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後,被送到了陸軍二六三醫院。手術是由一個三十來歲的女軍醫進行的。做完手術她把他的病曆,特別是姓名和年齡看了很久,又對本人進行了一陣仔細的觀察,然後就吩咐值班護士把病人安排到了外科三十八號病房。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屋內比較清潔,朝南的窗外是痤花園,現在正值金秋,菊花開的很旺,一陣風過送來撲鼻的清香,好一個養病的場所啊。

    幾天來看望的人不少,這個走了,那個來了,特別郭雲、文彬,兩人雖然不是同時,但天天必來。其中二曹操也帶著水果、罐頭來過幾次,而且每次來都痛心地表示了悔恨和歉意,那幹黃的臉上也常常帶著滾過的淚痕,然後憂心重重地離去了。

    一恍幾個星期過去了,轉眼已近深秋。方林雖然肉體上痛苦一些,但精神卻一直很好,所以恢複起來也比一般人快得多,而且帶著石膏夾板經常在花園裏走動,有時還到離花園較遠的小樹林中散散步,吸收一些新鮮空氣。

    這一天晚上他打完針,吃了藥,正要躺下來休息時,門不知不覺被擠開了一條縫,隨著影子一晃飄進一個人來。他輕手輕腳,左顧右盼,那一對蛤蟆眼也滴溜溜地象荷葉上的露珠滾動著。他來到床頭櫃前順手提起暖瓶就往茶缸裏倒水,接著又伸手到衣兜裏掏出一個小紙包來,正要打開時,突然方林咳了一聲到把來人嚇了一跳,身子一偏把一個小方凳碰倒了,方林轉過臉,才發現有人進來。

    “ 主任好些了麽,我看您來了。”

    “啊,三克同誌,這麽晚還來,太謝謝你了。”

    三克忙穩住身子,由於燈光太暗,早把他的窘態掩飾過去了。“啊,謝啥呢,說來真不好意思,我早就該來看看您了,唉,恰恰又在這幾天進料發料都多,白天實在分不過身來。”他又彎著身子問道:“看您的精神用不了多久就可出院了。”三克忙把紙包偷偷地揣迴了衣兜,手忙腳亂地端起杯子雙手遞了過去,又輕輕地放在床頭櫃上。“我想給您泡杯茶,誰知壺裏水又涼了,還是喝杯白開水吧。”說著忙拿起暖瓶:“茶爐房在哪兒,我去給您打一瓶來。”

    “快別去了,茶爐早停了,再說我也不渴。”方林坐了起來又問道:“工地忙嗎?”

    “可不。”三克忙迴答道:“不過出了事故後大夥的情緒都有些低落,唉,要不是小陶出這個事故早就並網發電了,而且還可以得到一筆獎金。”

    “是啊?”方林也歎息著:“這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不過事故還沒有分析清楚,結論下早了會傷害一些同誌的積極性,你說是吧!”“是這個理兒,我當了那麽多年的汽機司機還不敢打保票呢,何況是個新手。”三克又顯得同情地說:“唉,主要是年輕,經驗不足啊。”

    方林又問道:“處理事故了嗎?”

    “沒有呢。”三克故作緊張地說:“工地技術力量不行,所以部裏派來了一位專家,可是隻專家一人也不行,打下手的人,張落的人太少了。

    “老曹呢?”

    “病了!”

    “王主任呢?”

    “嗨,一個跟頭把坐骨神經摔傷了,現在還柱著根棍子,我看一股風來就會吹倒,沒有辦法,有時還拿我這個二把刀打打補丁,說實話太缺人了。”

    聽這麽一說方林著急道:“看來我該迴去了。”

    “不成不成。”三克連忙擺手:“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多久,那怎麽行。”

    “問題不大。”方林把右胳膊抬起來給三克看:“你看我這不是很好嗎,不能做別的動動嘴也行,要不事故處理不好,長期不能發電,讓咱們怎麽向上級交待。你知道,這已經是第二次調整計劃了,國家和人民群眾都需要電啦。昨天這裏又停電了,弄得急診病人的手術都做不成,我哪能在這裏安心養病啊。”

    “我的主任,你太偉大了,真是一個活雷鋒和張思德啊。”三克肅然起敬,似乎被對方一心為公地精神打動了,忙說:“還是您主任站得高看得遠,既然這樣我迴去讓小曹開華沙來接您。”

    “不不。”方林忙擺手。“醫院大夫還不同意呢,還是我自己走,這樣目標小些,同時還可以練練我胳膊的功能。”

    “啥時候呢?”

    “我看就明天這個時候吧!”

    二

    天低雲矮,傍晚又刮起了一陣猛烈的急風,不但吹得樹幹彎腰,而且帶著塵土,殘枝,敗葉滿天打轉、飛揚,加上大麵積停電使得整個城市似乎扣在一口大鍋裏。誰知是要躲過護士和醫生的眼睛,還是要磨煉自己的意誌,方林卻偏偏選了這個不恰當的時候,由醫院偷偷地迴工地來。一出醫院大門,他就加快了腳步,一個人穿街走巷,在烈風中疾走。出街口後,接著順東風路一直朝西,到了丁字路口又轉身朝北拐了。一停電公路上車輛稀了,行人也少了,寬寬的路麵在兩側樹影的掩映下象條望不到盡頭的黑洞,那洞又深又黑,加上兩側大麵積的莊稼地,給人一種深不可測而又驚心恐懼的感覺。他在黑洞中走了好幾百米,才到了經常去工地那條羊腸小道。平時這條小道除了去工地的一些人而外很少有其他人行走,現在天昏地黑就更無人走動了。方林過了泉河的小石橋,走不了幾十步就進入叢林小道。這時已經夜靜更深,風雖然有些減弱,但還是在不停地刮,從樹梢的抖動,落葉的飄零中,不時地傳出唿唿啦啦悉悉嗬嗬的響聲。這裏本來就沒有路,是一些愛走捷徑的人們,從那一片混合小叢林中踩出來的。多少年來天天都有人走,方林也不止走了上百次了。雖然路捷近,但並不平坦,也有亂石和坑窪,不過每次都是平平安安地過去,又平平安安地過來,連個跟頭都沒有摔過。可是這個好心人,胸懷坦蕩的人,他哪會想到天有不測的風雲,人有旦夕的禍福,在太平的社會也有不太平日時。

    突然小樹林叢裏那雜亂的聲音大了,快了,急了。方林側首望去,隻覺樹叢在急促地晃動,借著天光,接著又發現一個黑影如餓虎撲羊之勢直朝他撲了過來。那影子顯得高大肥粗笨手笨腳,一付大口罩幾乎把臉蓋滿了。那影子也不出聲,舉起一根大棒“唿”地一下就劈頭蓋臉朝方林頭部擊來。方林憑著在軍隊上養成的那種機智和警惕使他本能地一偏身,雙腳同時輕輕地一跳閃到了一邊,隻聽得沙沙啦啦一陣亂響,原來那棒劈到了一根小樹叉上,弄得枝葉搖晃飄落。方林大喝一聲:“什麽人?”話音未落第二棒又劈過來了。方林又是一閃,那黑影由於用力過猛一下收不住腳步,沒有打著對方到使自己來了一個餓狗搶屎。方林尋聲順勢飛起左腳踢去使那影子“卟嗵”一聲又來了一個嘴啃泥。由於用力太大,使方林右胳膊感到一陣刺痛,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很可能被對方打倒而奪去自己的生命。於是他邊喊邊跑,還未跑出小樹林,那家夥又追上來了。一揚手一塊碗大的石頭飛出正好打在他帶傷的胳膊上。方林痛得鑽心,正用左手來扶自己的右胳膊時,一把明恍恍的匕首直朝他胸口刺來。由於天黑方林隻憑聽覺,他咬牙忍痛閃過鋒刃,用左手按住了兇手的手腕,又飛起右腳狠狠地踢在對方的小腹上。“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上,兇手“唉呀”一聲被方林按在地上了。那兇手順勢一滾滑到了小道邊的土溝裏,就這樣兩人扭打了起來。雖然兇手一直沒有出聲,但從臃腫的體態、遲緩的動作和那唿哧唿哧的喘息聲,方林已經猜出八九分了。他急促地吼道:“劉三克,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這家夥為啥要加害於我?”

    聽到此話對方一愣,心想,他並不象老曹說的那樣認出我劉老四,唉唉,我上當了,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暴露了,晚了,無法挽迴了,隻有一不做二不休啊。他一言不發,把牙一咬在心裏說,這叫你們共產黨說的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如果讓你活了,我就要進大獄,說不定吃槍子,現在隻有拚命才行,弄死了朝河裏一扔,誰還疑心在自己身上。再說一個斷臂人我還對付不了麽,想著想著就把右手伸出去抓對方的脖子。可是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雖然對方隻有一隻手能使喚,可那是一隻經過戰鬥洗禮而又頑強的手。就是這隻手卻如鐵瓜一樣死死地抓住對方的手腕,而且那一雙腳也如兩杷鋼叉緊緊地撐在兇手的小腹上,使他的另一隻手再也無法施展了。兩人的力量均衡著,僵持著。

    天上的雲漸漸薄了,月亮象在霧裏奔走,一縷朦朦朧朧的光從雲縫中濾下來灑在兩個搏鬥者的身上。雖然此時勢均力敵,可是那天上的來光似乎幫了方林的大忙,它象眾目睽睽的眼睛,照得兇手無處躲藏,加上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兇手的心緊了,虛了,幾次不能得手力量也不如前了。如果再這樣對峙把時間往後拖延,等到電建和電廠下前夜的工人一來那就不但前功盡棄而且自投羅網。現在他是騎虎難下,權衡利弊他隻有孤注一擲。想到此,他嗖地一下跳起身來,使盡全力抬腿朝方林斷臂踢去,方林雙腳一縮,兇手趕緊撲了上去,輪起拳頭就朝對方的頭部猛擊起來。方林昏昏沉沉,隻覺得天在旋地也在轉,他再也無力抵抗了。

    三

    天上的雲已經撕開了,露出了慘淡的星月,沒想到在這個秋涼的夜晚好人遭此劫難使它們也目不忍睹啊。好人啊,雖然好事多磨,但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方林這性命悠關的時刻,突然從黃土坎上飛下一個人來,這個人看起來細條清瘦,但動作卻十分迅速、猛烈,他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勢,扒開兇手就地一滾,把對方壓在下麵了,同時用力卡住對方的脖子就大聲地喊起來:“來人啦,快來人啦!”更深夜靜這聲音傳得很遠很遠。看來是下前夜班的時候了,聲音剛落又跳下一個人來。

    “還愣著幹啥?”騎在兇手身上那個人大聲地嚷道:“快,快幫我抓壞人啦!”

    “哎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那女人也勇敢地和兇手扭打起來。

    時間一長,人越來越多了,大家七手八腳把兇手抓住了。那女同誌用手電一照不覺吃了一驚,原來兇手是劉三克呀,又照那個被害者,她更驚呆了,接著大聲地叫起來:“老方,你,你這是怎麽搞的啊?”

    方林的臉沒有一點血色,他無力地躺在土溝裏,手臂的石膏夾板已經脫落,長長的紗布在四下散著。隻聽得他費力地說:“文彬,郭雲多虧你倆救了我。”說完閉上了眼睛。

    “這怎麽辦呢?”郭雲差點哭了起來。

    “別急,別急。”文彬說:“你趕快去找大夫。”

    “哎哎。”郭雲順從地答應著。“我這就去,這就去。”

    人們把方林扶起來,文彬把他背著。幾個人又架起劉三克,把他雙臂綁著推上了小道。這時的三克滿臉青腫無血,腦袋無力地搭拉著,曾幾何時,兇象完全消失了。走了幾步,他好象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把綁著的胳膊使勁扭動了幾下,然後大聲地喊起來:“我有罪,我有罪呀!”接著腿不由自主地一彎脆了下去,裝得瘋瘋傻傻祈求地望著大家。

    “我這是怎麽啦,嗯?我都幹了啥,我都幹了啥呀?”旋即把身子趴了下去,屁股朝天,頭象雞啄米似地在地上磕著,磕完又喊:“我是鬼迷心竅了,我對不起方主任,對不起黨啊。”最後就嚎啕大哭起來,嚎了又喊:“我要揭發,我要揭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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