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十五,小朝會之後,您該給陛下上課了。” 長明點點頭,在穿戴洗漱完畢去皇宮的路上,他迴顧了自己的半生和這個已經有過數代皇帝的王朝。 今上年方十七,聖諱雲海,年號文德,登基七年有餘,前麵那七年,都是他一路扶持走過來的。 如今他依舊是那個唿風喚雨乾綱獨斷的權臣,少年天子卻羽翼漸豐,不再樂意當那隻被人護著的雛鳥了。 一路胡思亂想,進了皇宮,六部幾名重臣已經在了,今日皇帝也在,吊兒郎當半屁股坐在禦座上,還不太老實,一條腿抖個不停。 長明看了那條腿一眼,視線再往上慢慢移,正好與小皇帝的視線對上。 後者衝他一笑。 長明沒有跟著笑,他撇開視線。 朝會很快開完,其他臣子魚貫告退,餘下君臣二人。 “相父,今日朝事繁多,聽得朕腦殼都大三圈,您就別講經義典籍了,給朕講幾個故事吧。” 長明屈膝坐下,這是他作為帝國唯一宰相,在陛下麵前有不問而坐的特權。 更何況,他不僅是宰相,還是先帝托孤的輔政大臣。 “陛下想聽什麽故事?” “不如,就講講不到黃泉不相見的故事吧。” “這說的是鄭莊公之母薑氏偏愛幼子,不滿長子鄭莊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說出來的話,後來鄭莊公在臣子勸告下,特地挖了一條地道引泉水湧流而出,將母親接來相見。這個故事,臣記得在陛下五歲時,就已經為您講過了。” “但朕如今重新聽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願聞其詳。” “朕小時候,天天聽相父講孝道,也覺得鄭莊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錯,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母親懊悔莫及,可現在大了,卻越發覺得鄭莊公也不容易,薑氏教子無方,他弟弟又總想伸手拿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說到這裏,小皇帝看著長明。 “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本來就不該拿的,你說對嗎,相父?” 長明也看著小皇帝。 這個孩子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從小性子就皮,片刻都不肯安生坐下來聽課,更何況那些上了年紀的師傅們講的,大多是枯燥乏味的四書五經,尋常孩子不聽話,打罵一頓就是了,這還是個皇帝,打不得罵不得,那就隻能長明親自來教了。 他不愛聽之乎者也,長明就給他講成語故事,講古往今來帝王將相,市井百姓的故事,小皇帝果然來興趣了,聽得入神,還能不時插嘴來點自己的意見,就這樣一來一去教了七年,風雨無阻,錦衣玉食的胖小孩變成玉樹臨風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長大了,漸漸的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兩人難以避免產生摩擦,長明政務繁忙,沒有太多時間給一個小孩子講做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往往隻能強行讓小皇帝接受自己的決定,久而久之,裂痕變成鴻溝,再也不是片土寸泥能彌合的。 “陛下此言差矣。” 他緩緩道,“薑氏固然教子無方,但鄭莊公卻不能不孝悌友愛,試想君王為天下表率,若不肯以身作則,又如何統治天下萬民?” 說白了,鄭莊公的弟弟的確被寵得沒了分寸,罪有應得,但鄭莊公作為國君卻不能不跟母親和解,否則以後他也沒法要求臣民孝順父母,無法用孝順道德來約束個人行為,那國家就會亂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總喜歡用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來說服我。” 長明道:“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終有一日會老,這個國家的主人是您,臣隻能趁著自己還有幾把子力氣的時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遠一些。” “是嗎?” 小皇帝忽而傾身,兩人距離無限靠近。 鼻尖對著比肩,近得長明一時失焦。 “那相父,您什麽時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離去。 這句話卻一直停留迴蕩在長明腦海。 您什麽時候老呢? 長明直到迴家,夜深人靜,都還不時失神。 相父,你趕緊老了,朕才好親政。 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潛台詞。 他與雲海,七年教誨,曾經也親如父子,卻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長明低頭去看自己握筆的手。 這雙手從入朝為官,被先帝托孤,到輔政帝師,早已從緊致有力的少年皮膚,布滿鬆弛斑點的皺紋。 好像,還是有哪裏不對勁。 他皺起眉頭,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現在坐的這間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籠和枷鎖,將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迴憶起皇帝從小到大的模樣,可以迴憶起皇帝給他交過的每一份作業,喊過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記得每年科舉會試的題目,和幾名優秀學子的答卷,甚至記得最近幾年裏朝廷議事的重要內容。 這些構成了他過去幾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驕傲的來源,這個帝國之所以在過去幾年能如常運轉,很大程度與他的盡忠職守離不開關係。 但長明還是覺得不對勁。 這種微妙的詭異感來自內心深處,仿佛隱隱有個聲音讓他睜開眼睛醒過來,可現實卻如繭絲層層包裹,讓他以為自己就是醒著的。 宮裏來人,連夜召他入宮。 上次這麽急的時候還是小皇帝八歲時,夜裏發高燒,哭著鬧著要相父,太醫不敢下藥,長明隻得破例入宮,守在龍榻一整夜沒合眼,小皇帝最後哭累了沉沉睡去,手還不肯鬆開他。 想起往事,長明不由翹起嘴角,又隨即平複。 這次這麽急,想必也是發生了什麽事,該不會小皇帝又發了急病吧? 轎子忽然停下。 長明皺眉,掀簾子往外看。 “怎麽迴事?” 沒有人應答。 轎子外麵,四下無聲。 空曠的皇宮,遠處幾盞燈火,照不到這裏半分。 長明感覺有些不對勁,他從轎子裏走出來,舉頭四顧。 然後,他看見了立在宮殿城牆一角的人。 夜裏的身影將弓箭拉滿,遙遙對準他這邊。 長明眯起眼,一動不動。 雲海在猶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麽。 今天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經計劃好了。 他恨長明,尤其恨對方把持朝政,將自己的意誌玩弄於股掌之間。 皇帝對這位權相而言,不是必須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鎮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蹺。 宮裏宮外都在傳,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轉,是長明推薦的太醫開的藥方子,才最終導致先帝病情惡化。 先帝駕崩那天,也隻有長明一個人在,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雲海連先帝最後一麵都沒能見上。 他自幼喪母,後來又喪了父,如今宮裏也沒個長輩,能倚賴的隻有長明。 但長明根本對不起他的信任。 這個男人…… 隻要長明一死,帝國大權就會重新迴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試探讓雲海徹底明白,長明是不會輕易交出權柄的。 他手下有門生無數,連禦林軍和邊軍都是唯他是從的鷹犬走狗,自己這個皇帝,隻不過是他們眼中維護穩定平衡的棋子。 也許長明本來可以有更體麵的死法,但雲海希望借由這樣的方式,來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來,對長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懼。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長明的人全都被調走,換上天子自己的親信。 為了這一日,他準備許久,萬無一失。 白天長明講那個故事時,他沒忍住出口反駁了長明,還以為對方會心生警惕。 幸好沒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滿時,箭矢蓄勢待發,長明正好抬起頭,遙遙望向他這邊。 不知怎的,雲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猶豫了一瞬。 這一瞬他想到許多。 冰天雪地裏,長明背著他在這裏走過,那時候他還小,非要玩雪,長明拗不過,又怕內侍照顧不周,隻好親自陪著他玩。 箭,離弦而出! 皇帝的騎射學得不錯,相反身為帝國宰相,長明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書生。 這一箭,對方根本躲不開,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箭矢直接射入對方胸膛,而且還是個對穿。 在這種情況下,以長明的年紀和身體,根本毫無生還希望。 皇帝終於感覺到自己能將所有權力都牢牢握在手裏了。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能夠限製他,阻攔他,當他的絆腳石了。 但雲海並沒有欣喜欲狂的感覺。 他冷漠近乎平靜地看著長明倒在磚石上,痛苦抽搐,最終沒了動靜。 痛,不是從自己緊握的手掌傳來,而是從另外一處。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覺從那裏傳來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