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真憑實據,即便是師父,我也會去問出個真相。”江離一字一頓,“我想知道,當年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第二道金線快被黑霧突破,遲碧江和雲未思正在結印加固四周屏障,拖延時間,抵禦黑霧。 姚望年有時間將他的故事講完,但他每次迴憶起來,都覺得指尖發冷,心底發寒,久而久之,甚至刻意去遺忘。 “當年” 當年他下山曆練,在離萬劍仙宗不遠的一座鄉村小鎮裏,遇到一樁怪事。 每入黑夜,村裏就有幾人死去,莫名其妙,人心惶惶。 姚望年路過村莊,原本隻是借點水喝,因為此事古怪異常,他決定留下來查探一下。 入夜之後的村子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怎麽也叫不醒,唯獨姚望年還醒著,他悄然潛伏牆角,隱藏氣息,發現黑氣從井裏溢出,又悄無聲息飄向各家各戶,從門縫窗縫滲入,鑽入每個酣睡的人鼻孔裏,讓他們睡得更沉,而這些睡去的人裏麵,總會有人無聲無息死去。 白天黑氣消失,他潛入井裏,發現裏頭別有洞天,竟還藏著夢魔。 “我費盡心思將夢魔殺死,從他身上得到了一顆聚魂珠。” 聽見聚魂珠三個字,雲未思眼皮一跳。第131章 如是因緣生,如是因緣滅,環環相扣,一飲一啄。 以珠為鼎,以魂為丹,煉製神魂以供修士提升修為,似夢魔狐精這般的精怪,絕不會大費周章練什麽聚魂珠,它們隻會直接汲取精氣神魂,化為己用。 也就是說,聚魂珠是修士之物。 更確切地說,是魔修常用的手段。 看見聚魂珠,姚望年自然而然認為是某個魔修在此殺人煉魂,他沒有打草驚蛇,貿然將聚魂珠取走,隻是殺掉夢魔,繼續潛伏在井裏,等待有人來取走聚魂珠。 姚望年等了整整三天,三天內沒有人出現,就在他以為自己判斷失誤的時候,來人現身了。 “對方修為極高,我不是對手,一番交手之後,我僥幸受傷遁走,迴去之後卻越想越不對勁,因為當時我在井裏布下一個陣法,叫三垣陣,此陣不難解,隻是有些冷僻,尋常人根本不會想到解法,但對方不僅快速破解,還反過來將三垣陣以五雷符改為極火陣。” “對方是個用陣高手。”遲碧江道。 她自己也精於布陣解陣,很明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反應迅速修改陣法的難度。 江離則更關心此人的身份:“他是誰?” 姚望年淡淡道:“他隱藏容貌,連聲音也從未聽過,我瞧不出來,但修士隻要想,本來就有許多種辦法偽裝身份。” 江離道:“關於三垣陣,我曾在本門藏經樓見過,此陣乃萬劍仙宗第三代宗主所創,初衷是布在萬劍仙宗周圍三座山峰,以備外敵入侵,後來年歲漸久,此陣被後任曆代宗主修改,逐漸廢棄,鮮有人知。” 但藏經樓裏清清楚楚記載,三垣陣為萬劍仙宗獨有,天下旁處無出。 姚望年生性執著,有了懷疑更要追查下去,他原想養好傷之後再迴村莊調查,殊不知等他迴去卻發現村莊總共一百一十七口人無一幸免,全部整整齊齊躺在家中,斷氣已久,神魂俱無。 不僅如此,姚望年還聞見若有似無的香氣,他雖然早有防備,也有些神誌恍惚。 “當時神霄仙府正好有幾名弟子路過村莊,與我起了衝突,雙方打起來,我殺了他們其中一名弟子。但我對這段記憶一直渾渾噩噩,無法完整想起來,就像是當時被什麽東西糊住腦子。” 江離:“是那香氣?” 姚望年:“也許是吧,之後我受了傷,被他們擒住,押迴萬劍仙宗問罪,當時我傷勢嚴重加上心情激動,已經有走火入魔神智大亂的趨勢。” 江離:“這件事我也記得,後來師尊帶人去那村莊查找線索,發現那些村民是被夢魔所殺,與你無關,而你隻是因為療傷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又恰好在現場,被萬劍仙宗的人撞個正著,才會被誤以為兇手。但是你自從那次受傷之後,就一蹶不振,性情暴躁,迥異以往,直到一把火燒了藏經樓的那天晚上。” 姚望年冷笑:“但你不覺得蹊蹺嗎?為什麽我折返迴去調查的時候就被暗算神智大亂,又好巧不巧遇上神霄仙府的弟子?我被神霄仙府的人抓住,也就無法繼續調查下去,如果真是夢魔幹的,區區夢魔有這種機巧布局的智慧嗎?師尊帶人去那個村莊,到底是幫我洗脫罪名,還是去銷毀證據?” 饒是江離早有心理準備,仍被他這一番質問,驚得麵色微變。 “你懷疑師尊,純粹是出於這些巧合?” 姚望年一字一頓:“那天晚上,我又聞見那股香氣,與被屠村的村子一樣,我追著香氣跑出去,一路追進藏經樓,然後,藏經樓便起火了。” 江離一時說不出話,片刻之後才找迴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你懷疑師尊的證據呢?” 姚望年:“那天晚上,藏經樓內與我交手,將我重傷之人,正是當日在村莊井裏以陣法與我鬥法之人,瀕危垂死之際,我看見他一步步朝我走來,那身形,那輪廓,絕不會錯認。” 其實何止江離難以置信,連姚望年,都疑心是自己重傷出現幻覺。 這些年來,他麵目全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仍執著地想要一個真相,在化為鬼修七八年,自忖有了相當修為之後,他便找上師尊落梅真人,希望從對方身上找出線索,但是落梅修為極高,他根本不敢靠近,甚至連萬劍仙宗都進不了,隻能遠遠守著。 終於有一日,落梅以傳送法寶出現在宗門之外的後山,被姚望年察覺,後者立刻跟上去,一路跟著落梅離開萬劍仙宗的地盤,去了當年被屠村的小楊村。 人死光了,村莊早就荒廢,成了亂葬崗。 他親眼看見落梅輕車熟路從那口井下去,耳邊嗡的一下,心頭好像有什麽炸開。 “你也跟著下去了?”江離問出這句話時,藏在袖子下麵的手甚至是微微顫抖的。 “沒有,我無法離他太近,隻能在外麵守著,過了半天,眼看他重新出來離去,我就迴到那口井裏,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麽?”麵具下的姚望年似乎嘲諷一笑,但他並沒有等旁人迴答,便自顧說下去,“我看見許多當年未曾看見的骸骨,又聞見那股熟悉的香氣。” 江離麵色蒼白。 他沒有去考慮姚望年會欺騙自己的可能性,因為姚望年沒有必要這樣做。 當年落梅座下,姚望年和江離,以及另外幾名弟子,皆為出類拔萃的修煉奇才,可其中又以姚望年為最,眾望所歸,毫無疑問,他將繼承落梅的衣缽,師尊落梅真人對他的寄望和關切,也比對其他弟子更多,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現在還是萬劍仙宗風頭最盛的大師兄。 對師尊的感情,姚望年隻會比江離和其他師弟更重,不會更輕。江離無法想象,當姚望年一步步推出這些結果時,心裏作何感想。 僅憑同樣的香氣,姚望年不可能迴萬劍仙宗指認落梅,更何況現在的他早已是世人眼中的鬼魅,更是萬劍仙宗身敗名裂不願提起的敗類叛徒。 “我聽說落梅真人閉關,你代為主持宗門事務,不久之後,卻在紅蘿鎮看見你隱姓埋名在此落腳,放著萬劍仙宗宗主不當,在一家藥鋪當起坐堂大夫。原本紅蘿鎮,也有我的故人在,正是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沒有喪失理智,還想著查明真相。但,自從我有了將真相告知你的念頭,並設法接近你之後,紅蘿鎮就開始出現一樁樁的命案,我開始懷疑,幕後真兇有意將所有嫌疑往我身上推。” 姚望年知道自己應該去見江離,將所有一切說出來,但是兩人十年沒見了,他又無法完全信任江離,也無法保證江離在得知這些事情之後,會不會相信他,會不會選擇站在落梅真人那邊,將他指為大逆不道的兇手,與他決裂對立。 江離沉默半晌:“我認識的姚望年,天賦過人,卻從不以此為傲,豪邁爽快,對師兄弟好得沒話說。十年過去,我依舊這樣認為。大師兄,此間事了,我陪你一道迴宗門,去找師尊當麵問個清楚,可好?” 姚望年:“你信我?” 江離:“我信我們從小到大的情誼,更信你的為人。” 二人相對無言,雲未思忽然輕聲道:“我知道了!” 他本不欲打斷姚望年和江離師兄弟的舊情重敘,但聽見姚望年說至此處,心頭陡然有種通透感,仿佛冥冥之中有根線將所有事情從頭到尾珠子般串起,終於融會貫通 落梅與妖魔勾結,應該遠早於他們所以為的時間。 飛升失敗奪舍弟子之前,落梅必然還經曆了往上提升修為的瓶頸階段,他早已對飛升盡頭等於死亡這件事有了隱約的預想,開始著手準備另外一條路,用聚魂珠來修煉神魂,為日後奪舍作準備,誰也不會想到堂堂萬劍仙宗宗主,背後竟還有如此一麵。 可落梅也沒想到,自以為隱秘的事情,居然正好被出外曆練的大弟子姚望年撞破,他起了殺心,通過完美布局讓姚望年背上汙名而死,卻未料到姚望年死後怨念之大,竟支撐他自己練成鬼修,還不忘尋找當年真相。 當落梅發現,姚望年跟江離這對師兄弟在紅蘿鎮陰差陽錯重逢之後,擔心姚望年對江離說出真相,就暗中製造紅蘿鎮慘案,如當年一般,禍水東引,大有推到姚望年身上的趨勢。 如果沒有雲未思和長明這兩人的出現,江離隻會以為姚望年變成鬼修之後以人命來修煉,更坐實了當年姚望年走火入魔提煉聚魂珠的嫌疑,師兄弟二人很可能也不會有碰麵吐露真相的機會,紅蘿鎮將以姚望年的死告終,自以為得到答案的江離,最終也隻會帶著一肚子唏噓迴到宗門,他永遠不會知道這裏頭蘊含怎樣的波瀾驚變,也許直到死,都不知道對他下手的,正是他最敬愛的師尊。 雲未思的目光落在遲碧江身上。 這個女人未必從頭到尾一無所察,她可能窺見其中一星半點,又或許因緣際會得知內情,但無法與落梅抗衡,隻能借由布局,在六合燭天陣內嵌入變數。 而這點變數,正是雲未思和九方長明來到過去的契機。 如是因緣生,如是因緣滅,環環相扣,一飲一啄。 眼前這個陣法,應該就是落梅為了困住他們布下的。 但,落梅呢? 他沒有現身,是因為想等他們被活活困死,還是另有圖謀,無暇分身? 雲未思突然想到九方長明 難道?! 他麵色突變,心念電轉,雙手結印,靈力如風沙傾瀉而出,推向金線外的黑霧! 雲未思沒能將黑霧完全推開,隻能撥開一小道口子,嗷嗚聲中,黑色身影從他腳邊躥起,竟是撲向那道被撕裂開來的口子,突圍而出,須臾不見人影! “先去找師尊!”雲未思在他後麵吼道。 狗子隱約嗷嗚一聲,很快遠遠不聞。 如果周可以能說話,此刻一定是想咆哮:你現在想起來叫師尊了?啊?!早先不是還騙師尊喊你師兄嗎!你個大逆不道的東西,等我迴來收拾你!第132章 是雲未思! 麵對滔天如海的壓力,長明比任何時候更能清晰感覺到死亡氣息的籠罩降臨。 他自知餘力不繼,迴天乏術,反倒徹底放鬆,神識進入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至境,脫離身體,又浮遊軀殼之上,冷眼旁觀對方的攻勢寸寸推進,所有動作霎時被放慢到肉眼可見的速度,他的軀體躲不開,神識卻可以輕而易舉看穿對方的意圖 公子不僅想要殺他,而且想徹底摧毀他的神識,令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長明清楚知道這一點,但重傷的軀體無法跟得上神識反應,下場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他無悲無喜,幾乎以旁觀者的角度在親眼見證這一切的發生。 迴想一生,除雲未思以外,無一不可放下。 正如天地萬物,所有終點,必然是無盡的混沌。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大羅金仙,販夫走卒,莫不如此。 所謂飛升成仙,不過是從一個境界突破到另一個境界,便是永生,也是相對的。 滄海千年方改,於玄黃造化不過一彈指,蜉蝣朝生暮死,對它自身卻已是一世。 修士汲汲營營,得到比普通人更長的壽命,但許多人建立宗門爭權奪利,各種欲望實則與尋常人無異,不過是換個方式,修士之間殺人奪寶,也與世間朝堂傾軋無異,隻不過更直白血腥,動輒失去性命。 既是如此,修行的意義何在? 天機茫茫,無處可尋,便連他和落梅這樣的不凡人物,終其一生亦不得其解。 殺戮,惜生,輪迴,往複如是,修士也好,凡人也罷,所有人如螻蟻一般,被困在圓圈裏兜兜轉轉而不自知,卻始終無法離開。 如果,飛升並非終極的追求呢? 那一瞬間,識海中紛亂繁雜,卻忽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敵人,靈力漩渦,死亡危機,狂風暴雪,連同畫扇,阿容,周遭房屋,潮水般退去,天地之間,僅存一人。 他佇立虛空,仰頭頂天,腳下踩低,如置身亙古混沌,前無可去,後無可退,岌岌可危,方寸深淵,換作常人,必定不敢再踏出半步,但長明毫無顧忌,他內心已然沒有恐懼,閉上眼,混沌也能浮現心中,近處流雲,遠處水滴,清晰於耳,了然於心。 四方清風,寂寥長空,天樞搖光,北鬥當頂,月出碧霄,雲橫六合。 道門講清靜無為,無為即無我,我即萬物。 佛門曰菩提本無樹,心如明鏡台,心若不動,萬物則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