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碧江微驚,下意識想要攔在江離前麵,江離卻先半步將她扯到身後去。 這簡單一個動作,便可窺見許多細節,尤其在雲未思這等知道後事的人眼中,更明白意味著什麽如果曆史依舊遵循原來的軌跡,江離仍舊被奪舍,恐怕事情也還是會照著原先的路走下去,最終重蹈滅世覆轍,雲未思與師尊跟落梅同歸於盡,這已經是至好的結局。 但他們迴到過去了,迴到紅蘿鎮這個節點,一切還未發生,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然而,為何會是迴到紅蘿鎮這裏? 為何他們恰好能見證江離跟遲碧江的邂逅,揭開萬劍仙宗姚望年的存在? 雲未思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卻始終找不到答案,直到此時此刻,看著江離、遲碧江、暗先生三人,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麽! 有人早在當年的滅世陣法裏,埋藏下能夠顛倒乾坤日月,挽迴一切的玄機暗線。 而那個六合誅天陣,是遲碧江一手布置的,除了落梅之外,隻有她是最了解陣法的人。 也就是說,她可能早在自己死之前,就察覺了戀人身上的不妥,但她一人之力,當時卻已經無法與落梅抗衡,隻能以這樣的方式,等待有人在破陣時觸發玄機,以最決絕的方式,令時光倒流,來到曾經的拐角,重新去改變未來。 而他自己與九方長明,就是那個能夠改變一切的變數。 不遠處,暗先生揭下兜帽,摘掉麵具,以嘶啞如蛇信吞吐的氣息發出冷笑。 “你怎麽會覺得,我是你的師兄?” 江離麵色微變,身體下意識往後微傾,似要後退,卻被理智阻止。第128章 我便是說,他也不會信。 江離不是沒見過世麵的鄉野村夫,動輒大驚小怪,能讓他如此悚然變色的,自然是因為對方身上發生了極為恐怖的變故。遲碧江原本注意力放在江離身上,此刻看見他的眼神,不由自主也望向對麵的暗先生。 下一刻,她也露出驚詫駭然之色,比起江離,有過之而無不及。 遮住大半麵容的兜帽下麵,是一個黑色麵具,對方將麵具摘下,露出的臉,那已經無法稱為人臉了,臉上血肉腐爛大半,森森白骨即使在暗色中也隱約可見,兩個原本應該是眼球的地方,一塊是黑乎乎的空洞,另一塊勉強倒還能看出眼睛的形狀,可也隻是勉強,因為眼皮周圍的肌膚,也大部分都發黑了。 遲碧江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想後退,卻被江離拉住胳膊。 些許溫暖透過衣裳傳來,讓她有種重迴人間的恍惚。 愣神的片刻工夫,暗先生已經重新將麵具戴上。 兜帽遮住半麵,加上夜色掩蓋,那種鬼怪般的恐怖麵容,好像隻是他們的幻覺。 但雲未思知道不是。 暗先生生前一定受過非人的殘酷折磨,在無盡痛苦中死去,因為鬼修到了他這等修為,原本可以隨意變換外形,如鬼王令狐幽,他同樣是鬼修,容貌卻很俊美。但眼前這名鬼修,臨死前那段痛苦卻始終無法抹去,以致於深深烙在記憶裏,同時影響他呈現的皮囊。 見江離等人露出駭然神色,暗先生發出一聲譏誚意味濃厚的低笑。 “你師兄是長這個樣子嗎?” 江離說不出話。 “你師兄不僅是鬼,還是這麽一個惡鬼嗎?” 暗先生仰頭大笑起來,笑聲如夜梟在寂夜迴蕩,令人心頭生寒。 “你不想承認,我也不會勉強你。這些年,我本以為你死了,但當年藏經樓起火的事情,我沒有一日忘記。你還記不記得,出事前兩天,你跟我吵了一架,當時你問我是不是想取你而代之,放狠說了很多難聽話,起初我也生氣,後來迴頭一想,就覺得不對勁。你不像是這種人,頂多是情緒不好,對自己人發泄,但又會是什麽令你情緒不好,練功不順走火入魔嗎,還是另有隱情?” 江離的聲音很輕,卻很穩,在夜色裏清晰可聞。 他甚至邁開腳步,朝暗先生走近。 “我察覺異常,卻沒有深究,隻當你過幾日就好,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樣的變故,我很後悔,假如當時多留意些,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大師兄,我很想你,師父也是,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你還活著,一定很高興。” “活著?”暗先生古怪一笑,“我早就死了,我也不是你的大師兄。不過你說的那個人,有你這樣的師弟,真是一種不幸啊!” 說話間,雲未思注意到院落外圍一直有黑霧若隱若現,似在徘徊覬覦,等待時機入侵。 那些黑霧不像鬼氣,若有似無,時聚時散,與夜色融為一體,所以連他也沒發現黑霧是何時出現的。 “這裏被人下了禁製,手法很高明,不是純粹的陣法,還有幻術和符之術相結合。” 遲碧江也發現了,她揚手灑出一片碎金星光,那些璀璨漂亮的“星光”落到地上變成金線,當黑霧一點點前進企圖越過金線時,仿佛被無形屏障重新彈迴去。 但黑霧越挫越勇,很快重新凝結為更濃鬱的霧氣湧來,又再度被金線彈迴去,隻是一次次重逢,金線逐漸變淡,直到徹底被黑霧吞噬。 “這些是什麽!”江離大聲問暗先生,“大師兄,你就這麽恨我嗎?” 暗先生冷笑:“這不是我布下的,我要殺你,用不著這麽費勁,你如今雖是萬劍仙宗宗主,修為卻仍舊未入大宗師門檻,不過是徒有身份招搖過市罷了!” 言語之間,已是默認自己的身份。 江離苦笑,也沒生氣:“我資質素來不如你遠甚,若你還在,宗主非你莫屬。” 姚望年冷冷道:“就算我還在,宗主也不會是我。” 江離聽出他話裏有話,正待細問,卻見遲碧江接連灑出幾片金光,形成三道金圈,將他們幾個人團團圍住,黑霧很快抵達第一道圈,被彈迴幾次,鍥而不舍,很快就將第一道金線蠶食殆盡,在第二道金線外碰壁,接連幾次,不得其門而入,攻勢反倒緩和下來。 江離祭出飛劍,劍氣縱橫,霎時照亮四人頭頂周身大部分區域,遲碧江隻覺寒意凜冽,攝人心魂,心道這便是傳說中孤月劍的威力嗎,卻聽得姚望年又冷笑了一聲,劍光非但沒能劈開黑霧,反而被黑霧彈了迴來,直接反撲向江離和遲碧江這邊來! 遲碧江大吃一驚,卻見江離雙手結印,在劍光將近時將其消弭化開,有驚無險。 但是方才他的舉動也證明了黑霧是很難用強力劈開的,難怪姚望年會冷笑。 “大師兄,我知道你不是兇手,但此處夢魔與狐精聚集,必然背後有人指使,我們需要將那人找出來,方能破解紅蘿鎮的局。你比我早來此處,又是在鎮監身邊,想必知道的也比我多,能否給我們指點一二?”江離懇切道。 雲未思先前也覺得這萬劍仙宗宗主平平無奇,在修為和老辣狠毒上都遠不如其師落梅真人,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會被落梅奪舍,假冒身份那麽多年,但此刻聽見他與姚望年的對話,卻發現此人說話心態很穩,不驚不怒,被姚望年三番兩次擠兌嘲諷也沒見火氣,要麽脾氣很好,要麽城府深沉,從後麵的事情來看,應該是前者。可江離這樣的脾性,在尋常人裏自然是好相處,想要擔起一宗之主,卻還是缺了些手段魄力。 姚望年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江離,我沒想到,你當上宗主之後,還這麽天真,萬劍仙宗交到你手裏,早晚都會毀掉。” 遲碧江微怒:“閣下有工夫說這些,倒不如幫忙將這些黑霧驅逐,離開此地再說,若我們都死在這裏,你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姚望年漠然道:“黑霧存在不是一兩日了,隻是有人忽然將它們集中到這裏,為的就是請君入甕,將我困死在此,不死也會入魔,你們的到來隻是意外,大不了一網打盡,不留活口便是。” 江離目光一凝:“誰想殺你?” 迴答他的是沉默。 一直沒有出聲的雲未思忽然開口:“此人必定是你與他都認識的人,而且極為熟悉,從當年藏經樓到現在,他從未放棄追蹤姚望年,一旦發現你大師兄還活著,必會痛下殺手,毫不猶豫。” “你是何人!”姚望年倏地望向他,麵具下目光銳利,如刀如劍。 “萍水相逢之客。”雲未思麵色淡淡,“姚望年,你心中早有答案,隻不過你不敢說出來罷了,事到如今,你已被他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們全都困在這裏生死難料,你還要幫他隱瞞多久?” 江離與遲碧江驚疑不定,尤其是江離,目光在雲未思與姚望年之間遊移。 “雲道友,你知道了什麽?” 姚望年死死盯住雲未思。 “你不是萬劍仙宗的人,你到底是誰!” “我說了,我與你們毫不相幹,萍水相逢,偶然窺見真相一角,如果你不將過往和盤托出,將來你師弟隻會以同樣方式重蹈你的覆轍,你、他、萬劍仙宗,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因此傾覆。你應該很清楚,能對你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大奸大惡,絕情絕愛,根本不會心存半分憐憫,對你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對天下人?” 雲未思冷冷迴望,氣勢絲毫不遜於他。 此時他修為雖比一百多年後有所下降,但怎麽說也曾是道門首尊,九重淵之主,形容氣度比起在場三人,有過之無不及,先前他刻意收斂氣息,姚望年也將注意力放在江離身上,此時他放開周身氣勢,便立時讓姚望年警覺凜然。 修士的嗅覺是敏銳的,尤其是鬼修,超脫於凡人之外,遊走於幽冥之中,姚望年隱隱從雲未思的態度和氣息上察覺到什麽,但又說不出來,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讓他停止追問,反是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才啞聲道:“我便是說,他也不會信。” 雲未思:“你若不說,他永遠不知道。” 江離不知他們在打什麽啞謎,正待開口,一隻柔軟溫暖的手忽然握住他的。 “我那三道金線還能撐上一時半會。”遲碧江附耳過來悄聲道。 她雖然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卻能及時察覺江離心中的焦慮。 江離輕輕嗯了一聲,那些焦慮著急忽然就減輕許多,他發現姚望年的態度略有鬆動,不像之前那麽固執偏激了,雲未思的話讓他發生某種變化,隻不過江離此刻還不知道姚望年的話,將會為他帶來多少衝擊。 而此時的九方長明,剛剛擊退畫扇等幾名狐精暗算偷襲的企圖,就迎來新的強敵。 他連退三步,微微低頭,吐了口血出來。 “前輩!”阿容大驚失色,忙將他扶住。第129章 你我是否終如參商,生死音息永不相見。 畫扇氣息微弱,尚有神智,但她僅僅因為得救慶幸一瞬,就在看見來人時愀然變色。 公子緩步從她身旁走過。 此刻的狐精,不過是已經毫無價值的棄卒,被遺忘總比被想起來再補一刀好。 畫扇大氣不敢出,生怕去而複返的公子想起自己,輕輕抬手將自己徹底送上黃泉之路。 她現在無比後悔,後悔自己一時貪婪折返迴來,想來個漁翁得利,殊不知自己卻是可笑的螳螂,自以為將蟬捏在手心,後麵卻還有黃雀等著。 所幸,公子沒有看她一眼。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不遠處那人身上。 九方長明。 這個奇怪的名字連同這個奇怪的人,像天降隕石一樣出現在紅蘿鎮。 起初公子壓根沒把此人和他的同伴放在心上,於他而言紅蘿鎮九州通衢,每日來往者甚眾,更不乏修士奇人,這兩人隻是其中小小的插曲,不足為道。 但風雪不期而至,許多人滯留於此,憑空生出許多事端,連帶這兩個不速之客,也都卷入這一場風波之中,成為攪亂棋局的亂子。 既然是亂子,就該徹底剔除了,方才他出手試探,對方冷不防遭受暗算,加上之前跟他交手,想必已經受了不輕的傷,隻是公子摸不清對方底細,不知道九方長明的傷勢究竟有多重。 他素來謹慎,所有事情都想做到萬無一失,自然不肯在此人身上栽跟頭。 “九方道友,是吧?我不知你來自何門何派,也不想問,我們萍水相逢,實力相當,本該惺惺相惜,把酒話英雄,如今你因多管閑事出麵,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獸類與我為敵,委實可惜。”公子語重心長,沒有貿然出手。 他在等,等對麵露出破綻,看清對麵的實力,再一舉斃命。 畫扇聽見他那句“獸類”,則微微打了個寒顫,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本來不妙,是她過於異想天開,以為能與公子談條件,殊不知自己和阿容一樣,在對方眼裏,就是可有可無,隨手可棄的小玩意罷了,枉她還異想天開,以為能在九方長明身上占到便宜,結果公子其實是利用自己來試探九方長明身上的傷到底有多重。 一旦明白這一點,畫扇登時失去任何僥幸和期望,她現在隻想找機會逃走,逃得遠遠的,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血順著長明下巴,滴落在雪地裏。 他的腰微彎,脊梁卻沒有被完全打折,依舊站得很穩,手中以劍拄地,劍身微微發光,時明時暗,忽閃不定。 這個看似虛弱的姿勢,卻有著最嚴密完美的防禦姿態,周身靈力圓融無礙,完美無瑕。 正因為如此,公子才沒有妄動,他想殺人,不想被反殺。 “我能知道,你在紅蘿鎮做的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