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不行了?”刀刃傷到了瀟君的聲帶,說話聲沙啞,他捏住少女的手腕,像一隻鐵掌捏在雞蛋上發出碎裂的絕音。少女咬住牙齒,妄想與這力量抗衡,但見他硬生生把匕首從脖子裏提了出來,再使點力氣,自己的手腕就被折碎了。少女尖叫一聲跪在地上,有村民趁這時向瀟君撲來,叫她快跑:“卓瑪,迴家告訴他們!”被這人一撞,瀟君懷中酒瓶破裂,奪酒灑出半許,引發邪魔大怒。遂揮舞起金鞭彈射,將攔阻的那人劈出千百條血溝,皮肉俱爛,心腸爭流,仍然悲壯高唿:“替天誅魔!”“倒有個好誌氣!”瀟君下一時就把他牙床擊碎,臉龐抽爛,渾身如刀俎肉泥。待瀟君解完氣,安置好餘酒,伊爾紮吉已不知去向。天山雪寒行路難,定是跑出不遠,但日出輝煌,眾鬼不敢枉然試探天兵天將的神威,徘徊於洞口不能邁出一步。瀟君自己也怕,想起家裏還有美人等著,便放棄念頭,動身折迴。獵刀脫手死無時,肉不附骨零落盡,村民橫屍長夜台,百鬼長嘯慶賀。“不要死啊,死為塵泥。即成孤魂,前無樂土……”瀟君憐惜地望著,“總想著成仙怎麽成,還是來為我做仆役吧。”百穀不吃生肉,總要有人來依他的口味和喜好烹食。要蒸又軟又粘的糯米,切又生又脆蘆筍,燉許久的羊羔肉。瀟君自己不懂,又獨行慣了,須找些可心的巧師侍候內人。對了,不能總在黃泉畔岸居住,領他去哪裏呢。待他忘記從前種種,又會喜歡去什麽地方?瀟君在杳杳長暮的寒澗裏呆了百年,若能隨心愛之人見識嫵媚的棲霞旖月、暖氣恆生的片雲隻陽,想必十分愜意吧。行到窟外,瀟君特意擦拭指甲裏的血漬,去除腥氣。穿水而入變換模樣,又是一位好郎君。他見百穀並不在原處呆著,便出聲喚道:“美人在何處呢?我為你買了甜酒解饞。路上搖晃傾灑過半,甚是可惜,快來與我對飲。”百穀沒有迴應,窟中隻有溪流叮咚。瀟君循路探索,沿著那淺淡芙蓉的味道,見青年彩線外衣落在淺潭裏,便下水取來,為他擰幹。稍過一轉角,恍然見嶙峋鍾乳石參差錯落之後,南牆暗門已被開啟。瀟君的喉頭頓時噎了一下,好似心髒跳到嘴裏來了。這是什麽感覺?就在遮擋之處,他見百穀背對自己,坐在暗門邊重重地垂著頭,好像要把兩肩壓塌。那肩膀平平整整,鎖骨細瘦,明明不適合任何重量。青年卻總誇言過去在洛陽的日子,那時他早起要擔著百十來斤的野菜入廚,行腳利索,叫他不要小瞧自己。哪敢小瞧,瀟君恨不得要在這對玲瓏肩頭留下無數齒痕,如霜中作畫,比梅更豔。所以他希望有一個什麽都沒發生的答案。“百穀。”瀟君慢慢靠近,慢慢叫他名字,怕把他吵醒,怕把自己吵醒。“百穀,你怎麽在這裏呢。”不過五步之遙,他看見百穀麵前躺著一個破衣爛衫的昏迷男子,光著的腳踝幹枯得能一手掐過。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瀟君站在百穀背後,看青年把津滇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膝上,用手輕輕撫著他的臉頰,在那張雙目緊閉的臉上留下自己的溫度。“百穀,我問你話呢!”瀟君大聲問他:“你在做什麽?”百穀因這喊聲脊背一抖,頭垂得更深,幾乎抵在津滇的額頭上。“把他放迴去。”瀟君說:“聽話,百穀,把門掩上,全當無事發生。我不怪你,待你仍如昨日一般好。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就算是洛陽半城的人頭,我一樣能給你。”百穀的身體控製不住地發抖,他兀自揭開了偌大的惡意,無法再把它關上,無法再騙自己得過且過,怎麽可以當作沒有發生?他不知這身後男子的姓名,或許已猜到,但在這時,幾乎無所謂了。瀟君上前拉住百穀,把他向外拖抱:“聾了麽百穀,把他放下,你是同我行的房,你是與我立的約,我是你的夫君!”他甚急切,去吻百穀的臉:“我美人,夜夜抱你的是我!”這句話像引發洪水的閥門,刺傷了百穀封閉的魂魄,他突然大哭哀叫起來,用手抓破自己的皮膚:“是你,怎麽是你……?他全聽見了,全聽見了,他就在裏麵,在我們一牆之隔的地方,聽得清清楚楚!我跟別人山盟海誓,跟別人約定同舟江釣,他全聽見了,他恨死我了!那明明是我跟他的約定啊……”瀟君幾乎拉不住百穀,青年在他掌心裏翻滾起來,想撞去牆上:“我讓他如此屈辱,在寸步之外被背叛,被拋棄,我屢次傷害神明,必以死謝罪!”“你的命是我救迴來的!”瀟君捧著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這具百年惡鬼之軀:“是你為我擋了箭,百穀,也是我救了你,沒有我你早死了,還要看你在這裏死去活來?”百穀哭得嗆氣,望著這陌生的邪魔怔了一會兒,忽然對接起所有迷惑的往事:“你,你就是害死我白水寨全寨的那個人麽?”這話不能不答,瀟君索性承認:“……對,是我。”他又問:“你還是逼津滇化龍,折損他修行的人?”瀟君點頭:“是我。”“嵐間上山後不見了,你害了他?”不等迴答,百穀又一字一句地問他:“那,你裝作津滇的樣子,是不是連你也認定,我愛的是他,不是你?”這是無法迴答的問題,瀟君便抿著唇不說,眼神卻露出淒冷的火來。百穀再問:“我說的那些話,你也知道,我是說給他聽的,我擋箭也是為他死的,對嗎。”這些話是折磨。舌頭是折磨,生在愛人的身上更是。當初為要讓百穀痛苦時設立的暗室,要嚐人祭悔恨難擋的佳肴的機關,結果倒成了自己的刑具。瀟君從未受過這等酷刑,甚至想把自己的心取出來叫對方看看,看我這顆心更為熱烈地愛你,舉世無雙地愛你,比這些弱小的、衰落的神更加偉大,為何你要棄之如敝履呢!形同凡人的河伯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