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師尊所至,山海叢雲,日月星辰盡處,唯從而已。  即使知道雲未思的那點心思,九方長明也沒準備迴應。  在他看來,那起初不過是少年情懷一點無處寄托的躁動罷了,饒是修士如何淡泊心境,雲未思終究還是個青年人,對方滿懷家仇無處發泄,隻能強忍急躁,將對家人的緬懷投射到朝夕相處的師尊身上,這同時也是對強者的向往乃至追逐。  九方長明不是沒遇過仰慕者,恰恰相反,他的仰慕者眾多,有落敗不甘的對手,有想與他結為道侶的女子,有的純粹為他風姿傾倒,有的則是懾於他的修為,對強者的膜拜。  對他而言,雲未思與這些人,並無太大區別。  隻不過他們畢竟是師徒,九方長明對他,也終究比別人多了幾分寬容。  不願見弟子沉溺兒女私情,長明打發他下山曆練,希望他迴來之後,能自己想通,修為更上一層。  此時的九方長明,遇到前所未有的難題。  修為足可問鼎世間巔峰,更在千林會上以半招之勝打敗神霄仙府府主,令玉皇觀大出風頭,隱隱有成為天下第一人的趨勢,眾人都認為他將會是未來首屈一指的修士,許多人不知道的是,他正被止步不前的困擾所日夜縈繞。  九方長明自覺對於道門的領悟已到極限,已是修士力所能及的巔峰,但他隱隱感覺到一層無形障礙橫在麵前,阻隔他更進一步,更影響自己飛升成仙,卻始終無法找到關鍵所在,突破那層看不見摸不著的障礙。  當時他並不知在數十年前,落梅真人也遇到過同樣的難題,最終因無法解決,心有不甘轉而與妖魔合作,九方長明選擇的是另外一條路,他想輾轉宗門,集百家之長,另外獨創一門心法,令問天大道,再無阻攔,令世間有天賦悟性之人,再不必受宗門局限,即便散修,亦可修仙。  這個誌向宏偉過於遠大,饒是狂傲如他,也不能不從長計議。  道門宗法大同小異,他自忖在此已臻化境,便有了離開玉皇觀,前往佛門的念頭。  佛修藏龍臥虎,高人濟濟,說不定會出現能解決問題的機緣。  雲未思所求,不過是那一點纏綿短暫的私情,而九方長明心向大道,他根本無意私情,也不希望弟子執著沉迷於此,像那個跟何芸芸結為道侶的玉皇觀弟子那樣,親手葬送自己的通天前程。  於是他徹底離開玉皇觀,毫無留戀,踏上佛修之路。  慶雲禪院雖然是佛門二宗之一,多年來卻始終被萬蓮佛地壓了一頭,對九方長明這樣的修士加入,自然是歡迎之至的,甚至給予九方長明無上殊榮待遇,尊其為佛子,允許他來去自如,不必像尋常弟子那樣受禪院規矩束縛。  他入鄉隨俗,拜在一葉禪師座下修行,早課晚修,沒有落下過一次,曾經威震天下的九方長明,成為慶雲禪院一名弟子,江湖議論紛紛,於他如清風過耳。  一葉禪師不是院首,卻是禪院中修為最高的隱士,他很少傳授什麽心法訣竅,更不曾手把手教導鬥法殺人,更多是與長明對坐修禪,如多年老友。兩人也許三天三夜不會說上一句話,也許連續十二個時辰辯法打機鋒,長明想要贏得一葉,就得仔細研習禪院佛經典籍,將佛門經典都研究一遍,倒背如流,如此一來,觸類旁通,以他的悟性,很快在與一葉的辯法中不落下風。  二人對坐,不唯獨是口頭辯法,間或夾雜修為上的鬥法。  世間兩大頂尖高手交鋒,禪院自然無人敢來打攪。  這一日,大雪紛飛。  兩人已經連續辯法兩天,長明似有突破,一葉禪師會心而笑,坐等對方修為更進一層。  紙鳥由西飛來,於上空盤桓不下。  這是雲未思的求救訊息。  當日九方長明將紙鳥傳訊之術傳授對方,這麽多年來,雲未思還是第一次用上,想必性命攸關,十萬火急。  飛鳥無法進入兩人設下的結界,焦急扇動翅膀,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一葉禪師微微皺眉望向飛鳥,待要彈指驅逐,不讓它幹擾九方長明,卻心有所感,伸出去的手停住動作。  興許冥冥之中,這飛鳥也是考驗。  一葉禪師靜靜注視九方長明。  對方周身金光淡淡,天際叢雲聚攏,若有異象。  若能突破此境,距離天道,又近一步。  一葉自知此生無法飛升,卻有豁達胸襟,樂於成全一個天才。  因為他知道,對方比他更有悟性,也更近天人之境。  但,就在此時,九方長明睜開眼睛。  周身金光驟然消失,收斂得幹幹淨淨。  他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寶貴進階機會。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  一葉禪師微微歎了口氣,揮袖撤去結界。  飛鳥撲了進來,在長明麵前化為書信,輕飄飄落在手上,閱畢即焚,星火點點。  九方長明沉默半晌,對一葉禪師道:“我得離開一陣。”  一葉禪師:“你離突破,僅有半步之遙,若出此門,前功盡棄。”  九方長明:“我從前的弟子有難,無法見死不救。”  一葉禪師:“既是從前,早已兩清,你入佛門,便與道門一刀兩斷。”  九方長明默然不語。  “舍得,舍得,你若不舍,何來之得?今日離你頓悟隻差半步,你卻因此前功盡棄。九方,你看似無情,實則卻有無限牽掛。”  “他悟性過人,我以心血授之,隻是,惜才罷了。”  一葉禪師以“你何必自欺欺人”的表情望著他。  “不舍乃牽掛,牽掛亦動情,世間有萬種情,一心動則萬心動。佛也罷,道也好,殊途同歸,從來講究忘情至境,拋除煩惱,玉皇觀,慶雲禪院,此間種種人事,將來都是你需要盡數忘卻的塵緣,你若不能斬斷這些牽絆,你永遠無法真正達到天人之境。”  九方長明卻搖搖頭。  “我從來不信忘情方可飛升,世間大道三千,隻因不得其門而入。芸芸眾生修煉長生,本身就是一種無法舍得的執念,照禪師所言,豈非同樣是牽掛動情?”  一葉禪師凝神細思,隱隱明白對方想走的,是與萬千年來絕大多數修士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條路,但即使他本身修為超絕,也很難想象那是一條什麽樣的路。  “你意已決?”  “我意已決。”  這是二人之間最後一次交談,也是一葉禪師最後一次看見九方長明。  自那天起,九方長明就再也沒有迴來過,連徒弟孫不苦也未能找到他。  直到一葉禪師聽說他轉投魔門,成為魔修。  天下震驚,昔日弟子宣布反目成仇,追殺其師,唯獨一葉禪師知道,九方長明從未改變過初衷,他一直在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前行。  但一葉禪師並不知曉九方長明能夠走多遠,因為在隔年他就因為壽數已盡無法突破而坐化。  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歸途中九方長明在萬神山上發現秘密,由此揭開上溯百年的巨大陰謀。  冥冥之中,所有事情,融會貫通,匯聚成河,川流不息。  冰雪落在睫毛,又緩緩凝結。  他的氣息微弱,幾近於無,連身體也變得冰冷僵硬。  阿容心急如焚,想用靈力溫暖他,卻隻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就連阿容都知道,萍水相逢的九方長明願意出手相助,並非無情之人,但從前天下人見慣了他獨來獨往,肆意妄為的一麵,道門佛門,說扔就扔,膝下弟子,反目成仇,隻有雲未思與眼前阿容,不曾錯看他。  長明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歎息。  “前輩?”  阿容隻當他醒了,驚喜一瞬,很快又發現,那隻是對方“沉睡”中的身體反應。  九方長明想連身陷萬蓮佛地的周可以都肯伸手搭救,卻絕不會縱容周可以修煉魔功。  他同樣可以容忍孫不苦與自己信念不同背道而馳,卻很少卻幹涉孫不苦的前程。  對其餘三名弟子,他自問沒有溺愛,也不曾薄待,唯獨對雲未思,虧欠良多。  草木尚且動容,況乎人心。  但心軟與歉疚,便是真情麽?  雲未思想要的,他能給嗎?  識海深處,他無法解答這個問題,身體也跟著眉心緊蹙,卻無法醒轉。  記憶迴到當年,他離開萬蓮佛地,循著弟子傳來的求救訊息,在眾法山冰萃林中找到重傷的雲未思。  原來雲未思在千林會上因小勝神霄仙府府主而大出風頭,他的春朝劍也因此被魔修盯上,對方知道他交手之中必定受了傷,趁他離開千林會後孤身落單之際偷襲圍攻,想要殺人奪寶,雲未思寡不敵眾,當時已是半昏迷狀態,連他都沒發現自己下意識向師尊發出求救訊號,更沒有想到已經離開道門,讓他以後好自為之的師尊會趕過來。  九方長明將那幫人重傷打退,背著神思昏沉無法行動的雲未思往山下走。  “師尊……”  “嗯。”  “為何救我?”  “因為你是我的弟子。”  “你在說謊。”  雲未思迷迷糊糊,腦袋抵著他的後頸,輕笑聲傳遞過來,連他身體都跟著微震。  “你曾說過,我們在外曆練,是非成敗,都由自己承受。你說到做到,從未更改,可如今你卻違背自己說過的話。因為你心軟了,師尊,你對我心軟了。原來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這句話,竟是真的麽?”  九方長明沒有迴答。  在那之後,是師徒二人漫長的沉默。  雲未思仿佛昏睡過去再無言語,哪怕後來清醒也從未提過兩人這段對話。  他放棄修為前程,以畢生在踐行自己的承諾。  師尊所至,山海叢雲,日月星辰盡處,唯從而已。  昏迷中的人,又是輕輕歎息一聲。  但讓阿容毛骨悚然的,卻是來自身後的動靜。  “嗬。”  她驀地迴頭,臉色大變。  畫扇不知何時竟又折返迴來,身邊還帶著兩名同族,正從身後走來。  “我當他怎麽不追上去,果然是虛張聲勢了。”  “你們別過來,前輩隻是在休息,他很快就醒了!”阿容臉上的慌亂泄露了她的內心。  畫扇本就懷疑剛才此人與公子交手受了重傷,如今跟蹤過來親眼看見對方昏迷不醒,更能確信自己的判斷。  她心中對阿容惱火之極,今日便是要吸食這人靈力修為,也要先將叛徒阿容殺了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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