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故一出劉三克就顯得有些反常,加上局長第二次又帶了一幫子人來,再和那一車東西一聯係,不覺使他毛骨悚然,刹時背脊梁上似乎有幾條毛毛蟲從下一直爬到了腦後心。四清運動還沒有正式結束,鬥爭老周、老郭和張文彬他們那場麵他是知道的呀。幾百雙兇狠的目光,幾百隻舉過頭頂的手,似如山崩地裂狂唿呐喊……,我的乖乖,難道因果報應現在就該輪到自己頭上來了。而且他心裏明白:周老順有啥問題呢,隻不過被人尖子暗算當了替罪羊,老郭和張文彬呢也是給別人背黑禍。可自己呢,比他們不知要嚴重多少倍啊。想到這裏,他沒精打彩地踱到窗前,太陽已經落山了,餘光一抹,夜幕就拉了上來,隨著一陣風聲,吹著落葉嗬嗬地響。他低下頭來,隻見對麵職工家養的一群雞,也嘰嘰咯咯地朝磚砌的窩走去。突然他發現一隻黃鼠狼從牆根竄了出來,還未等他看清就把走在最後的一隻小白母雞叨跑了,結果驚起了一陣雜亂無章的雞啼。聽到雞叫,人走出來了,隻是不辯方向地一陣亂追,亂嚷,從嚷聲中又驚起了一隻貓。人們誤認為貓是禍首,一起去追貓,貓沒有追著,又把一隻狗驚動了。當一夥人又把狗當成罪魁的時候,黃鼠狼卻叨著雞逃之夭夭逍遙法外了。看著那個小畜牲的作為,三克忘憂地笑了。動物中有狡猾精,人中也有尖子王。他好象從中得到了啟示,悟出了一些道理來。聽人說宇宙萬物,皆陰陰陽陽,兩極相克相生而生,而滅。他似懂非懂,一時覺得深奧莫測,但思襯良久,深入淺出,又覺道理簡單。這宇宙萬物當然包括人世之間。而人世之間呢,又分為兩個方麵。心想,這些事除了自己不是還有另一麵麽,怎麽把他給忘了。這些都是二曹操的意思,我何必甘願當貓當狗去掩護黃鼠狼呢。想著想著,他拉開門就匆匆忙忙地朝曹家走去了。

    今天又是停電的日子,外麵顯得十分靜寂,隻有月亮光照著大院,映著重重樹影。他拐了幾個彎,隻聽得沙沙一陣風響,吹落樹上的敗葉、殘枝,飄飄灑灑發出悉悉嗬嗬的響聲。接著“唿哧”一聲騰地飛起一隻夜鷹來,他止步一愣,正欲抬腿,突然“咪”地一聲,又一隻野貓竄過,心想,這是為什麽,怎麽今天老跟貓狗打起交道來了。環視四周,重影角落十分陰森,隻覺到處是張牙舞爪,到處是披頭散發,無數的眼睛閃著陰冷的綠光向他射來。刹時把他嚇得毛骨悚然,心裏一緊,拔腿就跑到家屬宿舍的曹家門下了。在樓道裏他喘著粗氣,右手貼著“咚咚”跳動的胸口站了很久很久,才輕輕走上二樓去推曹家的戶門。門虛掩著,雖然很沉但卻無聲。他踮起腳尖輕輕地走了進去,卻感到眼前一片昏黑。他忙推開第二道重門,隻見裏麵寫字台上點著結滿了燈花而又流滿了油淚的半支蠟燭,閃著昏黃的光,伴著窗外投進的月色、樹影顯得室內更寂靜陰冷。大概文誌華領著小曹文妮娜又竄門去了,隻有二曹操赤著雙腳象蹲臥佛半靠在雙人沙發上,一雙暗淡的目光凝視著灰白色的屋頂發愣,以至於走進一個大活人來他都全不知曉了。三克輕輕咳嗽一聲,走到他的麵前,小聲地問道:“主任,是不是又犯病了?”這一問才使對方愣過神來,發現三克站在他的麵前。他看了三克一眼,用手指著對麵的靠背椅說:“啊,是你呀老劉,快請坐!”說著他皺起眉頭咬了一下牙巴,又眯起一隻右眼,吃力而又痛苦地用手撐起半個身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又說:“唉,真是福不雙降,禍不單行啦,剛剛被瘋狗咬了一口,這倒黴的肝又大了起來。”說著還用手去揉著自己的右下肋:“人一趕趁勁兒,放屁都扭腰,這,這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三克忙伸出兩根指頭把燈花擰掉,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來。燈花一摘,火焰突然增長變亮,這時三克才感到短短十來天不來,這屋子已經顯出異樣。這個平時門庭若市,體麵的象公館似的屋子,突然變得如古刹般的靜寂、曠野般的枯燥和廢墟那樣零落了。床頭堆滿了換下的衣物,桌子上吃完飯的碗筷還沒有收拾,小曹文妮娜的塑料娃娃也橫躺在地上,牆上的日曆也有半個多月沒有撕了。一切都失去往日的風彩,令人悒鬱不歡。再看看二曹操,隻見他雙眼深陷,麵頰幹癟,毛茸茸的灰黃胡須把整個臉型都映小了。心想,他也跟自己一樣,思想負擔大呀,又趕上肝炎,看來病得不輕羅,這才多久就把他這個能說會道的官場人折騰成了這個猴三兒樣,真是五子胥過昭關――一宿頭發都白了。於是他安慰道:“嗨,我的主任,你還說我要胸有存竹,為啥這點子事兒就想不通呢?我說你在磨刀,難道就承認要殺人不成。要我說呀一切都不去想,常言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子養好比啥都實惠。接著又問道:”誌華呢,她到哪兒去了,這種病是富貴病,一是休息,二是營養,還是讓咱弟妹經常多給你做點子好吃的補補身子。“

    “誌華,她,唉――”二曹操坐了起來,麵帶愁容地看著對麵牆上,然後把頭甩了幾下。三克隨著看去,發現過去掛在牆上的結婚鏡框沒有了,代替它的是一塊長方形的白色印巴。接著他搖了搖頭又長長地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這些年來的各項政治運動表明,政治上的東西比不得經濟上的啊。鎮反、反右不就是例子麽,輕則立場觀點,聯係祖宗三代查動機找立場,或者弄頂不大不小的分子帽戴上;重則呢,就是發沛邊韁、草原,弄不好就送到大牆裏麵去了。何況自己還有那段經曆和內傷,弄不好舊病一犯,他不但要丟官罷職,而且還會落個人財兩空,這後半生全完了。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這一切,一夜之間就會化為烏有,十年之功就毀必一旦,這是多麽可怕的事呀!想到這裏他又把身子倒了下去,幹咳了幾聲,然後喘著粗氣,又死死地盯著牆上那塊白印,常言道大難臨頭各自飛,看來真要大禍臨頭了。三克把眼睛從白印上收迴來,忙起身倒了一杯開水放到二曹操麵前的茶幾上,又問道:“誌華母女倆上哪兒去了?是不是讓我把她們叫迴來?”

    “別,別,不用叫了。”二曹操低下頭,臉上掠過一絲愁苦和悲涼,他用手揉了揉胸口和腰部,又坐起來把話岔開:“老劉哇,這陣子我沒有上班現場沒有出啥問題吧?”

    三克忙順著道兒接過話答道:“唉,現場到沒有啥事,都在等著事故處理,就是那車東西,我總放心不下喲。你看這不,局長又來了,還帶了一幫子人來,說不定那隻狗還要亂咬一通呢,所以……”三克麵帶愁容用手抓了抓頭皮繼續說:“所以我特意來找你出出主意,討教來了。”

    “是啊,這我有體會,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二曹操說著用眼瞅了一下三克:“那件事你不是跟老電業和楊書記說過了嗎?”

    “說是說了,我估摸有人在背後向局裏添油加醋地匯報了。”

    “啊,誰他媽的缺德當了多嘴驢?”二曹操顯得十分驚訝。他偏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巴掌,然後彎下一根根手指,說:“我和老電業不會講,楊春和又剛迴來,這,這到底是誰呢?”他第四根手指沒有彎下去卻眉頭微蹙,斜視遠處,顯得若有所思,接著又恍了恍腦袋,才把頭轉過來:“我估計八成是老方。出事後我記得他給局裏掛了好幾次長途,要不局長帶了一幫子人來隻是為了處理一個事故?”

    “不就那麽一車料嗎?”

    “不就那麽一車料嗎!”二曹操重複著三克的話把嘴唇朝外一嚕:“你說得好輕巧啊,要隻是那一點點到好說得多,這些年的運動你就沒有經曆過,嗯,我擔心他們聯係、追根。再說咱們又有對立麵兒。”說到這兒,二曹操有意躊躇起來,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微微地拖長了聲調:“要這麽深的一層講那就不好說了。難道你還不記得我摔的那個跟頭麽。經濟上是次要的,政治上損失可大呀。從那以後,這麽多年一直夾著尾巴沒有舒心過一天啊,頭也抬不起來,這個虧吃得大喲!

    二

    經二曹操這麽一說,三克刹時瞠目結舌便六神無主了。他本來想找找路子,想想辦法來減輕身上的壓力,從二曹操那裏得到一些解脫和安慰,不想反而被對方在他心靈上又壓了一塊石頭,使他墜入了五裏迷霧之中,心裏頭不覺七上八下打起鼓來。但他知道對方是隻猴精,腦袋不但比自己靈活,同時辦法也比自己多得多。於是他忙站起來,然後抱拳朝後退了一步,把腰一彎央求道:“主任,你是我的頂頭上司,這麽多年我可是一直站在你的一邊,不看僧麵看佛麵,在這關鍵的時刻你可要拽我一把呀。”

    “看你說到哪裏去了?”二曹操指著凳子:“快坐下,快坐下!”然後摸著自己瘦削彎曲的身子又為難地說:“不過現在我的處境不好,身子又有病,看樣子人家也在暗中審查我,這叫內外夾攻,唉,我是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三克聽了感到十分不快,他從二曹操的眉宇之間似乎看出了對方的用心,心想:看來他是要腳板擦油想溜哇。可是我劉三克也不是白癡,十三歲當響馬見多識廣,別他媽的把我當小孩子糊弄。他抽出一支煙來在手心上蹲了蹲,又點著使勁吸了兩口,把身子一偏抬頭吐出一串煙圈,然後把手撐到二曹操坐的沙發邊沿就將了對方一軍:“主任,這些事可與你有關啦。拿他們的話說,咱倆是馬桶倒進臭水溝――同流合汙了。事到如今你到裝得沒事兒一樣,還撒巴掌,這象話嗎,嗯?再說我也有一大家子,要是有個好歹,讓他們喝西北風去呀!”

    “灶王上天又離板了。”二曹操挺起腰來,用手拍著胸膛表白自己的誠意:“咱們相處天長地久,你說我是那種人嗎?”說完來了一陣猛烈的幹咳,弄得他那幹瘦的身子就如蹦到油鍋裏的一隻大青蝦,急劇地抽搐,小臉都給憋紅了。“我,我身不由已呀,偏偏又病在這個時候,老劉你可要體諒我喲。深的一層講,事情是你出麵辦的,你不收拾靠誰呢?”說完吐了一口長氣,又用手不停地捶著自己的胸膛。

    三克被這些話更加激怒了。他們相處多年還是第一次產生這麽大的反感,對麵曹主任的形象開始模糊,漸漸化成了一個魔影,伸出兩隻鐵鉤似的手朝他前心抓來。他的眼睛突然睜大,胸部猛烈地起伏。要是以往這麽說他毫不介意,可是今天不同了,通過虛偽的麵紗他已經看清了對方猙獰的麵目。大難臨頭各自飛,事到如今誰又去顧誰呢。所以他也把心一橫,第一次和他的頂頭上司頂了起來:“這麽說你是要舍車保帥把我朝火坑裏推呀!”

    “唉唉,你又把我的意思弄擰了。”二曹操不動聲色地辯解:“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想想如果把我也牽進去,誰在上麵給你使勁張羅呢?”

    “使勁,使勁,你使了個蛋!”三克站了起來,由於憤怒臉也脹的通紅:“告訴你姓曹的,你別在我麵前賣上次那樣的狗皮膏藥,現在我不信你那一套了。”

    二曹操掀開身上的毛毯下了地,趿上鞋,又踉踉蹌蹌地走到桌子跟前,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說道:“我說三克你說話可要講良心啦,要不是我把你弄來,一九五六年你病休五二九,工資是怎麽長上的?一九五九年又升一級,是誰給你使的勁?現在你每月基本工資八十多塊拿著,你就不想想和你同工齡的還是三級工。還有你家那三間瓦屋又是如何蓋起來的,嗯?你說,你說呀!人啊,人得講點良心。”

    “哼,良心,良心值多少錢一斤?跟你說,我後悔透了,當初要不是你花言巧語,我哪會有今天。”三克猛地抽了一口氣,一個久遠的往事湧上心頭……

    三

    那是一九五二年,三克還是石景山發電廠的汽輪機司機,誰知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和二曹操相遇了。故人相逢四目相視,相互一愣,長話短說,免不了問探和寒喧。一提起近況來二曹操忙說道:“我現在正搞電廠籌建,還是一個小頭頭。上麵號召老廠支援新廠,正好我推薦你到我那兒去,幹不幹?”

    “搞基建?”三克一聽頭搖得象麵貨郎鼓,一串“不”字如射在鼓麵上的橡皮子彈,然後又把嘴角拉起露出兩排黃牙說:“你別開玩笑了,你們幹那一套我又不是不知道,不是罐子就是管子,不是鑽天就是入地,我這病秧子,弄不好這百十來斤兒就交待了。家裏孩子瓜子一大堆,讓他們喝西北風去?老弟我謝了,我謝了。”

    “嗨,看你想到哪去了?我能讓你幹那些髒活、累活、危險活麽?”

    二曹操也咧著嘴又迴敬了一串哈哈,樂完後又得意地把頭晃了晃,美滋滋地說:“是讓你去當幹部,還不是一般的幹部呢,那可是一個美差啊,你懂嗎?”

    “啥美差?”

    “當材料員,不美嗎?”

    “唉喲喲,我的領導。”三克又把嘴一咧,接著退了兩步,然後把腰彎得象根大彎管,來了一個長輯:“你的心我領了,我領了,現在我哪兒也不去,還是留在這兒開我的三千轉汽輪機吧!”

    “三千轉兒?”二曹操用手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虧你還說自己開過三千轉的汽輪機,我看你是大車趕進了死胡同――抹不過彎兒來了。讓人家一聽就知道你是一個大白薯、大棒捶。我問你那汽輪機就那麽好開麽,如果來個汽水衝擊大軸彎了怎麽辦?如果來個油箱滲油著了火怎麽辦?如果出事故處理不當又怎麽辦?弄不好就得上法院轉轉。你知道原來的司機大老杜是怎麽瘋的?不就是事故嚇的嘛!這些你都想過麽,跟你說,多少人想從運行下來喲,你的年歲也不小了,那上夜班的滋味就沒有嚐過麽?”接著又把嘴貼到三克的耳朵根兒上說:“給你說這材料員是幹什麽的,就唾涎三尺了。”說到這裏他有意把話停住不往下說,兩眼緊緊盯著對方的反應。

    三克呢,他用手摸著額頭,又用紅紅舌頭舔著嘴皮兒,心想,人家說得對呀,當值班工的誰不想幹常白班呢。他也曾想過,一是領導不同意,二是沒有合適的窩。這時他的嘴真的唾涎了,一股青泉從舌根底下流了出來。他望著二曹操,聽著對方往下說:“你家不是在昌平嗎,將來你可以象大使一樣常駐北京,每天還有八毛錢的補助,高興住招待所就在招待所,想迴家摟老婆就迴家摟老婆,車費嘛就說去看材料、設備,如果要給家裏捎點兒磚頭、瓦片、鋼材、木料,工地拉材料的車由你用。”說著他把三克推開:“我不相信那個邪,一個值班司機就能得到這些實惠。”二曹操又把對方的肩膀使勁一拍,繃著臉一本正經地說:“你還不樂意?告訴你,有的人打起燈籠都找不著呢。老劉,你幹不幹吧?要不我就另找人了。”二曹操的一席話把三克的心弄得麻酥酥的,他舔著毛聳聳的嘴皮,露出兩排黑黃的門牙嘿嘿地點頭笑了。

    二曹操伸過手去使勁在對方的手心上一擊:“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就這樣,一言為定。”從此在二曹操的手下又多了一個順手人物,現在看來,為了各自的利益,三克已經不那麽順手了。

    四

    屋子裏突然顯得一十靜寂,隻有坐鍾的長擺在嘀嘀噠噠地響,似乎把三克和二曹操都帶到了一個莫明其妙的世界。兩個愁人沉默了好久好久,二曹操的嘴才微微地拉了拉,臉上露出了得意地神色。他自認為拿住了對方,把人家的嘴也給堵了起來。沒有想到三克今天也一反常態,他已經管不了什麽上下級關係了。他似乎識破了對方每次抓自己心裏的技倆。既然你老曹要翻老帳,那我老劉也就不客氣了。由於憤恨把鼻孔也擴大了許多,咬著牙一揮手說道:“曹主任,請你不要扯遠了,為你的事我也出了不少力氣,再說當初我要不讓你弄來在北京多自在,現在到好,惹得一身騷,弄得滿身髒,讓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現在你到賣起乖來了。”說著三克雙手叉腰朝二曹操逼近了兩步:“常言道泥濘識馬,患難識人,今天我才把你看透了。我問你,你是當官的,起碼還得要點人格。”

    聽到三克這麽一頂,又看到三克的蔑視,二曹操的肝部有些疼痛了。隨著嘴唇微微地顫抖著,臉由黃變白,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輪著一對小眼睛在桌子上使勁拍了一巴掌,給對方致命地一擊。“姓劉的,你不要得寸進尺,一個勁兒地打扮自己,你本來就不幹淨嘛,不但經濟四不清,政治上也有問題。”說到這兒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把聲音也放低了些:“我問你,汽機事故是怎麽出的,嗯?”

    三克並不示弱,他同樣在桌子上擊了一掌,那對蛤蟆眼差點都要滾了出來,咧著大嘴也嚷起來:“那是你讓幹的!”

    “拿出證據來!”

    “卑鄙!男子漢大丈夫,紅口白牙說的話還想抵賴嗎?”說著三克上前就抓住了二曹操的衣領嚎叫著:“啊,原來你他媽的是個無恥的小人,他娘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走,咱們一起去見局長,上公安局也行,要坐牢咱們一起坐!”

    “老兄,別太激動了。”二曹操把身子使勁一搖甩開了對方的手眯起眼睛說:“別看你現在裝得象個人樣,還是想想過去吧!”

    “過去怎樣,嗯?老子三代貧農,根紅苗正。”

    “嘖嘖嘖嘖,別裝洋蒜了,我的監工頭劉四爺,你演了這麽多年的戲該收場了。”

    三克一聽不覺一愣,就如電影中一個突然停住的特寫鏡頭,使他瞠目結舌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了。見此情景二曹操在心裏一樂,但他並沒有停止進攻,而且是短兵相接步步緊逼了下去:“可是你隻能瞞住王春亮那個老糊塗,還能把我騙得過去,嗯?在石景山電廠見麵就認出你來了,我隻是不言聲。你呀,真是狗咬呂洞濱,不識好人心,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了。”說到這個地方,他瞟了一眼三克那雪白的臉色,頭微微地點了幾下,示意讓對方坐下來,然後繼續說:“可是咱們夠朋友,這麽多年我說了你的啥,嗯?不知你對方林注意了沒有,那是方順和的獨生兒子,他父親怎麽死的你就忘了哇?子報父仇天經地義,人家私下可不少打聽你呀。是我從中替你打掩護啊,你到好恩將仇報,到底誰卑鄙,誰是無恥小人,你自己尋思去吧!”

    三克終於被這根利害的繩索套住了,此時此刻,他既沒有招架之功,也無還手之力,象雪人見了太陽似的在軟癱、溶化。他退了幾步,頭腦嗡嗡的,眼前一片昏花,四肢無力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雙臂搭到椅背上象鍾的長擺甩了幾下,過了好久好久才有氣無力地問道:“主任……”。他沒往下說完,一雙空茫的眼睛祈求地望著老曹。

    “你放心,我決不會出賣朋友,不過……”二曹操的半截話差點把三克急出火來。他急得使勁兒抓著頭皮:“不過又怎麽樣呢?”

    “人家早就對你留心了啊。”二曹操把眼一眯斜著看了一眼編起謊來:“有一次老方問我”老曹,不知你留心沒有,我看劉三克有點象劉老四。“”

    “啊!”三克一聽刹時臉變得煞白。“他認出我來了?”突然間,一幅舊時的場景出現在他的眼前。在那殘酷無情的畫麵上,一個衣衫襤縷的中年漢子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地哭訴道:“方林,我的兒子,他就是劉老四,我就死在他的手上,你要給我報仇啊!”接著在他的麵前又出現了橫眉怒目的方林。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隻聽得二曹操還在繼續地說:“那是多靈的人啊,還把你認不出來。人家之所以不動勁兒,可能是怕打草驚蛇的緣故吧,也許還有別的意圖。唉唉,說實在的,咱們是關係不錯才給你說。說實話我這是在冒風險,讓人家知道了,我這是向階級敵人通風報信。我會犯大錯誤,這一點你要弄明白呀,不要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三克更加驚慌失措,他多年的設防沒有經過一刀一槍就被曹超仁攻破,衝垮,緊閉多年的閘門也徹底被打開了。原以為這罪惡的曆史會隨著時間的增長而消失,哪知道舊話重提又在他心靈上增加了沉重的負擔。就是因為自己這些使他夾著的尾巴生怕露了出來,哪曉得現在被二曹操輕而易舉地揪住了。而且自己沒有一點力量反撲、掙紮,乖乖地被人家征服,當了俘虜,被迫去受人家的利用。他搭拉著腦袋,無力地說道:“可那是舊社會,端了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你跟我說這個管蛋用,誰管你被迫不被迫呢!人家會說這是階級鬥爭,而且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二曹操已經占了上風。他點起一支煙悠然自得地抽起來,然後也學著對方把煙圈兒吐出去,一雙小眼睛微微地瞄著對方的變化。此時此刻他多麽得意喲,就如一個垂釣者看到“水飄子”在劇烈地抖動那種快意。多年來他總是在沽名釣譽,得到的東西太多了。而且是得到一次又開始設計下一次再得到的辦法。這不,辦法又成功了,你看又一條大魚上鉤,說啥也不能讓他跑了啊。他站起來,晃著腦袋走了幾個來迴,又在沙發上靠著欲言又止。三克呢,他的心和視線也隨著二曹操的行動在起伏跌落,眼巴巴地流露出一種祈求的目光。二曹操把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知道三克精是精但無謀,就如癩蛤蟆的脊梁――花點子不少,但撮穿了隻是粥鍋裏煮蚯蚓――糊塗蟲。所以他認為火候已經到了。他突然直起腰來說:“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為,誰叫你對黨對人民不忠誠老實,隱瞞自己的曆史呢。要知道,共產黨恨的就是這種人,解放這麽多年難道你不懂嗎,嗯?”

    三克徹底垮了,那舊時的信念也變為一堆瓦礫,他哭喪著臉道:“唉,那我現在隻有去坦白算了,說不定還會落個寬大處理。”

    “晚了。”二曹操將了他一軍。

    三克無可奈何地低下了頭,毛糙地搓著雙手:“這麽說我是走投無路了?”說著又用雙手使勁擰自己熊貓短發,顯得十分痛苦和絕望,“那你說我該怎麽辦?難道就坐著等死麽?”

    二曹操骨碌著眼珠勝利地微笑著。雖然他過去也曾失算過,但子係中山狼,得誌更猖狂了。特別是近幾年來,多少人被他戰敗,使他得意地走路都在左右搖晃,確實如他吹噓的那樣――老子天下第一了。象劉三克這樣的精猴子都被他抓住,不能不使人驚歎佩服。他瞅了一眼三克,忽地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後伸手揪住對方的衣領朝上一提,大聲地說:“軟蛋,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嘛,這條路怎麽走,就看你自已怎麽選擇了。不過要是我呀,哼!”說著他舉起巴掌朝下“唿”地一劈。二曹操的手象一把刀在空中一閃,差點把三克的眼都晃花了。他身子朝後一揚愣了愣神,好象受到了啟示,把低著的頭慢慢昂了起來,接著把腳使勁一跺,象頭獅子,猛地一下跳起來,也舉起手使勁朝下一劈,隻聽得“叭”地一聲,桌子上的一碗殘湯被振翻了,湯湯水水流了一桌麵,接著他呲牙咧嘴地吼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老子我豁出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夜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安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安永並收藏不夜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