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思前腳趕到,江離與姚望年等人後腳也到了,但兩人心心念念的當麵對質,卻撲了個空。  “那人呢?!”  “落梅走了。”  長明似乎知道江離不願承認對方身份,先一步點出來。  江離微微一震,沉默片刻:“道友如何確定就是他?”  長明:“我與他半生為敵,因六合燭天陣而入局,追逐尋找,眼看就要有個了結了。”  除了雲未思,江離等人都不明白九方長明這句話是何意。  此刻的他們,即便察知自己師尊身上的端倪,姚望年也僅僅是為了自己的死亡質問師尊,而江離,也隻是為了給自己的大師兄討一個公道,他們即便有再大的懷疑,也不會想到自己將會因此死於非命,魂飛魄散不得解脫,連帶遲碧江與整個萬象宮也被卷進去,天下混沌,生機混亂。  江離雖然聽不大明白,但他能感覺到長明對自己與姚望年都沒有敵意。  大宗師的氣度便是不必言語也能令人心悅誠服,九方長明這個名字雖然此刻還藉藉無名,但世間不乏隱士高人,不肯依附門派,寧可作為散修閑雲野鶴,江離下意識將兩人歸結為那一類了。  姚望年卻比他要謹慎多疑,他審視九方長明與雲未思,冷冷質問:“你們想借我們的手,殺落梅?”  “如果沒有我們的出現,姚望年會死。他死後,紅蘿鎮上所有事情,都會變成他的汙名。”  “棄徒,鬼修,隱姓埋名,這些身份都會為他套上牢不可破的枷鎖,而落梅真人會成為大義滅親的典範,江宗主你是相信自己的師尊,還是往日翻臉多年不見的大師兄?”  “聚魂珠已成,姚望年會成為這顆聚魂珠裏最耀眼的那份力量,但一顆聚魂珠無法滿足落梅的需求,他在閉關修煉上遇到至關緊要的難題,他發現自己修為固然冠絕世間,淩駕天下修士之上,卻永遠無法突破最後那一層關卡,達到飛升成仙的境界,甚至因此走火入魔,差點殞命。”  雲未思娓娓道來,江離的臉色卻一變再變。  直到對方停頓,他不由追問:“後來呢?”  “後來,他在萬神山發現上古封印的深淵裂縫,並與之取得聯係,從那一刻起,落梅就已經不是萬劍仙宗的宗主,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實現真正飛升的願望,萬劍仙宗隻是他實現目的的墊腳石。”  “但他飛升失敗,壽元已盡,為今之計,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奪舍重生。普通人的軀殼於他而言沒有半分用處,隻有權柄在握,修為深厚,且與他同宗同源之人,方能滿足他的需求。天下之大,又上哪去找符合如此多要求的人?”  莫說江離與姚望年不再打斷雲未思,就連遲碧江,也似乎猜到了什麽,唿吸急促,麵色蒼白,她不想聽,卻忍住打斷對方的念頭,緊緊咬住嘴唇。  “姚望年已經死了,不符合他的要求,放眼整個萬劍仙宗,就隻有一個人,能夠承載落梅的希望。”  雲未思望著江離,後者沒有急於反駁或怒斥。  江離似乎陷入沉思或出神,久久不言。  無聲的靜默伴隨雪後餘風,刮過矮牆殘垣,也刮過每個人心上。  長明咳嗽幾聲,彎腰將被倒塌房屋壓在下麵的阿容抱起,她在方才的變故中失去寄身軀殼,變迴原本皮毛黯淡的灰色小狐狸,小狐狸奄奄一息,被長明收入袖中,那裏有個乾坤袋,周可以的神魂也在裏麵棲息。  即便變成狐狸,阿容也稱不上好看,相比起來,不遠處的白色狐狸,才更符合人們心目中可以修煉承認的美貌。白狐狸與灰狐狸一樣,身上皮毛血汙塊塊結團,不同的是白狐狸已經死了,唯獨神魂在腦殼上微微發光,不甘離去。  在畫扇短暫的一生裏曾有過雄心壯誌,她曾想過帶領狐族走出更遠,為此不惜與落梅交易,但絕對力量的壓製帶來的絕不是她自以為是的平等,而是徹底的毀滅,在落梅心目中,萬劍仙宗與愛徒皆為可以犧牲的代價,更何況是小小狐精。  雲未思伸手,虛空收緊,畫扇的神魂立時化為清風被他納入掌中,光華流轉,變成一顆小小的魂珠。  他沒忘記江離說過的話,想解長明身上的狐毒,須以狐狸為藥引,佐以冰雪草和龍足鼎。  “他,就算奪舍江離,也做不了什麽。我這師弟,天分沒我高,心性也不夠堅韌,萬劍仙宗固然宗門勢力龐大,也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能做得了什麽?”  姚望年忽然出聲,誰也看不清麵具下他是什麽表情。  他像是在給雲未思二人解釋,也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他可以設下一個騙局,告訴天下修士,他將在萬神山築陣,徹底封印住鬆動的裂縫,防止妖魔逃逸,但實際上,那場築陣注定失敗,有人犧牲,有人背鍋,大拿宗師因此凋敝,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即便僥幸未死,也察覺異樣而自惜其身,袖手旁觀不肯。”  雲未思說出這句話時,過往迴憶在眼前一一浮現,他忽然發現一些過去很少深究的細節。  九方長明曾經問過,為何他重迴人世之後,天下宗門紛繁林立,卻始終未能像從前那樣人才輩出,不說別的,神霄仙府作為道門乃至天下舉足輕重的宗門之一,也曾出過許多大宗師,但自萬神山一役後,宗主付東園神隱一般,不再露麵,便是偶見神霄仙府弟子,也大多修為並不出色,唯一堪稱優秀的,怕是隻有先前與他們並肩作戰的何青墨了。  以付東園的聰明,怎會這麽多年都沒察覺萬劍仙宗的異樣?他隻不過是自知萬神山一役之後,落梅其勢已成,又有萬象宮和妖魔助其一臂之力,單憑他一人一宗,很難與之抗衡,即便能對抗,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付東園惜身惜力,寧可冷眼旁觀,低調半隱,也不肯當那個出頭鳥。  再有佛門二宗,萬蓮佛地與慶雲禪院,前者早與落梅達成合作,後者忙於擴展世俗影響,無形之間落梅等於將半個佛門也收入囊中。  其它各宗各家,無非各自為政,天南地北,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裏,落梅步步為營,想要將其逐個擊破,並不困難。  至於魔修,如見血宗這般,雖看上去繁花錦簇風光無限,但周可以殘忍嗜殺,本就不容於其他各宗,隻需要一個契機,就足以讓這流沙之塔徹底坍塌,而這個契機,就是最初七弦門劉細雨的死。周可以當時還不知道,他的命運已經被素不相識的落梅捏在手心,隻等某個時機作為一枚誘餌釣九方長明上鉤,他存在的意義並非魔修之首或見血宗宗主,隻因他有個叫九方長明的師父。  所以九方長明一心要救出周可以,也正因為他清楚落梅的心思,這是他欠周可以的因。  “在那之後,沒有人能在明麵上對落梅形成威脅,他隻要有條不紊在天下各處,布下一個更大的六合燭天陣,當六處聚魂珠同時完成,陣法啟動,深淵打開,人間變成妖魔之界,他徹底與魔氣結合,與妖魔共享天下,屆時不管是付東園,還是其他的大宗師,甚至是當世所有大宗師合力,都無法再與他抗衡。”  “所有人,隻有兩個選擇。”  “要麽直接死在滅世魔氣之下,要麽”  雲未思緩緩道,“與陣法同歸於盡。”  想要同歸於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般人在落梅麵前如同螻蟻一般,即便是何青墨和許靜仙那樣的宗師級高手,同樣如以卵擊石一潰千裏,哪怕是雲未思,九方長明,孫不苦,他們在前麵已經耗費太多靈力,到了陣法啟動,分散各地,已經來不及聯手一搏,分散各地的大宗師亦是如此,凝聚千萬魂魄魔氣的燭天陣,已經不是一個強者能夠對付得了的,如果沒有遲碧江在陣法裏埋下的破綻,隻怕他們當時連與落梅同歸於盡都做不到,隻能被碾為齏粉,成為落梅宏偉計劃中不自量力的墊腳石。  雲未思感覺肩上重量忽然一沉,他側首一看,九方長明不知何時暈過去,大半身體壓過來,他心下一沉,將人攬住後立馬伸手。  鼻息尚算平穩,不知身上是否有暗傷,雲未思隻覺師尊與落梅方才一役之後,氣息靈力有所變化,但他還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我先帶他迴去療傷。”  雲未思不再多言,將人打橫抱起便走。  長明劍光芒自斂,倏然隱入九方長明身體。  遲碧江見狀輕輕咦了一聲,麵露詫異,卻什麽也沒說。  “千林會!”  身後,江離忽然道。  “現在便是趕迴宗門,恐怕也找不到人。但再過三日,便是千林會舉辦之期,今年是崢嶸山莊做東,就在商州郊外,大師兄未死,師……他一定不甘心,加上千林會高手雲集,他若想要聚魂珠,也許會再下手!”  江離咬咬牙,將猜測和盤托出。  姚望年身軀微微一動。  雲未思止步迴頭。  “如果他無事,我們會趕過去。”  九方長明沒有醒來,從迴到客棧,雲未思布下結界之後的半天裏,他始終沉沉昏睡,嚐試各種辦法,都喚之未醒。  雲未思將人攬在懷中,以手覆於對方手背,默念心訣,嚐試感應對方神識將其喚醒,卻始終如遇屏障,在門外徘徊不得入內。  他有些急了,索性刺破眉心,以印堂之血灌注對方身體。  在雲未思心中,自然除了九方長明之外,別無大事。  哪怕落梅活著,至壞不過再重複一遍滅世罷了,九方長明若有事,他活下去也毫無意義。  說到底,他與九方長明截然不同,他很自私,他的道隻有一個人,這個人是浩瀚星海,他便也能裝下浩瀚星海,這個人是掌心芥子,他也就隻有那麽小。  但九方長明,看似無情,卻是世間最無畏之人,眾生都向往光明,唯他獨往暗處,義無反顧,從不迴頭,哪怕修為前功盡棄,毀於一旦,亦從不停下追尋的步伐。  於雲未思而言,此人便是光,是他唯一的道。  這個念頭剛起,雲未思隻覺眼前白光大盛,轟然炸開,不僅將視線完全遮蓋,甚至連身體都無法控製為之一輕,繼而重重墮入深淵!第134章 那他,要怎麽做?  深淵的盡頭並非終結,而是開始。  雲未思發現了光。  耀眼光線落在他眼皮上,刺得眼睛生疼。  他睜開眼,頭頂是斑駁樹影,陽光在搖晃間灑下星芒,他不由用力合眼一瞬再睜開。  四周暖得讓人身心發懶,不似真實,身下枕著一片軟塌塌的東西,翻身還會悉嗦作響。  “怎麽,四郎,你這一摔倒就起不來了?”  “平時瞧不出他竟是這麽個娘們兮兮的性子啊!”  “難怪麽,畢竟是雲家獨子,平日裏千嬌萬寵的,現在可不是起不來了?”  “別說了,他一動沒動呢,快去叫先生,別讓人出事了!”  “不能叫先生!待會兒他醒來一準將我們告發了!”  七嘴八舌的聒噪在他耳邊此起彼伏,吵得他想眯眼放鬆小憩片刻都不行,火氣蹭蹭往上冒,他一躍而起大吼一聲  “有完沒完!”  幾個少年瞬間閉嘴,一臉目瞪口呆看著他。  有人上前兩步,訥訥詢問:“你、你沒死?”  他不耐煩道:“誰從樹上摔下來會死?你摔一個我看看!”  一邊說一邊順手揪住對方衣襟,兇神惡煞,對方連連擺手,身後的小夥伴一哄而散。  遠處書聲琅琅,隱約傳來先生的吼聲:“雲四郎和周十七呢,怎麽又逃課了?!”  雲未思心裏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覺。  他知道自己現在十三歲,堂堂雲家小郎君,成日走雞逗狗,流連市井,五陵少年揮金如土必有雲未思的身影,滿城都說這位雲小郎君不得了,人家叢家小郎君是過目不忘天資聰穎日後能成棟梁之才,張家小郎君則是根骨清奇自幼被仙長收為入室弟子將來定會成飛升成仙,唯獨這雲未思雲四郎,從頭到腳的紈絝風流,恣意妄為。  滿京城的人都是怎麽說他的,雲未思心裏清楚得很,他也知道有雲家在一日,他這個雲四郎就可以永遠這樣沒心沒肺地活著,沒有人能奈何他,也沒有人敢動他。  但在腦海深處,雲未思又清楚意識到,這隻是存在於自己過去的一段記憶細節,即使細節瑣碎到連他都無法刻意迴想起來,那也並非真實的存在。  他就像被劈成兩半,一半在身體裏經曆著熟悉又陌生的情景,另一半則在旁邊看著,心裏模模糊糊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麽,卻又有種不可預知的莫測之感。  與曾經在九重淵裏所待過的幻境不同,他靈台深處並未響起警告,這說明將他拉到這段記憶裏的力量並沒有敵意。  既然不是落梅或妖魔所為,那又是因為什麽?  “先生發怒了,你快鬆手啊!”  周十七掙開他的鉗製,慌慌張張掉頭就跑,身影一直消失在視線內。  他也該迴去了,不然是要被先生罵的。雲未思如是想道,跟在周十七後麵,腳步顯然慢了很多,悠哉遊哉,被半道折返的先生逮了個正著,連同周十七二人,都被叫到屋子外麵罰站。  周十七滿嘴埋怨:“都怪你,你要是別那麽慢吞吞,怎麽還會被先生抓到,他肯定又會遣人去家裏告狀了!”  先生告狀是周十七和少年雲未思的家常便飯,不同的是周家家教森嚴,偏偏出了周十七這等頑劣敗類,周十七的父親每每恨其不爭,諸多責罵,早就將周十七當成孺子不可教爛泥扶不上牆的典範,大有聽之任之的架勢。  周十七之所以叫周十七,並非他爹有十七個兒子,而是他在家族裏排行十七,周十七上頭有兩個親哥哥,個個成器,唯獨小兒子從小被溺愛成自由自在的性子,索性他爹也漸漸破罐破摔,不再對小兒子抱太高的期望,隻要他不作奸犯科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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