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洲抱著樊醒擠出人群時,車輦正經過他們身邊。 夏天的風吹開白紗一角,“新娘”靜靜坐在阿爾嘉身邊。 他和阿爾嘉穿款式一樣的雪白長袍,蜜色肌膚,頸上與胸前綴滿金色飾品,黑色長發上糾纏著各種寶石。他戴了麵紗,隻露出上半張臉,眼眸半垂。 “哦?”魚幹趴在餘洲耳朵上,“新娘是男的?” 它的聲音極小,“新娘”卻像聽到了似的,猛地轉過頭。 餘洲暗暗一驚:“新娘”手腕和脖子上戴著結實刑具,白色麵紗下,是一個覆蓋半張臉的黑鐵口籠。 --------------------第16章 薔薇湯(8) 紗帳落下,新娘的目光被阻隔了。車輦很快經過,餘洲被歡唿的人們阻攔,沒來得及追上去細看。 餘洲扭頭看魚幹:“他聽得到你的聲音?” 魚幹發抖:“他好像還看得見我。” 巡遊的車隊繼續往前,人們一浪接一浪歡唿,向來寧靜的土地開始騷動。無人注意的時候,薔薇花田中的花柱仍在不斷生長,藤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在花柱上膨脹、蔓延。 直到入夜,巡遊的車隊才迴到飛星崖附近。 出乎餘洲意料,阿爾嘉從車輦上走下來了。飛星崖上已經鋪好了座位,他坐下後,很快有人圍攏上去,仍像之前一樣仰望他,親熱、快樂地和他說話。 阿爾嘉顯然很享受這一切。 他的新娘留在車輦上,被嚴密地看守著。飛星崖視野開闊,餘洲遠遠看著紗帳中的影子,心頭忽然一動。 “魚幹,”他衝魚幹勾勾手指,“你過去,跟新娘打聽打聽。” 魚幹先是抗拒耍賴,學樊醒一樣撒嬌,扭得像條蟲子。但它外表實在不討喜,越扭,餘洲的表情越嚴肅。 魚幹隻好學乖:“好嘞我去。您想打聽什麽?” 餘洲:“你直接問他,他是不是亞瑟。” 魚幹鑽進了紗帳。 樊醒太小,站在地上看到的都是人屁股和人腿,於是十分自然地伸手要餘洲抱。 餘洲把他抱起,他又順勢圈住餘洲脖子。這套親昵動作他做得越來越熟練。 “你也覺得新娘和阿爾嘉很像?”樊醒問。 新娘比阿爾嘉年長一些,但眉眼與阿爾嘉幾乎一模一樣。臉的下半部被口籠遮蓋了,餘洲看不清楚。 雖然眼前又開始酒肉盛宴,但餘洲很難忘記之前的匆匆一瞥。黑鐵的口籠與“新娘”膚色映襯,異常鮮明的對比深深印在餘洲腦海裏。 餘洲個子高,又抱著樊醒,人群之中很是醒目。他看見阿爾嘉遠遠地衝自己招手。 走到阿爾嘉麵前,餘洲猶豫了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像別人一樣跪坐在地上,仰望阿爾嘉。 樊醒比他幹脆得多,從他懷裏扭下來之後立刻衝阿爾嘉抬起一張天真的臉:“王,你身上好香。” 阿爾嘉身上塗滿了薔薇製成的蜜和油,肌膚在火光之中閃動金色光澤。他像一尊漂亮新潤的雕像。 “香嗎?”阿爾嘉見他是個小孩,伸手摸他的臉,“小孩,你幾歲?” “我五歲。”樊醒握住阿爾嘉的手,沒有猶豫,把自己的臉貼在阿爾嘉的手心。他閉上眼睛,像是用五歲的小腦袋努力思考,最後微微側頭,在阿爾嘉手心裏吻了一下。 阿爾嘉笑了:“你從哪裏學來的這種本事?” 樊醒:“我哥哥說,喜歡一個人就要親他。” 阿爾嘉:“哦?”說著抬頭看餘洲。 餘洲:“……”他沒說過。 樊醒:“哥哥還說你是這裏最好看的人。” 餘洲:“……”更沒說過。 樊醒嘴巴太甜,有時候說的話不像個五歲小孩,但逗得阿爾嘉很高興。餘洲也不知道他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但他允許樊醒坐在自己腿上,還把手邊的果子遞到樊醒手上。 魚幹暈乎乎地迴來了,新娘車輦裏的薔薇香氣濃得它受不了。 “他什麽都不肯說,也說不出來。脖子上還卡著個鐵圈圈,發不出聲音,臉上那東西也讓他張不開口。”魚幹趴在餘洲耳朵上,“不過他手指能動,寫了點兒字,讓我來約你。” 餘洲:“約我?” 魚幹用一種古怪的曖昧語氣說:“約你今晚見麵。” 餘洲:“……” “私會!是私會哦!”魚幹興奮得亂滾,“雖然新娘是男的,但長得和阿爾嘉好像。阿爾嘉挺好看吧?不錯、真不錯!” 它滾得高興,看見樊醒在阿爾嘉懷裏望向這邊,一時得意忘形,遊了過去。魚幹囂張地在樊醒麵前跳蜜蜂的八字舞,這是它在這兒跟采蜜的蜂子學來的。魚鰭魚尾掃來掃去,好幾次直接抽上了樊醒的臉。 樊醒笑眯眯的,手在臉上亂拂,魚幹在他抓住自己之前一個閃身遊開。 “怎麽了?”阿爾嘉問。 “有小蟲子。”樊醒噘嘴說。 沒有人看得見魚幹,包括阿爾嘉。 借口夜深,餘洲把樊醒叫迴來。樊醒一身熏人的香氣,窩在餘洲懷裏問他是不是不舍得自己,餘洲根本懶得迴答。 “你有結論了嗎?”樊醒被他抱在懷裏,舒舒服服地靠著餘洲胸膛。 餘洲和他對視一眼,樊醒笑了:“我配合得好麽?” 魚幹無法加入這場聊天,急得打滾:“什麽?什麽?” 餘洲言簡意賅:“阿爾嘉可能不是籠主。” 此前,他們對“籠主是阿爾嘉”這個事實沒有任何疑問,但能看見、聽見魚幹的新娘,讓餘洲和樊醒心中同時生出疑惑。 仔細一想,沒有任何人說過阿爾嘉是籠主。人們稱阿爾嘉為王,但沒人確認過,他就是籠主。 籠主是“鳥籠”之中身份最特殊的人。熟悉鳥籠機製的薑笑認為,樊醒之所以變小,是籠主對曆險者設下的規則。 但阿爾嘉完全不知道樊醒並不是小孩。他也看不見魚幹。 魚幹悶頭思考,可它沒有腦子,思考顯然是一件令它頭疼的事情。 “所以你今晚會去嗎?”魚幹隻好另起一個能參與的話題,“去山頂的宮殿,見阿爾嘉的新娘?” 餘洲毫不猶豫:“當然。” 等到飛星崖上狂宴結束,已經是子夜時分。在沒有鍾表的地方,柳英年教他們用星辰和月亮的位移來辨明時間。 柳英年懂得很多奇特的事情,比如沒有人能看懂的文字。和其他人一心想找出和解開謎題相比,他更喜歡跟鳥籠裏的人交流,研究這兒發生的事情。 餘洲心想,自己身邊這幾個人,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當然,最麻煩的還是眼下跟在他身後的,樊醒。 “小屁孩子不要來搗亂。”魚幹裝模作樣斥責,“這是大人的約會。” 樊醒:“你之前不是說,自己是未成年魚嗎?” 魚幹:“巧了,老子今天正好十八歲哦。” 從河邊前往山頂的宮殿,必須要經過飛星崖。飛星崖宴會散去之後,地上還三三兩兩躺著糾纏的人。餘洲一言不發,低頭快走,過了飛星崖立刻跑了起來。 新娘在自己的禮服上用手指畫出地圖,魚幹告訴了餘洲。 山頂的宮殿遠遠看去漂亮,但沒想到結構卻異常簡單,就像沒來得及仔細規劃,草草建成的一樣。 新娘怎麽會知道潛入宮殿的隱秘通道?餘洲懷著疑惑,拐進了灌木叢生的小路。 身後傳來摔倒之聲,餘洲硬著心腸走兩步,還是忍不住迴頭。 樊醒趴在地上,慢慢撐起,抬頭看餘洲,一雙亮晶晶淚眼。 餘洲:“……” 魚幹:“真男人不能心軟。” 樊醒低頭擦眼淚,小肩膀一抽一抽,但沒聽見哭聲。他又開始朝餘洲跑來,一瘸一拐的,膝蓋受了傷。 餘洲還是迴頭了。他快步跑到樊醒麵前,把他抱起來。樊醒立刻抱住餘洲脖子,趴在他肩頭嗚咽。 餘洲:“別裝哭,很惡心。” 樊醒:“人家現在是小孩子。” 餘洲當然知道樊醒不是久久,甚至不是小孩。但他見到樊醒流眼淚,見樊醒受傷,心裏就沒辦法放下他。人類憐憫人類幼崽,這是本能,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決不是對他心軟,餘洲內心斬釘截鐵。 餘洲耐心跟樊醒說明不能帶他去的原因。 薑笑等人本來也要隨行,但新娘隻見餘洲,餘洲便決定單獨行動。 柳英年擔心他的安全,餘洲卻知道,自己身邊有魚幹這個不能用鳥籠規則解釋的東西,他是所有人之中最安全的。 樊醒不聽,終於嚴肅了半分鍾:“帶我去,至少遇到問題時還有個可以商量的人。你總不能跟魚幹商量吧?它有什麽用。” 魚幹和餘洲雙雙沉默。一個震驚失語,一個思考不言。 樊醒:“我也想離開這個鳥籠,而且我絕不會壞你的事。你忘了我救過你幾次麽?” 魚幹的臉做不出豐富表情,小嘴“嘖嘖嘖咦咦咦”個沒完。樊醒不理它,隻看著餘洲。 餘洲轉開眼,最後還是抱著樊醒往前走了。 新娘指示的道路藏在王宮下方,是幽深的地下水道。 進入地下水道之前,餘洲叮囑魚幹,若是發生什麽不對勁的事情,它得立刻恢複原本的樣子,把他倆帶出去,哪怕把宮殿撞個稀爛。 魚幹:“我、我不一定做得到哦。那個,變大需要契機。” 餘洲:“你做得到。” 魚幹扭捏:“我隻是一條小魚幹。” 餘洲:“別忘了是我把你從海底救出來的。” 魚幹啞口無言,半晌才找到話反駁:“幹嘛呀!幹嘛都用救命之恩搞道德綁架!” 餘洲皺眉:“小魚幹還懂得什麽是道德綁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