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麵,寶藍瓷盤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裏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撚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迴來的時候,心裏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裏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麵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


    我哪裏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麽。”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裏,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麵,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隻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隻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裏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麽一想,倒坦然了。四下裏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金漆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發該是什麽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隻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闔在臉上,仿佛是睡著了。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隻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迴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迴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隻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裏,連父母麵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裏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麽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裏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穀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裏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隻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裏盯眼看著自己呢!不由得紅了臉。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裏搬走了,我想我隻好住到學校裏去。我打聽過了,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裏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麽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隻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麽?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迴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麽?”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麽?”薇龍道:“就是學校裏的運動衣。”梁太太道:“惡!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褲;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折了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迴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於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


    “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殷勤,又與前不同了。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鬆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隻是一刹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裏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迴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裏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誌異》裏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裏,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薇龍這麽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麵子拘住了,隻要我行得正,立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迴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麵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麵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並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曆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麵,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於病體不宜。葛太太隻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隻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看待,為她捐募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了這話,隻誇讚了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迴掉了房子。家裏隻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著迴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著她提了一隻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裏,隻看見綠玻璃窗裏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裏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裏的燈光也消失了。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裏有時間來招唿我?”一路拾級上街,隻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裏鴉雀無聲,不像是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隱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後說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裏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裏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裏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台盤!因道:“陳媽你去吧!再耽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後撳鈴。小丫頭通報進去,裏麵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


    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她對於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隻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於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麵坐著的那個幹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舍,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於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並且梁太太對於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麵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迴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龍,隻怕他就迴不了汕頭,引起種種枝節。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


    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褲,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裏麵,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麽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


    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


    睨兒道:“那麽我送您到您房間裏去罷。夜裏餓了,您盡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麵包上來,廚房裏直到天亮不斷人的。”薇龍上樓的時候,底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裏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裏,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著窗台望出去,外麵是窄窄的陽台,鐵欄杆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蒙蒙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裏,開了壁櫥一看,裏麵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


    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了這麽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麽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脅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滿櫥香噴噴的。


    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


    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籲籲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


    想到這裏,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隻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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