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怔怔看著兩人正麵交手,前輩身前的劍光斬斷黑線,卻懸停在公子麵前,無論如何無法再前進一步,劍光也跟著漸漸黯淡,不複之前耀眼奪目。  反觀公子,步步逼近,明顯占據優勢,他雙手結印,黑霧隨著手勢在空中畫出一個圈,黑氣往中間蔓延,黑色盤子金線交織,阿容看不懂,依稀辨認出幾顆天上星宿的方位。  星宿似乎在動,不斷變幻各種形狀,仿佛無形漩渦將人吸入其中,阿容的心神不知不覺受其吸引,屏息凝神,不自覺發出一聲驚歎。  她看見了狐族的盛世!  萬千狐族群聚人間,光明正大,不必再掩護身份,因為他們才是世間真正的主人。  真好,這不正是他們這些人夢寐以求的目標嗎?  可是,前輩呢?  前輩去哪兒了?  長明也被“黑盤”上的星鬥控製住心神。  在公子將掌心印在他胸口的那一瞬間,這場鬥法似乎已經注定以他的失敗告終。  長明劍竭力護主,卻也無法抵擋來自公子的攻勢,長明整個人被黑霧裹住,所有黑色絲線如困獸之繭,在一點點蠶食他身上的靈力。  公子不急著要對方的命,他想要的是對方的修為,偷天換日,化為己用。  長明的生機正在黑霧中一點點流失,但他始終沒有捏碎手裏的同心鈴。  撥開眼前黑霧,他似乎看見另外一幅景象。  低頭望去,遍地是簇簇蓮花盛放,金光從花瓣間溢出,佛音悅然,天樂飄飄,隻是這些蓮花並非平日所見的粉色,而是石頭雕成的石蓮。  入目所及,天地已經變色,搖搖欲墜,行將崩塌,石蓮也已經一片片凋零,金光從中流溢而出,但毫無聖潔可言,隻讓人感覺乾坤顛倒陰陽盡毀的末日將臨。  長明的暈眩感很重,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如同這些石蓮一般,正飛快地流逝生機,他也知道自己與這個“公子”之間修為有所差別,自己很難抵擋對方的致命一擊,但他仍在苦苦支撐,不願意用同心鈴唿喚雲未思。  因為長明想知道,牽引他心神的熟悉感究竟是什麽,他應該是認識公子的,公子到底是誰?  是  漫天雲霧中,他以身擋下對手窮盡修為的致命一擊。  六合燭天陣崩塌,大宗師神魂俱裂,整個天地不複存在。  “雲未思,你在我身上苦苦追尋之物,我也許無法給你,但我畢生追求天道,除此別無所求,唯有你,是我唯一的塵緣牽絆。從今往後,魂飛魄散,後會無期,若有來世”  聲音忽然在腦海炸開,振聾發聵,心頭劇震。  是誰在說話?  是他自己嗎?  唯一的塵緣牽絆……  長明閉上眼,麵露痛苦,他的身體承受來自敵人的威壓,加上狐毒發作,早已如同一張繃緊到極致的弓,隨時都有可能斷開,但手心的同心鈴依舊沒有被觸發。  他快要窺見真相了!  雲未思是他唯一的塵緣牽絆,那麽對麵那個人是  長明驀地睜眼,目光穿越重重迷霧,穿透一百多年的時光,穿越晦暗難明的滅世陣法,來到一百多年前,這個尚且還什麽都沒來得及發生的人間,撥雲見月,眼前人影與記憶中的重疊無縫,別無二致!  落梅!  他衝破記憶的禁錮封印,終將那個名字嘶吼出聲!  黑線倏然斷裂,長明身上炸起耀目白光,長明劍如得感應,錚的一聲與主人共鳴!  豪情幹雲,紫氣東來,九霄重臨,舍我其誰!  公子愀然變色!  他發現周圍的氣息突然有了變化,麵前原本已經毫無反抗之力的對手也突然不一樣了,黑霧散盡,強大靈力撲麵而來,伴隨的是對方驟然近前的麵容。  清醒冷冽,淩厲霸道,渾然換了一人!  “果然是你!”  公子看見對方冷冷一笑,他隨即結印拍出!  兩道靈力對上,毫無緩衝取巧,狹路相逢見生死,隻在這一瞬!  公子生出退意了。  他不想死,更不想以這樣的方式狼狽死在藉藉無名的紅螺鎮上,他還有很多事沒做。  哪怕退意隻有一絲,依舊被對方洞若觀火察覺了!  黑霧散盡的那一刻,就是兩敗俱傷之時。  公子退了!  他毫不猶豫選擇棄卒保車,連看都不看畫扇一眼,身形隨即消失,無影無蹤,了無痕跡。  結束了?  畫扇小心翼翼探頭出來,看著公子居然敗走,還有些難以置信。  那人一動不動,佇立如石雕。  一滴,一滴,血不知從他身上什麽地方流出,落在雪裏。  他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  畫扇悄然走近,一步一步,慢慢從袖中抬起手,朝他背後印去。第124章 肩頭覆白,發頂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靜寂。  長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命懸一線,玄之又玄的情狀。  百年後的落梅早已窮盡天人之算,達到世間修為巔峰,卻無法飛升,隻能奪舍寄居在徒弟江離體內,百年前的落梅不必倚賴他人軀殼,修為不比滅世之前遜色多少。  此時的他,狀態正如日中天,甚至在大宗師之上,距離與天道相接,隻有一線之隔,甭管這一線之隔是否讓他徹底斷絕飛升的念頭從而走向極端,落梅的實力明明白白擺在那裏。  方才兩人交手,落梅未留餘力,長明也傾力而為,他幾乎能感到自己的靈力在那一瞬間被消耗殆盡,急劇流失,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間,絕境逢生,記憶的封印被強行打破,溯迴一百多年時光,他想起了一切,以不死不休之勢威嚇住落梅,令對方選擇罷手離開。  論修為,此時的落梅自然更勝一籌,但他還有大業未完成,自然不願意在這裏跟一個不知名散修死磕,耗子死了不要緊,玉瓶打碎就可惜了,落梅見此架勢,反倒生了退意,他的傷勢也許沒有長明這樣危急,但應該也受了傷,起碼這兩三日之內,不會對雲未思他們造成威脅。  雲未思……  這三個字在識海沉浮,他心神激蕩,不覺腥甜上湧。  他渾然不察外物,忘卻周身一切,持劍佇立,連畫扇靠近也無知無覺。  識海中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一度缺失的記憶紛湧過來,支離破碎,零落不成形,他在努力辨識,一片片重組。  十幾歲入玉皇觀,觀主問他,此生何求,他說,惟道而已。  為了踐行這四個字,從此他畢生問道,心無旁騖。  這一生,他有許多敵人,對手,朋友,徒弟,有些人將他視為自己的目標,有些人恨不得他死而後快,有些人跟在他後麵生死不離,但九方長明的眼睛,始終隻有前方,隻有天道。  九死一生,黃泉歸來,對人對事的看法發生變化,他開始發現許多從前不去注意的細節。  有時他會想,自己對弟子而言,的確不是一個好師父。  四人之中,三人或分道揚鑣,或自立門戶,拜師時虔誠專注,離開時毫不猶豫。  唯獨雲未思,自始至終,反目是假,做局是真,由生而死,不假二詞。  從前他萬事不縈於心,也不會去想雲未思因為他而淪落到虛無彼岸,五十年中麵對無邊寂寥,魔心入體,究竟值不值得。  但現在,他會一遍遍想,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計劃,雲未思原本可以有一條更為順暢的坦途,以他的資質修為,問鼎道門乃至天下首尊的,不會是萬劍仙宗或神霄仙府,而是雲未思。  他還記得,雲未思在玉皇觀前跪了一夜,衣裳濕透,強弩之末,師弟過來告訴他的時候,他剛閉關出來,聞言不以為意,說道若想修煉,連著點苦都受不了的話,往後也不必再談其它了。  但雲未思居然堅持下來,在獲準進了道觀大門之後,不僅通過觀內近乎苛刻的入門測驗,還很快成為其中的佼佼者,但外來者起初總容易受到排斥,雖然玉皇觀風氣不錯,也難保個別弟子給雲未思臉色看,使點無傷大雅的小手段,但雲未思從來不說,尤其在長明麵前,他的話很少,幾乎說出來的每句話,半句都未多餘過。  後來長明想,這本不該是雲未思與生俱來的性格,他出身富貴,從小到大都是天之驕子,這種惜字如金的行為,應該是來到玉皇觀之後,才有的。  許多前塵往事本已在時光中湮沒不見天日,卻在此時一點點褪去沙塵,展現本來麵目。  他彎下腰,重新將這些碎片一一撿起。  有一年,雲未思下山曆練,門中弟子幫忙打掃屋子,不小心撞倒書架,瞧見他平日書寫的劄記,嚇得急急忙忙捧著劄記來向長明請罪。  長明翻開竹簡,那上麵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平日修煉心得,夾雜不少所見所感,日常瑣事。  今日於瀑布下修煉,抬頭偶見彩虹兩道,東西映照,頗有意趣,不知師尊從前在此修煉,是否也曾得見此景,不過以師尊見多識廣,想必不會如此大驚小怪。  春日晴好,枝頭雀鬧,眾生安寧,想我初來玉皇觀時,滿心暴戾仇恨,總想一朝學成早日雪恨,如今家仇未忘,心境已漸趨平和,隻因每逢不靜時,就到師尊屋外,遙遙看師尊於簷下打坐沏茶,不覺靈台清明,煩惱冰消。不知師尊心境微瀾時,又何以平複?  今日與師弟閑談,師弟言道出山曆練時偶遇神霄仙府何芸芸道友,頗有鍾情之意,問我此為情動否,我竟無言以對。想我鮮衣怒馬少年之時,也曾流連歌坊,為女子簪花別佩,時下都城風流少年莫不以此為傲,但如今迴首,隻覺稚嫩可笑。  雪不知何時重新落下,一片一片,落在人間萬物,落在發梢眉眼。  肩頭覆白,發頂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靜寂。  九方長明雙目緊閉,嘴角卻微微翹起,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  冰天雪地之中,何其突兀詭異,又令人移不開眼。  雲未思並非由來就寡言沉默,他內心從來活潑多言。  這些活潑,一字一句,都在劄記裏,又偶然被長明看見。  若幹年後,此時此刻,他竟發現,自己依舊記得這大弟子從帶著少年氣,到逐漸沉穩的每一句話。  何芸芸道友竟找上玉皇觀來了,還親自求見觀主,求觀主同意她與師弟結為道侶,此事震驚觀中上下,今日眾人恐怕都無心修煉了。我也有些迷惑不解,天道一途,何其艱深,怎容情愛分心,若有分心,還能如何得窺天境?若二人情深,其中一人不幸身故,另外一人,又如何能放下牽掛專心大道,豈非二人都被拖累?但修士之間結為道侶並不罕見,此事我思來想去,始終不得其解,想必還得請教師尊。  萬萬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師尊也不知道的事情,我將道侶與道心的困惑請教於他之後,師尊竟露出從來不得見的困惑表情,思考半晌,搖頭告訴我道,他此生從未對人動心,無法迴答我的疑問。我見師尊神色,竟有些想笑,不由生出以後問些古怪問題,好多瞧瞧他被難住,不過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趕緊打住,福生無量天尊。  今日聽觀主師叔與師弟相談,倒是有所得,世間芸芸眾生,人心不同,追求也各異,有些人自知資質尋常,比尋常人強,比修士中天分高者卻差之千裏,故也不求飛升得道,隻願長生逍遙,得一知心人,攜手山河,長生自在。師弟問我,若有此等神仙眷侶,可能令我這修煉狂魔(師弟戲稱)改變主意,由仙入凡?我思索許久,搖搖頭,迴答他,應是不可能的。  師尊今日難得沒有閉關,竟是在樹下自弈,我厚顏過去詢問能否對弈,師尊欣然應允,於是我連輸十三局,自覺麵皮已厚如城牆,無所畏懼。  此人,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若是死了,怎會有氣息,若還活著,怎又一動不動?  狐狸本就多疑,畫扇更是其中佼佼,她距離九方長明五步左右,麵露殺機,卻稍有遲疑。  “畫扇姐姐!”  阿容跌跌撞撞撲過來,擋在兩人之間。  “前輩是我族中人,他是來救我們的,別誤傷了自己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參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溪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溪石並收藏參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