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裏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裏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裏來。姑母家裏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杆,欄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裏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豔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裏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裏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裏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麵,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裏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裏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裏進去是客室,裏麵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麵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在玻璃門裏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致的製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麵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麵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麵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淨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曬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裏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便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裏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頭。薇龍肚裏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吊,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麽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裏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遊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麽時候迴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遊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慪人也慪夠了!我隻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


    “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裏麵有人。”睇睇道:“叫她迴去吧。白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麽多!”睇睇半天不做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吧,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曆山大·阿曆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麽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幹擱在這裏。果然裏麵大有道理。”睇睇趕著她便打,隻聽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裏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裏討人厭?隻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裏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裏可以約好麵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麵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褲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煙跑了。睇睇叫道:“睨兒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兒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麽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撐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裏去開一開門。”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斜刺裏掠過薇龍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級去,口裏一路笑嚷:“少奶迴來了!少奶迴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哄哄這一陣攪,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簷上垂下綠色的麵網,麵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麵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兒早滿麵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麽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


    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裏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迴來得倒早!”那婦人迴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迴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大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了一會愣,然後鼻子裏酸酸地笑了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迭跌腳歎息,罵姓喬的該死。那婦人且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該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裏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裏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麵前搗起鬼來了!”一麵數落著,把麵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裏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裏麵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薇龍心裏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麵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麽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讚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遊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麽啦?’他隻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著他一口氣又把車開了迴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氣。”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布得他也夠了!隻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得另找人補缺吧?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粘著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答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兩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隻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麽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適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呆話了。我告訴你——”說到這裏,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頦兒一抬,眯著眼望了她一望。


    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麽?”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麽?”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裏不是你走動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賠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隻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麽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麽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裏,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裏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閑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嗬喲!就像我眼裏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隻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裏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裏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裏立著,發了一迴呆,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裏去。抬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迴廊,在客室裏坐下。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麵的名聲原不很幹淨,我隻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注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裏,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劃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麽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裏受過這等當麵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裏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麽?”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隻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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