!”

    他愉快地笑了,露出他白白的牙,一下子從我的身上跳下去,說道,“沒問題!你起來收拾收拾,我請你吃飯!”

    他將我帶進了一個規模不太小的飯店,服務人員很熟絡地和他打著招唿。我們靠著窗子坐下,他讓我點菜,我突然很想喝媽媽熬的又稠又香的小米粥,於是道,“我們吃點家常的吧,還是不要宰你了。”

    他從兜裏掏出錢來數了數拍在桌上,“就一千,別吃過了。”

    我望著他笑著,問,“我做主嗎?”

    他身子往後一仰,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默認了。

    我嫣然笑了,對服務員說,“來一道宮保雞丁,香酥羊腿,加孜然的。再來一盤素燒西蘭花,西芹百合,上菜之前先上一道鮮蝦紫菜湯,少放點雞精,淋香油。至於喝的,我要一杯葡萄汁,這位先生這幾天火大,就來一瓶啤酒,苦瓜的。”

    服務員問道,“要水果嗎?”

    我說道,“也行。要一個水果拚盤,香橙半隻切薄片,一個獼猴桃切菱形,哈密瓜少許,櫻桃點綴,不淋沙拉。”

    “主食呢?”

    “一大一小兩碗米飯。”

    服務員欠身離去,我拿了一百,剩下的塞進他的上衣兜,笑著對他說,“知道省省吧,好不容易來的錢,胡亂揮霍。”

    他怔著,悵然若失地摸了摸被塞進錢的上衣袋。菜陸續上來了,我們靜靜地吃,他望了我半晌,對我道,“其實你也挺可愛的。”

    我笑不語。

    他幽幽然呷了一口酒,幽幽然對我道,“以後你隻做調酒師吧。”

    我頂過去道,“憑什麽?”

    他皺眉望了我一眼,喝酒,警告道,“你小心今天晚上迴去以後我把你當妹妹。”

    我喝了一口葡萄汁,淡聲道,“不好意思,我那裏不許男人過夜。”

    他再無話,默默地吃菜。結賬時是七十二元,找迴的錢我又塞進他的外衣口袋。

    出門他對我說,“我打車送你迴去。”

    我道,“這兒離我住處也不是很遠,走迴去就行了,我睡了好幾天,全當活動活動。”

    他無話,我對他說,“你迴吧,謝謝你請我吃飯。”

    他說道,“還是先送你迴吧。”

    那夜的風有點冷,我們並肩走著,他操著兜,我亂看著夜裏的霓虹,我問道,“你老家有星星嗎?”

    他抬頭望了望天,說道,“應該有吧,我沒注意過。”

    我們又無話,我一邊走路,一邊踢路邊的水泥階。方永拽了我一把,我道,“幹嘛?”

    他說你不能好好走路嗎?

    我說這水泥階又不是你家的。

    他懲戒性地輕輕踹了我一腳,我不情願地“哼”了一聲,偷偷瞪了他一眼。

    這時迎麵一小姑娘舉著枝玫瑰花在他眼前晃,脆生生地央叫道,“哥哥,給姐姐買朵花吧。”

    他伸手接了過來,便開始掏錢。那個小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秋天了還穿著件裙子,抱著一捧花在風裏凍得發抖,他看見了,一把將花全拿過來,“我全買了,多少錢?”

    小姑娘的眼睛快活地亮了,忙迴答道,“要八十塊錢哥哥!”

    他把一百塊錢往那孩子手裏一放,拍拍她的頭道,“錢也全給你了,別找了。”那小女孩受寵若驚地接了錢,深深鞠了一躬,快活地跑開了。

    他將那一捧花塞進了我的懷裏。

    我飛快地數了數,整整十六朵,將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對他說,“今天這麽好啊,要送花給我。”

    他問,“喜歡嗎?”

    我對著他開心明淨地笑了。

    他拍拍我的臉頰,輕輕捏了一下。我感到他的手很涼,對他說,“現在早晚涼了,多穿件衣服。”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的住處就在眼前了,我對他說,“謝謝你來看我,請我吃飯,送我迴來,送我花。”

    他操著兜問我,“你明天還在家睡覺嗎?”

    我搖了搖頭,他說,“那你上去吧。”

    我右手拿著花,站在他的麵前,張開了雙臂,他於是擁住我,用力地抱了我幾下,我環住她的腰,他輕吻了我的唇。

    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他對我說以後隻做調酒師吧,我如果嫣然對他說,“好啊!那樣你就娶我嗎?”情況會怎樣呢?

    不行,那樣不行,那樣就表明我在愛他,可我到底有沒有愛他,我還沒有搞清楚。何況,人家未必是那個意思,他或許隻是在維持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的純潔,他或許僅僅是一種善意的奉勸。

    否則,我說“憑什麽”,他就可以對我說,“憑著我愛你,憑著我要娶你,憑著你必須得聽我的話。”

    我有些氣惱地坐起來,抓起枕邊的餅幹向那束花砸去。我真的是瘋了!渴望他愛我、他娶我?人家就來看看我死了沒有,請我吃飯,我就這麽自做多情!

    我這個白癡!我恨恨地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那些該死的玫瑰花!

    第二天,天有些陰,到了傍晚便飄起了蒙蒙的雨,我化好妝,挽著發,穿一件黑底紅花的時裝裙,戴了一條白金項鏈,在大廳裏調酒。

    我的指甲上塗了鮮紅的丹寇,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上鑲上兩排月牙狀的小鑽,晃起杯來,紅影流光,酒柱揮灑,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我神采奕奕地笑。

    領班走過來對我耳語,一個尊貴的包房讓我去調酒。

    他們也算是熟客了,是兩位優雅的老總。見我進去,對我寒暄道,“小林啊,這幾天跑哪兒去了,沒有你在這兒調酒,真感覺這酒沒有味道啊!”

    我笑道,“付總過獎了,雕蟲小技,聊佐清歡而已。”

    付總笑道,“你錯了,這半個月我和閻總跑了十來家酒吧,最後拍板,還是你調的酒最有味兒。這調酒就和做菜一樣,天分、資質、才情,缺一不可,你對酒的感受和把握,的確有幾分異於常人的資質。

    我輕笑道,“承蒙付總錯愛,以您的身份地位,見過的調酒高手何止萬千,您若覺得我還可調教,不妨引薦一二,讓我拜個名師,也好不辜負付總的誇獎。”

    付總笑咪咪地道,“這孩子真讓人喜歡,什麽時候真要介紹幾位同行讓你認識,說不定幾年以後,你就成頂尖高手了,咱們國內做這方麵的人還不是很多啊。”

    我鞠躬道,“那林靜就先謝了。不知兩位老總今晚要喝什麽酒?”

    付總道,“我和閻總說好了,今晚我們要喝‘將進酒’。”

    我笑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兩位老總真是好雅興。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是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這是好胸懷。”我晃動著酒杯,流瀉出一道道紅光麗影,將酒分開時,空氣中有一點淡淡的香,我解釋道,“明月最惹人情思,我在其中加入了桂花,湯成玉色。這酒豪放但不濃烈,既可盡情,又不傷身。”

    兩人正慢慢地飲,外麵一尖銳的女高音刺耳地傳來,“少給我打哈哈,我就要林靜那個小婊子!”

    我沉默了片刻,微笑著向他們欠身道歉道,“我好像有一些事情,打擾二位雅興,實在對不起,我出去看看。”

    閻總道,“小林啊,讓她鬧去,一會兒沒事了,你不用出去。”可話音未落,一位中年富態的潑辣女子已闖門而入,一朝麵就向我臉上抓來,幸虧服務員及時攔住,她憤怒地啐了我一口。

    我不解地望著服務員,服務員做出無奈的表情。

    我問道,“這位姐姐是……”

    她罵道,“誰跟你姐姐妹妹的!你這個小狐狸精,不知道用的什麽狐媚手段把他迷得神魂顛倒的!老娘我今天跟你拚了!”

    我冷冷地聽著。

    她尖聲地恐嚇道,“我告訴你!早晚我花了你的臉,砍了你的手,看你還拿什麽來賣!你喜歡男人操你,我找上十來二十個醉鬼,讓你死了以後做鬼也是個淫賤鬼!”

    我重重地將酒杯墩在桌上,昂然道,“嚇人不是本事!你遇人不淑,我命運不濟!你也別在這兒折騰,我們出去,找個寬敞的地方一對一拚個你死我活,你那個男的叫什麽名字,別有一個人因他死了,我還在這裏糊裏糊塗!走!出門去!”

    我裂步走向門口,見她沒跟來,停住身冷冷地望著她。她似乎在突然間有些尷尬,正這時兩名警察要帶走她,她尖叫道,“你們抓錯人了吧,這女的賣淫,你們該抓她啊!”

    可她還是被帶走了,估計來的是兩位與老板熟識的警察,因為老板隨即出現在門口,向那兩位老總道歉,“真是對不起,服務員以為她是客人就把她放進來了,壞了兩位興致。付總閻總是老主顧了,我在這裏給二位道歉了!”

    兩位客人站起來與老板握手寒暄,老板告別時對我說,“小林,好好侍候兩位老總。”

    我麵色如常,對他們二位抱歉地笑,可酒興已斷,我們隻是隨便聊了幾句天,散了。

    我應酬了幾桌客人,已是十一點了,領班對我說付總再房間裏等我。

    當我洗得清清爽爽敲門進去的時候,付總正穿著睡衣在床上等我,我心想一個白天看上去那麽優雅有風度的人,也不能免俗嗎?

    他見我進去,招唿道,“靜靜,過來吧!大才女,小美人。”

    我笑著,柔順地貼過去,嬌嗔道,“付總,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真壞!”

    他已精力充沛地一把將我按倒,解我的衣服,我環著他的頸,閉上眼,微笑,嬌喘。

    這個比我大二十歲的老男人,與原配夫人離了婚,娶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又離婚,聽說現在的夫人二十歲,明麗端莊的一江南少女。

    他迫不及待地進入我的身體,可沒多久就泄了,躺下很快就在我身邊睡著了,畢竟年紀大了,也累了。

    外麵下著滴滴答答得秋雨,刮著蕭蕭瑟瑟的秋風,我想明朝一定落葉凋殘滿地吧。

    聽著付總漸起的唿嚕聲,我睡不著。男人,如付總一樣的男人,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突然想起他剛剛看我得那種老男人不加掩飾的色情。

    我有何幸?我有何辜?

    聽著外麵的風雨,付總睡夢中一隻手臂攬過來,我下意識縮起身子,可是我沒躲開,被他當枕頭似的摟在胸前,貼在他發福的身上,我突然好想讓方永把我拎起來揍一頓。

    隻是不知道方永明天會不會加一件衣裳?

    我突然為我自己這種癡癡的想法而落下淚來。

    或許,方永此時也正摟著一位曼妙豐盈的女人熟睡,在這個秋風秋雨的夜裏,他會知道一個傻乎乎的丫頭為他而落淚嗎?

    自古以來,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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