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到雲未思與對方對視片刻,就感覺整個人被吸入漩渦之中。  不對!  他下意識知道有問題,但十三歲的稚嫩軀體卻遠跟不上反應。  “我孫兒,就是長你這樣的啊!”  對方桀桀怪笑,一手提起雲未思,想了想,另一隻手又抓住來不及逃走的周十七,將兩人都捏在手中。  “你這少年郎有些意思,明明沒有修為,神識卻有些異常,正適合來給我當爐鼎修煉!”  老翁陰森的聲音在耳邊炸開,雲未思陡然想起來了!  此人是赫赫有名的魔修樓升!  他殘忍好殺,尤其喜歡提煉人腦為丹,禁錮神魂用以煉丹提升修為,不分善惡隻要招惹他,被他看上眼的,一律難逃一死,起初他還隻是對普通人和散修下手,到後來,連神霄仙府與東海派的弟子亦難逃其手,最終應該在八年後死於九方長明的劍下。  雲未思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十三歲時是否與樓升擦肩而過,但是仔細迴想,當初京城似乎也曾發生過幾起血案,隻是無人查出個所以人,後來便不了了之。  按照自己少年時的性子,在原本的這一天,他應該早就按捺不住出去胡鬧的心,還未下學便與周十七偷溜出去,根本不會遇上樓升,更勿論成為被樓升相中的倒黴鬼。  樓升出手,根本不會有活口,雲未思萬萬沒想到自己想要改變自己父母慘死的命運,卻在還未付諸實施時,就已經胎死腹中。  隨著脖頸上那隻手越收越緊,雲未思的身體根本無從反抗,隻能用雙手死死扒住對方的手指,以卵擊石,螳臂當車。  身旁周十七的呻吟求救聲漸弱,他們眼看就要死在這裏,外界所有動靜潮水般退去,在死亡臨近的那一刻,一生所有快樂,坎坷,苦難碎片版閃過,最終停留的,卻是九方長明進萬神山,前赴六合燭天陣之約時,自己站在萬神山的某座山峰上,遙遙看著那個身影逐漸遠去,逐漸模糊,心中如同被挖去半塊。  “不必擔心,一切都來得及。”  九方長明的聲音在識海響起,雲未思隻覺靈台忽而一清,源源不斷的力量注入他身體之中,令他忽然產生巨大力量,將樓升狠狠掀開,摜在地上。  他將修為都給了自己?  雲未思忽然意識到所有真相。  九方長明固然突破境界,可以於在過去與將來之間來去自如,早已淩駕世間所有人之上,但他也無法幹預突如其來的變數,所以九方長明選擇將修為渡給雲未思,救他性命,也讓他提前能夠抵禦所有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有了他的修為,加上自己的閱曆見識,雲未思就不再需要九方長明了。  九方長明,將會徹底消失。  落梅汲汲一生所求,不過突破虛空,飛升成仙,但他參了一輩子,經營了一輩子,也參不破飛升原來並非是另一重天境,而隻是對過去現在未來的自如掌控,但過去有無數種細節,改變了那些細節,同樣也會製造出無數種未來,他原來的父母與舊日,再也無法迴去,即使當真改變了,改變的也不會是一模一樣的從前,除非他的父母也跳脫輪迴,掌握天機奧妙,但那也不會是他從前的父母了。  他想要改變過去,九方長明就成全了他,以自己的修為,以自己剛剛突破的境界,和可能永生的壽命,來成全他,助他扭轉乾坤,顛倒日月,瞞過天道,令他從頭來過。  當初萬蓮佛地,孫不苦得佛真身,悟的是我即是佛的有我之道。  而九方長明,從無我到有我,再到我即是他,境界顯然比孫不苦,更要高上百倍。  然而這樣的半神,卻願為了他雲未思,而放棄所有。  他不想要改變了。  他願接受所有既定的事實。  他這一生,固然少年時無憂無慮,但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刻,所有從前的沒心沒肺,都化為對自己的鞭笞和譴責,從此之後,曆經生死,半世劫難,唯獨在玉皇觀那幾載,唯獨在與九方長明麵前,才有片刻的歡愉開懷,即便後來要用數十年,於九重淵中飽受折磨,在五十年中行屍走肉般活著,等一個永遠不知生死的希望,來換那些瑣碎喜悅,他也甘之如飴!  雲未思緩緩睜眼。  他看見的不是樓升,也沒有周十七,而是九方長明。  麵色有些蒼白的九方長明,盤坐在他身側,倚靠床榻,雙目微合,似在沉睡。  雲未思想也不想,就將人揉入懷中,低頭覆上冰冷且顫抖的唇。  沒有情欲,隻有珍視,和生怕幻象的小心確認。  他等了很久很久,從隱忍到懷疑,從爆發到再度隱忍,那個潛藏在他身體裏,張揚偏激的雲海,正是他那麽多年痛苦的化身,可如今雲未思已足夠明白,他的師尊,固然心係天道玄機,此生也絕不可能以如此付出,來對待除了雲未思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正如九方長明於他而言,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珍貴存在,雲未思對九方長明來說,同樣是毋庸置疑的特殊。  “師尊。”  “嗯。”  ……第136章 九方道友的修為,竟是突破了?!  九方長明與雲未思二人閉關不出,四周設下陣法屏障,外人對裏麵情形不得而知,江離等人縱然擔憂,也無可奈何。  大家萍水相逢,又都是常年修煉的修士,心誌遠比一般人堅韌,不可能寥寥數麵就一見如故,但紅蘿鎮這一係列事情下來,幾人出生入死,又有共同的敵人,關係倒不同尋常。  更何況接下來前赴千林會,隻怕要對上他們有生以來最強大的敵人,若少了九方長明二人,結局恐怕是可以提前預見的。  江離與大師兄姚望年久別重逢,一肚子的話想問,奈何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們去善後,旁的不說,與遲碧江同行而來的郡主還被困在客棧不知生死,孫無瑕也不知下落。  三人在前往客棧的路上,姚望年與江離並肩走在前邊,遲碧江則自覺讓出位置,落後幾步,留給師兄弟說話的餘地。  但江、姚二人卻異常沉默。  他們分開太久了,江離就是滿肚子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方才,雲道友說的那些話,你怎麽看?”躊躇半晌,江離還是打開話匣子。  “你不該問我,而該問你自己。你不想相信,才會這麽問。既然不信,又何必問?你現在迴去,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還是可以繼續當你養尊處優的宗主。”  姚望年說話還是那麽尖酸刻薄,毫不留情,但江離隻要一想到他如今認不認鬼不鬼的樣子,走在旁邊鬼氣森森,連半分活人氣息都沒有,就打從心底一陣難受,半句迴嘴的硬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隻是覺得,雲道友所言,未免有些離奇,也不是不信,但師尊他這麽做,最終隻能害人害己,若是我如今去師尊那裏詢問,是否能讓師尊放下執念……”  “江離!”  姚望年的聲音變得無比淩厲,便連麵具之後的眼神,也懾人可怖。  “他若還有天良,能做出殺徒嫁禍的事情嗎?!你可知道我這些年是這麽過的?我的骨頭無時無刻不在疼,一時像火燒,一時像塞進無數冰塊,在我死後,為了維持形體,白日出沒,我需要付出比其他鬼修更大的代價,去黃泉煉獄中苦修,忍受萬鬼噬心的考驗。”  他冷笑一聲,“我錯了,不該說這些的,你堂堂萬劍仙宗宗主,根本不必體會這些,我說再多也無濟於事,你若想去便去,就是死在那裏,我也不會去為你收屍的!”  江離任他說著,默默無言。  遲碧江卻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柔聲道:“姚道兄誤會了,江道兄本性善良,將你與落梅真人都當作親人,所以不忍任何一人出事,但若不是心中有了決斷,他也不會決定去千林會,隻是天人交戰,一時還未能轉過彎來,還請姚師兄多給他些時間,他定能自己想通的。”  姚望年不屑道:“婦人之仁!大難臨頭,再猶豫遲疑,所有人的性命都要沒了!”  他雖未必全信雲未思說的預言,但姚望年這些年來追尋自己枉死的真相,從不信到將信將疑再到悲憤交加,遠比江離要清楚落梅的真麵目,如果他今日死在紅蘿鎮,背負所有罪名,那麽這些年來他的所有修煉追尋都成了毫無意義,江離從此不會再有知道內情的機會,他將會成為下一個姚望年。  他心中一股無名鬼火無處可泄,袍袖一揮直接消失在原地,眼不見為淨,不願再與江離多說半句。  江離不由苦笑。  這麽多年了,性子半點沒變,竟是連半句話都不肯等他說。  “江道兄……”  “他不光是生我氣,是一腔苦悶憤恨無處發泄,先讓師兄冷靜一下。我們從前感情很好,可惜我愚笨遲鈍,從未發現這些事情背後的端倪,是我對不住他。”  “這不是你的錯。”  江離搖搖頭:“你不了解他。他從前與師尊的感情,比我還要深,師尊待大師兄,也一直將他視為接掌自己衣缽的人,所以起初無論如何,我也不敢去相信,師兄受到的打擊,隻會比我更重。”  遲碧江蹙眉:“我雖未見過落梅真人,也曾聽說他修為高絕,恐怕淩駕世間所有修士之上,若真是……如姚道兄和雲道友他們所言,恐怕集我們所有人之力,也未必會是對手。”  江離輕聲道:“我擔心的不止這些。”  此番千林會由崢嶸山莊作為東道主,而崢嶸山莊又與萬劍仙宗交好,甚至於江離聽說,其莊主當年之所以能當上莊主,與自己師尊落梅真人的支持離不開關係。這種情況下,他們要去崢嶸山莊,很難說是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落梅真人能夠執掌萬劍仙宗那麽多年,一手將原本落後神霄仙府的宗門,經營到如今兩者平起平坐,宗門上下,言出必從,即便落梅退居幕後,由江離代任宗主,但江離知道,門中上下,舉凡弟子,依舊隻認落梅真人為尊,而江離自己,雖然名正言順,畢竟是少了些資曆。  從前江離愛戴師尊,也無意爭權,所以對這些無所謂,如今有朝一日可能與師尊為敵,他忽然清楚意識到,落梅並不是好相與的,他的手段心機,很可能早就料到他們會前往崢嶸山莊,並且已經在那裏布下天羅地網。  但如果他們退縮,就再也不會有機會當著天下人的麵,質問揭穿,還姚望年清白的機會了。因為修士雲集的日子就這麽一個,下一次千林會,還不知要多久之後。姚望年已經無法再等下去了。  去,或不去,都是一個死局。  “我雖然修為不濟,但布陣的能力還行,可以幫上一點忙,實在不行,我就飛信請我師父過來幫忙,他老人家疼我,想必是願意援手的。”  江離從憂心忡忡的沉思裏迴神,對上遲碧江有些笨拙的安慰,不由一笑。  這是個在某些方麵極具天賦,又在某些方麵顯得愚鈍的姑娘,心思無瑕,內外琉璃,以她的布陣天賦,想必將來也是一代奇才,卻願為了萍水相逢的自己,陷在這泥沼裏。  江離覺得,自己不能讓這傻姑娘跟著自己去赴險,得想個法子,讓她去不成。  按下擔心,江離主動轉移了話題。  “你方才一直盯著九方道友的劍看,是有什麽淵源嗎?”  遲碧江輕輕啊了一聲:“說起來這事有些蹊蹺,那把劍原是我師父藏珍閣裏的劍器,先前我趁我師父閉關偷溜出來,臨走前從他老人家藏珍閣順了幾樣法寶,這把劍是自動飛到我手上的。聽我師父說,這把劍是他在東海之濱遊曆時撿到的,當時那劍已經斑斑腐朽不成模樣,隻有劍骨不見劍形,已近廢棄之物,他原是想拿迴來再煉化一下再用,不曾想那把劍進了藏珍閣之後就再也找不著,直到我出門時,它才主動找上我。”  饒是江離心事重重,也禁不住被這樁奇事吸引:“那後來呢?”  “說來也怪,這劍跟著我在外麵,一日日的,反倒越發精亮,也逐漸有了劍形,可無論我怎麽試,也無法將那把劍拔出劍鞘。當時正好偶遇九方道友,我就把劍贈予他了,誰知人人都無法拔劍,唯獨九方道友伸手,那把劍就應聲而出,就好像”  遲碧江微微側首思索形容。  “就好像它等了許久,終於等來自己的主人。”  說話間,兩人趕到客棧。  此處亂哄哄的,大有亂象之後的狼藉,許多人已經啟程走了,還剩下不少沒了親人的,馬車被大雪壓壞的,一時半會走不了,正在與掌櫃理論退房的銀錢問題。  與遲碧江同來的郡主倒是還在,孫無瑕陪伴左右,後者少了先前的浮躁,變得寡言少語。  郡主擔驚受怕,一見遲碧江就抱住她不放,還哭了起來,兩個女子說悄悄話,江離隻好拉著孫無瑕先行走出來,給她們騰出說話的地方。  “孫道友,你師叔的事我也聽說了,節哀順變,我們還有事要辦,不若你先迴去稟明師門,待此間事了,我再上門拜訪。”  孫無瑕神色沉鬱,恍若未聞,自顧自忽然問道:“你覺得這世間有沒有一門法術,能夠讓影子會動?”  江離被問得莫名其妙:“何為影子會動?”  孫無瑕搖搖頭,皺眉不語。  江離有些疑心他是因為眼見師叔被殺,又斷了胳膊,神智開始出現幻覺,便尋思安慰兩句,找些師門靈藥給他,卻聽見孫無瑕又道:“地上的影子左手拇指在微微顫動,與其它手指飛快碰觸,但郡主明明雙手扶膝,一動未動,是我太累看錯了,還是真有問題?”  說罷,孫無瑕抬頭看江離,有些迷惘:“難道是我心神重創不堪打擊,出現幻象了?”  江離張了張口,電光石火忽然想起,自己師尊落梅真人,擅長占卜,平日裏也慣用左手掐算,這是對方再尋常不過的習慣性動作了!  他神色大變,二話不說,當即躍起撲向房門,狠狠推開大步跨入,卻正好看見一道黑影挾著半昏迷過去的遲碧江往窗外飄,他們身後,郡主軟軟躺在床上,已變成一具皮囊。  “放下她!”  江離吼道,出手抓向黑影,卻抓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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