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曾經開天辟地的巨人沉成洛陽的十六座山脈,繞行一圈,以幹枯身軀環抱故地。為何他們死了呢。終究是不喜歡這個世間了吧?沉溺其中乏善可陳,以自我了斷的方法抒懷益闊,潤澤萬物,接續衍生。令未曾睜開的眼睛得以在後世歎山河,窮無極,浩歌仰樂。但神明還有一種消亡,便是天衰。“終了之日和羽化之日哪個先來,我也不能知。”嵐間對百穀說:“也許會走在你前頭,化為冰涼的千風在山間反複吹上無數日子,蒸滿山穀,清濁亂弗……那時,也不用聽你如何氣我了。”“我氣你有什麽大不了的,你不是會還口麽。”百穀盤起腿坐端正了,他本以為對方永遠不會遭受疾厄,不知蒼生苦未平,沒曾想也要品嚐蓬斷草枯的情形。頭頂的這一溪霜月,如嵐間清寂孤高,現下覺得還是月更冷,是人更寂。倒不知該怪罪何方神聖,將這萬生愁緒攪如亂麻,事事悵恨。何必呢,倘若世間能有一些人永遠暢懷,假若他們能永享福樂,這還有些慰藉,還有些指望。“你這一走,從萬山之巔到人間屯煙的兩萬八千丈,誰來守護?山神……你知道的嘛,他……”百穀本來想說壞話,臨到口邊想起來九鴆哥的叮囑,就換了個婉轉意思:“他看不過來,你須幫忙呢。”“我又能做什麽。”嵐間迴想以往的日子,他所有的情感傾注到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幾件事的身上,精心維護,然而知交零落,嶺海孤光,他們在陸陸續續地消失與離開,情思就此披斬。他若也走了,走得悄悄,徒一生留不下一樣可念可盼的,到頭來竟不如一介凡人擁著子孫滿堂麽。人喜的是常晴浩瀚,喜的是眺目清明,霧野之神倒不是非要不可,他隻身經年冷浸存活,從天脈靈胎裏降世,亦魂歸天地間,如天上的雲霧,出現少時,便消散了。天衰到底是度脫還是讓他生來有憾?他能反抗什麽?自己存活的意義滋生出恨,是一日複一日的長恨。“唯願我遺意存留守護故土,令歹人不至,暴卒迷崖……或可心安。”嵐間低低地說:“願這片山脈,一直掩埋在霧嵐的保護中,永世安好。”“你人不在,百景也是無益,還不如派府兵看巡呢。”百穀心悶地嘟囔著,忽而想起來:“對了,撬山客挖走的那東西能醫你嗎。”“十年前,我來尋岱耶為他效力,正是想借此法脫去天衰,但終究天賜便是天意。碧雲有暮,我無可奈何。”百穀急了:“什麽叫無可奈何,人死到臨頭還知道死馬當活馬醫呢。津滇可知曉?你們既是孿生子,應有化解之法吧。”話一提及河伯,霧野之神就又沉默了。百穀搖他胳膊:“喂,不要吊著我了。”“明天再說。”他抽出衣袖來,把人拖去一旁:“睡吧,夜裏晚睡要掉膘了。”“好哇又數落我,我正為你難過呢。”“這份心為你自己留著吧。”嵐間收了他剛才鬱鬱神色,恢複成不冷不熱的臉:“我再病,也比你強壯許多。”等知道自己給他下了奪酒,又不知要恨成什麽樣。百穀想想,也許神明被凡人可憐是件極沒麵子的事,整天對著個一言不合就飛走的神仙也無法狠逼,隻得轉身閉上眼假睡,嘴裏還說:“你不告訴我啊,我自己問他去。”心裏卻琢磨著是什麽樣的理由讓這人每次都要推拒跟津滇有關的話題,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一種可能來:“哎,你該不會早就做了對不起你兄的事吧?”“睡!”嵐間一揮袖子,百穀的頭登時倒了下去,把進入冬眠狀態的小蛇都壓在身下。群山都可被掩起,何況是後悔呢。這封存的記憶一旦開了口子,就迫不及待地冒出來。嵐間調勻氣息站了一會兒,硬生生地把那些泛起的畫麵壓下去,硬生生地忘記,又拿出陶塤嗚嗚咽咽地吹,吹得漫山遍野都是化不開地濃霧。我才是又笨又傻的那個嗎?嵐間想,我做錯了,哥哥,我後悔了。二人相距不過三掌,靈息擴散,波及到百穀的夢,他本來在黑暗中沉靜地下墜,陡然就踏進一處小院。百穀四周看看,院落兩旁栽了滿籬的垂柳,花枝輕搖,不是西南的風景。時節正逢春,香風爛漫,院中央卻停了一口四方黑棺,旁邊立著爭執中的二人。百穀端詳,不正是津滇和嵐間兄弟?他趕忙走過去:“你們在這裏呢,是誰沒了。”兩人沒有迴答他。“……怎麽做出這樣的事來,你是仙是鬼?”津滇攥著拳頭,他的眉峰也微微抖著:“我真想揍你一頓!”嵐間一頭烏黑的發,冷眼看他:“她重病纏身,痛苦難當,你硬要她活下去是害她。”“住口!你的慈悲不是真正的慈悲。”津滇一手抓著他領口,另一手揚起拳頭:“你不過是居高臨下,怎麽懂得別人想多活一天?”嵐間仰起臉:“修仙之人情根深種,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津滇用力把他推開了:“我隻像我自己!”“滾吧。”他背對著弟弟,不想見他:“與你我日益強壯相反,凡人年歲長而久弱……你既答應要守護百姓,那試著去愛過他們嗎,懂過一次人心嗎?當你盤旋在山間的時候,有想過要來碰一碰他們的肩膀嗎。你會迷路的,嵐間。”百穀立在一旁,體會到的是嵐間聽見這話的心情。他很難過。“我沒有做錯。”他倔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