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久旱逢春雨,萬裏他鄉遇故知,按理說應該有一種懷舊敘今的歡樂感。可是對於老電業說來,老朋友的控拆,破壞者的自投羅網,兇手的自我暴露,以及一係列的不正常現象,使老電業的心裏象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樂不起來了。往事曆曆雖然自己走了一段彎路,但從這些曲曲折折的教訓中,又悟出了一點兒什麽呢?隱隱約約隻覺得自己有點兒“那個”了。“那個”隻是一個代名詞,一時覺得它包含的東西很少、很少,一時又覺得很多很多。思想雜亂得象天上一朵朵一團團的雲絮,旋轉著、飄浮著。

    記得在幾年前,那還是熱火朝天搞建設的時候,由於對外國專家過於崇拜,使他不但對自己的工程技術人員抱著偏見,做出了不少過火的行動,而且偏聽偏信,又使他對一些勤勤懇懇工作的幹部,也采取了利用職權做了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現在想起還記憶猶新啊。

    那一天他在辦公室裏,戴著花鏡看一分工程計劃材料表,整整一大本。那龐大的品種,複雜的規格,加上繁多的供應渠道,把他看得頭悶眼花十分疲乏。他好象聽人說過,啊啊,想起來了,就是曹超仁專門對他講的。說材料本身就是一門科學技術,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幹的,他要具備很高的文化素質和高度的技術水平,象老郭那樣的土老杆兒,可就不行了。是呀,這麽說來,現任材料主管郭有槐,這個土改時期的農民幹部恐怕就真的不能勝任了。可是這麽多年來他對材料保管、進料、發料工作,聽群眾和一些接觸的單位反映可不錯啊。難道是人家反映不實?難道是曹超仁也有點那個了。正當他思緒紛亂的時候,二曹操卻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按習慣每次進門他總是先彎腰,笑眯眯甜絲絲地叫一聲主任,然後才請示匯報工作。可是今天反常,不但腳步走得很沉很重,而且見麵既不微笑也不彎腰,把一切打發領導高興的見麵禮全忘了,同時滿臉陰鬱、眉宇間還流露出一絲絲怒氣。他自動拉了一把椅子,居功自傲地在老電業的對麵坐下來,哭喪著臉半天沒有說話。

    “超仁,看你氣色不好,又是誰惹你了嗎?”老電業摘下花鏡偏著頭問道。

    “誰也沒惹,我是看不慣生氣。”

    “又生誰的氣了?”

    “還不是倉庫老郭。”說著二曹操搖著腦袋,伸了一雙手直甩:“我跟你說過啊主任,管材料也是一門科學,那有先發料又開領料單的道理。雖然方便了第一線,可是把庫裏的一切打亂了,這不是對蝦炒冰棍兒――糊來嗎。這不隻是個遊擊習氣,我看純碎是個大白薯,做農家飯可以,如要拿來上席麵就登不了大雅之堂了。”

    老電業聽後凝眉沉思起來,他好象想起一件事來,忙說:“據現場一些班組反映,他還組織人力經常送料上門呢。”

    “我說的就是這個。”二曹操給老電業敬了一支煙,又把身子探了過去說:“先送後領,一切都亂套了。象以前工程小,這樣做還湊合,可現在是啥時候了,還搞小米加步槍嗎,要讓外國專家見了,還會笑話咱們沒有人才呀。”

    “那你的意思呢?”

    “量才使用,不稱職就落個窩,總不能占著毛坑不拉屎影響工作嘛。”為了說明他的論點正確,還進一步做了解釋:“主任,咱們是一個大型的工地,幹材料設備這一行,必須要設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這個人不但要較高的文化,靈活的腦瓜,同時還要腿長、手長、眼尖耳朵銳,既能吃苦又能挨罵,還要有靈牙利齒的外交,要不休想搞來別人弄不到的東西。”

    老電業聽到這兒,又皺了皺眉頭,把沒有抽完的一大節煙頭揉到煙灰盒裏,然後抬頭吐了一口雲煙。隨著漫卷、升騰、擴散的煙霧,一個個子不高,但長的墩厚結實,又有一副健康紫銅色臉和一口被煙熏黑牙齒的郭有槐浮現在他的麵前了。這個粗手,手上還有厚厚老繭的人,不但愛蹲在板凳上和人說話,同時衣兜裏經常還掖一根竹管煙鬥,抽起來又愛用厚實的大母指頭去摁那一跳一跳的火星,完了還用衣袖擦著濕漉漉的嘴皮兒,接著又把煙鍋子使勁地在鞋底板兒上敲打。這一係列的鄉下人作風,隨著時間的進程在他看來也和小米加步槍差不多少,加上曹超仁的眨責,甚至有些看不慣了。是啊,搞現代化的工業建設是得有點氣派,有點風度,同時又免不了還要同工業十分發達的外國人打交道,未免就有些遜色了。他搖了搖頭,眉頭一皺,焦慮地砸了砸嘴皮。老電業的疑慮被細心而有心計的二曹操看在眼裏,並且形成了一個印象,老電業瞧不起郭有槐了。這對他來說正是一個插足的機會呀,人生就是要和別人論長短,爭高下,不是別人擠掉自己,就是自己拱走別人。常言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定要想法把這個鄉巴佬拱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嘿嘿,先當君子後小人,我現在就動手了,這樣也報複了幾年前的一個舊怨。

    所謂的舊怨,其實就是在全工地幹部會上,老郭沒有同意他批給關係戶二十五立方米木材,而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不開綠燈,還把批條退給了他,讓他碰了一鼻子灰的事。這個報複心極強、心胸窄小,詭計多端而又好鬥心思的人怎麽受得了呢。但他絲毫不動聲色把火壓了下去,卻在心裏動起了砍殺:鄉巴佬你別得意,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看誰有能耐,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手上那些權力全部奪過來,把你趕到九洲外國去。

    二

    一晃時間溜走了,那件埋在二曹操心裏的往事似乎被一陣秋風吹走。表麵上他顯得胸懷寬廣豁達,和和平平,好象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情。見了麵還主動和郭有槐打招唿,有時還動手動腳開開玩笑。可誰能想到一些兩麵人,慣用一種台上握手,台下踢腳的伎倆,木偶蹬台他卻偷偷地在後麵操縱掌握呢。

    這一天二曹操陪同老電業到局裏開計劃會去了,加上又是大麵積拉路停電的時間,天低雲厚,黑得象塊鍋底。曹夫人文誌華正好利用這個時機來完成丈夫給她的特殊任務。她吃罷晚飯就把女兒曹文妮娜留在家,自己一個人到老電業家串門兒去了。

    老電業住在一樓一個三大間的單元裏,人少房多,到也顯得寬敞闊綽。老電業一走就隻有他愛人劉桂蘭和她們的小女兒蘋蘋在家,到更加寂靜空蕩。由於停電桌子上點了一隻白蠟燭。桂蘭正在一閃一閃的燈前給女兒縫衣服。文誌華也不敲門抬手輕輕一推,側著身子就飄進去了,屁股還沒有落坐就是一串哈哈:“我說嫂子呀,您真是一隻把家虎啊,都停電了還忙個啥。”接著伸手在桂蘭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嘻嘻嘻嘻,要把眼睛熬壞了咱們主任可不喜歡羅。”說著自動拉了一把椅子在桂蘭的身旁坐下來。

    桂蘭停下手中的活,笑道:“唉喲喲,看她文阿姨真會說話,你們知書識禮的人,又漂亮又會說,那才討你們老頭兒喜歡呢,我一個家庭婦女算個啥?”

    “家庭婦女,快別小看自己了,你是主任夫人,在咱們單位就是第一夫人。”說著文誌華伸手摸了摸小蘋蘋的臉旦:“蘋蘋你說不是是呀!”

    “不是,不是。”小蘋蘋扭著身子跑到母親的懷裏。桂蘭忙又用手一推:“快給你文姨倒杯水來。”

    文誌華又把蘋蘋拉到自己的懷裏說:“文姨沒吃好的口不渴。”她把孩子又是親又是摸。“你看咱們的蘋蘋長得多漂亮水靈啊,就跟你那乖媽媽長得一個模樣。”

    主任第一位夫人已死多年,桂蘭是他的第二位夫人,雖然主任年逾花甲,可她才四十多點,看起來長得不算苗條標致,到也圓潤均稱,在老電業這個年歲的夫人中,也算數一數二的了。聽文誌華這麽一說她的臉泛出了紅暈,得意地眉目舒展,樂滋滋地說:“看你說的,養女不象媽還能象個大蛤蟆,難道你們曹文妮娜就不象你嗎?”

    “哈哈哈哈。”文誌華扭了幾下,又拍了桂蘭一巴掌:“看你那乖媽、嫩媽真會嚼。”說著從衣兜裏抓出一大把巧克力糖果塞到蘋蘋的手裏,又盯著孩子一件花衣裳問道:“唉喲喲,咱蘋蘋這件花衣真漂亮,是從哪兒買來的呀,我早就想給咱妮娜買一件,就是尋覓不著哇。”

    “嗨,還不是讓材料員去上海出差捎來的唄。”桂蘭又高興地把孩子的衣服脫下來給她看:“你要還不好說,倉庫郭主任馬上就要去上海摧交設備,一句話就行了。”

    “哼哼哼哼哼。”文誌華冷笑了兩聲,然後把嘴撇得象把鍋鏟兒:“上山打虎易,開口告人難羅。哼哼,求她呀,那是牆上掛簾子――沒有門兒。不是我在背後說閑話,那可不是一個好東西呢。”說著他把身子朝桂蘭一探,用手在嘴角邊一遮,貼著對方的耳朵根兒道:“真人麵前不說假,假人麵前不說真,就是你們主任求他都是一推六二五呢,還能看得起咱?”

    “啊?”桂蘭眉頭一揚:“表麵看老實巴交的還覺得不錯呢,真沒有想到……”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啊,沒有想到的事兒還多著呢。”文誌華討好地加起溫來了。“最近你們主任托他幫一個關係戶解決點兒鋼材,親自批了條子,在他那兒就是通不過。什麽這個急需,那個短缺,這個原則,那個製度,說了一大籮筐,人家主任還不懂這些呀,說穿了就是給人家難勘。結果弄得你們那口子下不了台。最後還是我們那位出來打了圓場,才免免強強拿出了三噸,嘖嘖嘖嘖,這夠屁。一個大主任這點事都當不了家,真把人寒磣死了。”她邊說邊看桂蘭的臉色,於是又加了一把火:“我以為這事就算完了呢,哪曉得在局裏物資平衡會上當著局長的麵又把那件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搬了出來,鬧了主任一個大紅臉不說,還著著實實挨了局長一噸熊。一個大老爺們兒,又是一個頭麵人物,當著那麽多人受那個奚落多不值得,你說這老郭還是個人嗎?”

    聽著聽著,桂蘭的臉由短變長,由冷變白,最後一塊陰雲把整個麵部都罩住了。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又嗖地站起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好象老郭從外麵走了進來。

    看到對方的變化,文誌華認為這溫度加到恰到好處,她那個樂喲,抿著嘴總是想笑,於是她趁熱打鐵,又加了一把火:“要是我們那口子說啥也做不出來。不用說對主任,就是一般的同誌也過份了。成天在一個工地上,低頭不見抬頭見,怎麽把事做得那麽絕。常言道一道蘺芭三根樁,一個好漢還要三個幫呢,哪有萬事不求人的啊。”

    桂蘭的火已經被點著了,她生氣地走了兩步又把椅子踢了一腳說道:“她文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呢,迴頭我到要提醒我們那傻老頭子,和這種人共事可真得留心點。”

    “是啊嫂子,心到神知,你心裏有數就是了,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喲。”

    桂蘭點點頭:“這個我知道。”

    文誌華又說:“常言道”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啊“。他要總跟你使壞怎麽行呢?要我說哇,他要不仁你就不義,這號人就得給他點兒顏色看看,要不還認為是軟弱可欺,把你當麵團來捏。”說著她也站起來同樣用腳狠狠地踢了一下椅子,然後靠近桂蘭用胳膊肘一拐,神密而又小聲地說:“嗯,給主任吹吹風,趁早來個山藥搬家――滾他媽的蛋。”

    就這樣,在困難時期老電業就在黨委會上宣布說:“當前經濟困難,抓好職工生活是件頭等大事,我們要在東北設個農場,得派一個得力的幹部去抓。這個人不但要工作能力強,而且責任心也要強,我考慮來考慮去,認為郭有槐同誌比較合適。第一農民出身,第二對農活他比誰都有經驗。他現在這一攤子呢,我看就交給超仁吧。”結果委員們一點頭,就把老郭拱走了。

    這些事情雖然過去了很久,但是老電業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內疚過。他悵然若失似乎失去了很多東西。從工地迴家路段並不算長,卻費了很大的力氣,那垂頭喪氣的樣子,好象使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愛人看到他這個神態都嚇了一跳,還用手去摸他的額頭:“有病了嗎?”

    “沒有。”

    “吃飯吧!”

    他搖搖頭:“不吃了,快把床鋪上讓我躺躺。”可是躺又躺不好,睡也睡不實。他似睡非睡,好象身子托在雲朵上飄蕩,又覺得在大海中沉浮,一會看見了郭有槐,一會又碰到了曹超仁,整整折騰了一個晚上,剛一迷糊討厭的大公雞又叫了。是啊,這是條件反射在心靈上引起了悔恨的結果。他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情,如何去挽迴呢,隻求得良心上的慰籍,減輕一點描繪不出來的苦衷。他矇矇朧朧把月光當成了署色,當雞再叫時他就偷偷地起了床,又冒著刺骨的寒風,騎車到十裏路外的城裏親自去發電報,讓原倉庫主任郭有槐迴來。一則讓老工程師和他見見麵;二則讓他官複原職;三則也可以贖贖自己的過錯。

    三

    這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夜風吹來已經帶著深深的寒意了。老電業專門找老工程師同往,來到了郭家。郭有槐住在平房二十排靠西一個一間半的屋子裏。紙板頂棚,泥抹的牆麵,小門小窗,門口連個雨罩也沒有。由於內低外高,一下起雨來水就朝裏流,裏外一樣濕,所以屋裏既顯得潮濕,而且還有黴味兒,要和老電業與二曹操的樓房比起來,那就遜色多了。老電業站在門口,用手拍了幾下木板門,高興地叫道:“老郭哇快出來,有遠方客人找你來了。”

    一聽是王主任的聲音,郭有槐急步開門走了出來。幾年的農場生活,雖然看起來有些消瘦油黑,花白頭發也增多了不少,可身子還是從前那樣墩實,似乎沒有多大變化,隻是臉被北國的勁風吹得更粗糙了。他穿著中式黑棉祅,狗皮帽子,大頭鞋,風塵樸樸地站在那兒,伸長脖子看了王主任一眼,好奇地打量著站在老電業後麵的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那老人把頭偏了幾下,又揉了揉長滿皺折的眼窩,然後朝前跨了一步說:“有槐兄弟,不認識了麽?”聽到老人這一稱唿,老郭愣住了,這聲音似乎很遠很遠,又覺得很近很近,這到底是誰呢?從麵目看來怎麽這樣熟啊。他又重新上下左右打量了對方一翻,疑思了好久才“啊”了一聲,歲月流失把他的記憶似乎也帶走了,可老人的出現又把久遠的東西找了迴來。是他,一定是他呀,他揉了揉多皺的眼皮又定睛了一迴,一定不錯,隻不過二十多年前那付麵黃肌瘦的臉換成了飽經滄桑而又堅忍不拔的內容。再則,歲月流失加上好事多磨,他已是兩鬢斑白、滿麵皺折的老人了。他趕忙扭過頭興奮地招唿道:“小雲他媽,快出來,快出來,你看這是誰來了。”

    妻子一聽也忙奔了出來,站在老人麵前,有槐笑眯眯地故意不把秘密暴露出來。妻子對來訪人也觀察了很久,也似乎覺得在那裏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她走近了幾步再一次打量著這位老同誌――?她著急地說:“看我這記性真被狗吃了。”

    老人眨巴著眼睛,看來他也在尋找過去的影子。雖然歲月摧人衰老,但久遠的記憶還是猶存的。他跨上一步說:“有槐兄弟,良英弟妹,我就是你們從海裏救起來的老沈呀。”

    這麽一說,四個剛才還是沉默的人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了。有槐兩口子趕忙把客人請到屋裏,良英不停地走去走來,又是敬煙,又是倒茶,似乎有很多事要做,但又不知做那一件好了。一聽說是沈大哥,這個善良的女人到高興得了不得。她已經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瘦裏巴幾的女人了,現在她的頭發整整潔潔,身穿駝色毛衣,下著蘭卡嘰褲子,手上還戴了一塊小巧玲瓏的手表。生活一變,話也隨著多了起來:“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沈大哥,這些年小雲爸爸,不不。”她又忙改口道:“她叔叔到處打聽羅,就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這下好了,嗯,小雲呢,那孩子到哪兒去了?”

    有槐又接過話去說:“是啊,沈大哥,你還沒有見吧,你那雲兒已經長成人了。”他用手比劃著:“老高個個子,起碼比你高半個頭。”

    有槐夫婦的述說使老工程師十分激動,他說啥呢,已經把早想好了的肺腑之言全忘光了,隻有淚光在眼中迴旋。他有些梗咽地說:“見過了,我一到這兒春亮兄弟就跟我說了,開始我還不信,天下哪有這樣的巧合,能再見到你們,又能在無意中找到我的雲兒。兄弟,弟妹,多謝你們救了這個孩子。這些年我常在想,這孩子和她娘到底還在不在呢?就是沒有淹死,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孤兒寡母也一定活不下來了。沒想到你們收養了她,還送她上了大學,這,這叫我……”這個浪跡天涯,剛強多磨的漢子,盡管遇到多大的難處,受到多大的挫折,還從來沒有傷心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啊,可是現在淚水就如噴泉般地往外湧出,又如珍珠般地叭噠叭噠朝下滴落。有槐夫婦也陪著流下了同情的淚水。他倆反而抱歉起來:“嗨,說來也真對不起你喲。”接著有槐述說起來。

    四

    “你走後不到一個月,我賣魚迴來路遇一個逃難的婦女,還抱著一個小娃娃,一打聽才知道是大嫂。她是在龍口被趕下船的,娘兒倆都麵黃肌瘦,枯幹如柴。可是就在這時候又遇到了日本鬼子的騎兵隊,我剛把孩子接過來準備領她們迴家時,那些鬼子兵衝過來了。我抱著孩子躲到棒子林裏,隻聽得鬼子狂奔亂叫,等鬼子過後我迴原地尋找時,連一個影子也沒有了。我找了好幾天,又到處打聽你的下落,結果全落了空,所以……”

    良英接過話說:“所以我們就把孩子收養了,或許長大點能找著她的爹娘。五零年我們向政府說了,求他們幫助找,領導告訴咱們,既然是個沒爹媽的孩子,在沒有找到她的親生父母之前就算你們的孩子吧。就這樣孩子長大了,真對不起,讓你找了這麽多年啊。”

    “哪裏話呢?”老工程師擦了一把淚水:“是我應向你們感恩!”

    “言重了,沈大哥!”良英也說道:“我們一直還沒有告訴她的真情啦。一來怕孩子傷心,二來等她成家立業之後再告訴也許就好得多了。”

    “是呀,你們的心太善良了。”老工程師更傷心起來。“你們不但把她撫養成人,還節衣縮食送她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這養育之恩怎能不報呢。所以千萬不能告訴孩子,你們就是她的親生父母。”

    “不成不成。”有槐直搖手說:“這都是我們應盡的義務,而且還覺著太少了,這幾年我們丟下孩子去了農場,讓她受了不少委屈,讓我們實在過意不去,所以一定得讓她認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啊。”

    “不能,不能。”老工程師也直搖頭:“萬萬不能啊,你們把她養大,費了不少心血,從小到這麽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容易,就是塊石頭也摟熱了,我怎麽能從你們手上拿走,我良心上受不了啊。”他掏出手絹擦著眼淚還在梗梗咽咽地說:“她,她永遠是你們的孩子。”

    “不,不能這麽說,現在你年歲大了,又孤身一人,理所當然身邊要有人照顧,這孩子當然歸你喲。”

    還是老電業打了圓場,他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我看這樣吧,咱們都是共產黨員,不應該有私有觀念,小雲是黨和國家的孩子,同時又是你們共同的孩子,可以嗎?”

    老工程師和有槐夫婦都高興地點著頭。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啟開處郭雲出現在大家的麵前,看到老工程師,她忙跨了兩步問道:“沈工您來了,正好我爸爸也迴來了,今晚就在我家吃飯。”

    老工程師看著麵前的姑娘使他十分興奮,他嘴唇欲動,但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見此情景有槐忙站起來,又走了幾步,拉著郭雲的手,一直領到老工程師的麵前,說:“孩子,你知道沈工程師是誰嗎?”他指著老人:“這才是你的親爸爸呀!”他又摸著郭雲的頭和臉:“傻丫頭,還愣著幹啥?快叫爸爸呀。”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郭雲發起呆來,她睜大雙眼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這,這怎麽是我爸爸?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兒啊?

    “不相信嗎孩子?”有槐說:“看你的長相,就跟你爸一模一樣。”他把郭雲推到老工程師的身旁坐下,接著講起了他們父女之間的悲歡離合,聽完了郭雲才一頭紮到了老爸爸的懷裏:“爸爸!”淚水順著老人的胸前流了下來。接著又問道:“這些年來您都在哪兒?”

    “在南洋。”

    “不走了吧?”

    “落葉歸根嘛,不走了,不走了。我現在迴到了祖國,在北京電管局工作啊。”

    “那就好,那就好。”說著父女倆抱頭痛哭。這個生活了近六十年,而隻身漂泊了整整差不多半個世紀的人,悲喜交加老淚縱橫,父女重新團聚簡直使他以淚洗麵了。舊社會的悲苦流漓,新社會的甜蜜歡聚,似乎從兩代人的心靈上迸發出了無窮的力量。這天晚上就在郭有槐的小坑桌上擺了一桌酒菜,老電業、老工程師、郭雲和有槐夫婦相互舉杯歡飲闊談,今惜對比,一直度過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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