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鍾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裏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裏,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鑽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鍾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迴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


    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隻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煙。


    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


    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喬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迴了,隻當耳邊風!現在我不準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丫頭坯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麵,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並不是丫頭坯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麽!”梁太太跳起身來,唰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


    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隻怕你早下了定了。


    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隻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隻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糊塗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你當我這兒短不了你麽?”


    睇睇返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來了。這迴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地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麽?嘴裏不幹不淨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帳,現在我可太累了,沒這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


    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隻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你以為你在我這裏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裏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隻香港這豆腐幹大一塊地麽?”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


    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麽?”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女兒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迴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體會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裏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了,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氣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


    睨兒與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鑽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迴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這會兒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煙卷向一盆杜鵑花裏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煙卷兒窩在花瓣子裏,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裏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裏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迴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有隻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迴來。


    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它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遊廊裏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隻朱漆箱籠,哼哼嗬嗬出門去了,後麵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褲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裏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地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


    薇龍隻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麵部表情也沒有,像泥製的麵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麵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裏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


    衣櫥裏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裏麵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閑,無所謂時間。衣櫥裏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髒,複雜,不可理喻的現實。


    薇龍在衣櫥裏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了。她暗自慶幸,梁太太隻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年輕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家裏請客的次數多。


    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幸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


    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裏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


    這一天,她催著睨兒快些給她梳頭發,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尋,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發弄亂了。”薇龍道:“揀件素淨些的。


    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裏練習,他們教會裏的人,看了太鮮豔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兒依言尋出一件薑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


    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麽?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裏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薇龍歎了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念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麵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麵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念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麽個機會,不能不念出些成績來。”


    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隻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裏教書,淨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嚐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裏算到哪裏罷。”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


    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裏,有什麽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撲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裏麵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睨兒不答。


    薇龍忙推她道:“聽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當作什麽人?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裏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一個。”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她又看上了誰?”


    睨兒道:“就是你們唱詩班裏那個姓盧的,打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吧?對了,叫盧兆麟。”薇龍把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麽知道她……”睨兒道:


    “喲!我怎麽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麵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裏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裏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迴她並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


    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裏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迴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


    明天請客,裏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裏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


    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兒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裏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


    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這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簷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裏圓周內略具身份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跡,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請上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


    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麵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裏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鬆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隻是這幾位師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隻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裏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薇龍眼睜睜看著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裏眯縫著眼,不知說些什麽。盧兆麟一麵和她拉著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


    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裏亮了一亮。


    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麵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裏,便不見了。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綢條紋的大洋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裏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麵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裏看人。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龍心裏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沉重的,不透明的白。


    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些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據說她的宗譜極為複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份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這會子薇龍隻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唿,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會的盛況。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地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徑來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麽?真虧你了!”正說著,鐵柵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隻見睨兒笑盈盈地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是讓他大踏步衝了進來了。


    薇龍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麽?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的像喬琪喬。


    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迴迴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麵幕!”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裏麵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了。難怪吉婕諱莫如深。於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誰知吉婕雖然滿口地鄙薄喬琪喬,對於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地注意。過不了五分鍾,她握著嘴格格地笑了起來,悄悄地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麵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注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麽糊塗麽?”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褲袋裏,隻管在梁太太麵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裏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地送了過來。


    引得全體賓客連帶的注意了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盡管富有涵養,也有點踧踖不安起來。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 椅背上,遠遠的向薇龍使了個眼色,薇龍向喬琪喬看看,梁太太便微微點了點頭。薇龍隻得拋下了周吉婕,來敷衍喬琪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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