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穀雙手揮動,發覺雙目已昏曉不分,陰陽不識,白茫茫得一片,幾根手指都數不見。嵐間牽過他手腕拉著往前走,他就亦步亦趨地碎步尾隨,問道:“你這是什麽法術,一葉障目麽?”嵐間:“有葉嗎?”百穀:“沒得。”嵐間:“那就別亂起名了吧。”死人立於左右杆上,像分列在府衙兩側持矛的士兵,靜止而沉默地觀望。也像洛陽廟宇裏守門的惡煞,胚子是草木泥漆,做成是齜牙擰嘴。還是人好,柔軟,是活著的人最好,會笑。渾濁鏽臭散去,隻有山泉水清的凜香,百穀走了會兒才發覺這是嵐間身上的味道。現在隻有握手的地方是實在的,恍惚中似乎不是自己目盲,而是嵐間融化了。百穀不由抓緊了手,確認他的存在:“說說話吧,太瘮人了,我心慌。”“昨天說了那麽多還沒夠?心裏有惡,才怕死人來尋債。”“你可錯了,萬一是惡鬼,專門找我這樣心善的人呢。”嵐間笑著迴頭看他:“找你能做什麽,再被氣死一迴?”百穀怕跟丟,臉與他貼得近,彼時鼻尖幾乎相撞,雙眼對視距離不抵一個小指節,長雲暗影的模糊中唯麵前人最清晰,甚至能窺見瞳邊一圈黑紋。一瞬,所有爭端的話語有了附依的麵情和光潤的眼睛,化為了萬籟俱靜中的聲響。兩人都生出略微的怔然,百穀耳熱地低下頭:“那,不如就快告訴我你兄的事。”細看之下,嵐間的輪廓其實跟津滇極為相似,不過他眸色發色極淺,氣質截然不一,才覺得完全不像。一具未幹的屍體掛在旁邊,被啃掉一半,腸子雜亂地垂下來,百穀沒看到。還有他更多看不到的,嵐間一歎幽息,避無可避,默默從懷中掏出陶塤來,朱紅器身上烙著一圈龍鱗海波紋。“這個塤是他給我的。有年他往東去無限海,說隻要有事便行在河岸上吹奏陶塤喚他,他必定趕迴。但一去幾十年,他什麽節期都沒迴來過,沒有差人來問候過。好像我沒有事,就永遠不能見這個兄長了。”百穀舉著手接過來摸了摸,隻是個普通的可單族樂器,他們喜歡用土燒些笛子碟子吹打,整個村子都熱熱鬧鬧,不分紅事白事都能又唱又跳。“最初是疏遠麽?也對,九鴆不迴來過花山節都氣了他半年。”“惦念麽,總有一方比一方更多。”嵐間繞過迎麵的骷髏,說道:“我擔心津滇已遭受不測,便燃燒修為離開我應屬之地,到了黎水下遊查探,卻看到……”他的麵龐被穿過霧嵐的正午光芒微微點亮,映明了霧野之神的不解:“我看到他跟一個凡人在一起過日子。那人已到暮年不能行動,需要時時照看,津滇是以寸步不離,無法抽身。”果然還是不要問的好,百穀心裏怪怪的,又羨慕又好奇:“哦,好嘛,算是不離不棄了。”這是嵐間第一次承認了自己隱秘的嫉恨,他卻不能察覺,存有困惑:“我看那凡人臉色浮腫皮膚發紫,一副將死之像,心想自己竟連病損之人也不如嗎,他寧願日日看著那人也不願來探望我嗎……我感覺他在羞辱我。”他看著手中的塤,這真是最簡拙的土樂器,好像哥哥不假思索不經挑選就隨手給他。百穀這下不知怎麽勸了,事關情之一字無分對錯緩急。他也不是個滋味,還想有人來勸自己呢,隻得步履緊隨,一邊點頭:“那麽,你就一氣之下不理他了。”“此事,隻是個起因。”後麵的變化是嵐間抗拒傾吐的源頭,這觸及他內心的黑暗,他真正“有辱仙位的德行”。“我加重了那個凡人的病情。”嵐間說:“她快快地死了……棺材都沒做,津滇現叫人打的。”他說得斷斷續續,咬字沉在風裏。白霧從淺到厚,從辨得清遠山的弧線到辨不清,此番淒清山河可知神明隱晦的心裏事?“不過很快津滇發現了蹊蹺,我們兩個吵起來,互不退讓。從此開始愈演愈烈無法收拾,兄弟倒像仇人,隻能分開數載,臨江不見。而後我初曆天衰一夜白發,那日心中驚懼,仍然依照約定吹塤喚他。連續月餘天天吹奏,他一次都沒有迴應,我便也再也沒有吹過……”這喚不來人的樂器是個啞巴,不能發聲的樂器是廢物。嵐間把陶塤放迴懷裏,不看了。“再後來,上一代杉彌告知了津滇,他就用空舟送了封信迴來。說我若身中天衰,定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有辱仙位德行……他叫我自檢,叫我向東皇太一跪坐八十一日求贖……明明他是我的兄弟吧?為何說這樣傷我的話?……於是,我來投奔岱耶……罷了,後麵的不想提了。”嵐間說完,停在天葬林裏閉上眼睛,跟死人站在一處,久久不語。百穀一下下捏他的手,小聲說:“你不要哭了。”嵐間說沒有哭,你又看不見。周圍是死人,它們也看不見。他知道,他死時連屍身都不會有的,不會像這些幸運的凡人讓三四親友抬來山上喂鳥,樂得自在隨緣,更別提喪器禮樂、紀念典祀,還有這些可愛的彩色小旗。就隻能向空虛憑吊,他兄再寄一枚空舟當作衣冠流塚,順水推向東海。“無事。”嵐間迴握住百穀:“如今我知道他在哪裏,也知道他不能迴我……唯一所求,想知自己是否四處迷津,離了本心。”二人原本是同生靈胎,天之恩賜,能體會其他神明沒有的親情,結果……倒比別人更寂寞。若我原本就是孤身一人,沒有對比沒有羈絆,是不是要更好些呢。“那你還恨他嗎。”百穀心裏難過,小心地看著他。嵐間卻看著手心短淺的紋路,微微蹙眉:“恨?有時神明也不能懂,有時候也如人一樣的不甘。我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當真是為那早晚入土的凡人?我恨他嗎,可我要死了,唯一能留下的,是我曾經有個弟兄。”信徒不會成為見證者,親人會。他手心裏突然接了一滴水,落下一滴飽足的透明圓珠。“……”嵐間看百穀的眼角發紅,濕睫粘著,眼珠韻結一層水汽,問他:“為什麽。”百穀在胳膊上蹭了兩下臉:“給氣的。”嵐間收迴手來,把他的淚攥在手心。“我也許早去,也許比你久活,先想想自己吧,何必為我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