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鄰居姓青。青家在村頭,緊靠皇城西沿河,我家在村尾,隔了好幾裏。青家有個男孩跟我一般大小叫青常備,也會掌灶翻勺。我和青常備是好朋友。我想進紫禁城,青常備也想進紫禁城。我想進紫禁城是找六指腳報仇,他想進紫禁城是當禦廚。


    青常備矮胖個頭,留根長辮,腦門刮得泛青。他家和咱柳家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師兄弟。我爹是師兄,他爹是師弟。他們的師傅叫掌勺王。掌勺王不姓王,是說他廚藝高超,北京城大名鼎鼎的魯菜師傅。掌勺王嗜酒如命,成天腰杆上別個酒瓶走哪喝哪,一張臉豬肝紅,最後酒醉墜河身亡。


    掌勺王做北京宮源居總廚時,我爹和青常備爹在他手下做廚子。掌勺王去世後,我爹做宮源居總廚。我從小愛聽我爹講掌勺王。我爹說掌勺王有神功,做出來的菜獨具一格。我佩服掌勺王,扭著我爹學廚藝。爹攆我走,罵我沒出息。我扭著爹學廚。爹說我是狗皮膏藥貼得緊。


    我慢慢學會做菜,而且越做越好,不是自誇,宮源居三百道當家菜不在話下。爹有時偷懶溜出去喝茶,我就代他做主廚。客人吃了誇我爹,要我爹出去喝杯酒,我趕緊跑去叫爹迴來應酬。


    我舌頭特靈。有一迴幾個師傅考我,指著一道菜問用的什麽水。這是一道當家名菜,特地用玉泉山水。我不是店裏的夥計,隻是來玩的半大孩子,不知道這情況。我嚐一口迴答:“玉泉山的。”他幾個驚得亂叫,驚動了我爹。


    爹不信,走過來說:“小子瞎蒙唄。爹還不知道你幾兩幾錢重。”我說:“不是瞎蒙。”爹說:“那我也考考你。”他四處一看,張配菜正在配佐料。張配菜是宮源居數一數二的舌頭,沒有他品不出的味。我爹說:“張配菜,這小子太猖狂欠拾掇。”張配菜就指著配好的糖醋味和荔枝味叫我品嚐。我伸食指每一樣捋點進嘴,吧嗒吧嗒品嚐後說:“這是糖醋味,甜酸味濃,迴味鹹鮮,糖用得多;這是荔枝味,酸甜像荔枝,鹹鮮在其中,醋用得多。”張配菜一聲驚叫:“我的媽啊,咋都答對了呢?”爹問我:“啥時練的?”我說:“沒練。”爹說:“那哪來的?”我說:“不知道。”爹說:“你不知道我知道,是爹遺傳給你的唄。”大家哈哈笑。


    爹看我是做廚子的料就拿掌勺王刺激我。爹說:“別看掌勺王風光一輩子,到頭還是死不瞑目。”我問爹:“啥意思?”爹說:“師傅英雄一輩子有遺憾。”我問:“啥遺憾?”爹說:“掌勺王原來是紫禁城的禦廚,想做一輩子禦廚,可因為一道菜不合主子口味被攆出宮,終身抱憾。”我說:“一輩子做禦廚重要嗎?”爹說:“這是廚師的最高榮譽。”我說:“那我一輩子做禦廚。”


    青家情況有所不同。青家祖上是大清開國功臣。當年皇上把皇城根一帶的地批給開國功臣,青家祖上有一份。鬥移星轉,青家功臣早已作古,青家也敗落多年,皇城根的地也賣得隻剩一塊,偏僻荒涼沒人要。青常備的爹叫青雲,一身旗人臭脾氣,除了會品菜會做菜沒其他本事,隻好抹下臉去宮源居做廚子,但旗人強勁猶存,把一身做菜本事教給兒子,帶兒子去北京各大酒樓實習,要兒子進紫禁城做禦廚,把青家臉麵爭迴來。


    我和青常備為此老較勁。我說:“哥們,先別說進紫禁城做禦廚,怪嚇人的,宮源居拿得下火嗎?”青常備伸小指頭說:“不就是小小宮源居嗎?北京九城打聽打聽,咱哪家飯店沒幹過?”我說:“嘿,給點陽光就燦爛。那好,咱比試比試。”青常備說:“比就比,誰不比誰孬種。”


    我和青常備比廚藝,請黃大廚做評判,做宮保雞丁。這道菜是我的拿手好戲,不就是雞胸肉切丁,加水、澱粉、醬油醃製,再大蔥切段、幹辣椒剪段,用水、澱粉、醬油、鹽、白砂糖、料酒勾芡,再油鍋酥花生,再油鍋滑炒雞丁,再油炒花椒、幹辣椒、蔥段、薑末、蒜蓉,放雞丁翻炒,勾芡放花生即可嗎?我便圍裙挽袖,洗手就廚,咚咚咚,哐哐哐,一盤宮保雞丁擺上桌。掉頭看青常備,嘿,也不簡單,與我同時大功告成。黃大廚一一品嚐,說我做得肉嫩味美,說他做得色美味香,並列第一。


    青家有塊地緊靠皇城西沿河,原先因為偏僻,青家想賣沒人正眼瞧。這些年情況有了變化,紫禁城的他坦街向外擴張,眼看一步步擴到青家地界來了。他坦是滿語,意思是外迴事處。外迴事處是幹什麽的?聽宮裏人講,紫禁城各宮各處都有對外聯絡接待的差事,比如前來宮裏省親的內眷,問安磕頭的舊屬好友,洽談營造修繕的商人,進宮奉差的匠人,為宮中普通人員做飯、洗衣、剃頭、治病的服務人員等。這些人除少數經特準可以進大內外,其餘人不能進去。於是各宮各處就在內右門外設立外迴事處,很多外事就在那裏辦。


    後來內務府嫌一般人員的膳房、剃頭房、休養房、浴房設在大內不方便,便將它們統統搬到外迴事處附近。這兒就成了人來人往的熱鬧地。人多生意好,有人就在這兒建飯鋪、茶樓、估衣店、漿洗房、剃頭鋪、浴室、商店。於是由內右門出去,沿西牆根,從西沿河到神武門一帶便形成一條街就叫他坦街。


    他坦街是廚子、護軍、太監、宮女吃飯休閑的地方。內務府除了大臣、郎中可以享受禦膳房夥食,其他七司三院的主事、筆帖式、書吏、役人數千人也在這兒吃飯休閑。他坦街上有兩家飯鋪生意最好:一家叫四合義,賣醬肉卷餅;一家叫六合義,賣蘇造肉。賣蘇造肉的人姓周,原先是宮裏南園戲班的。蘇造肉好吃價錢貴,一般太監、女子、護軍吃不起,主要是宮裏的人和內務府的人吃。如果看見太監買蘇造肉,往往是宮裏娘娘差來的。她們有時嫌宮裏膳食不合口味就差人來他坦街買吃的。


    外人不能在他坦街開店。他坦街的店是各宮各處辦的,是宮裏有特權的人辦的。最早在他坦街開店的有趙太妃宮徐爺開的估衣店、敬事房胡爺開的四合義飯鋪、內務府廣儲司梁爺開的六合義飯鋪,因為生意興隆,隨後雨後春筍般開了幾十家,把他坦街的地占得滿滿的,就慢慢向皇城西沿河擴張。


    這時宮裏有兩個人後知後覺,見別人開店賺錢,眼紅也想插一手。一個是趙太妃宮黃廚頭,一個是禦膳房王廚頭。黃廚頭叫黃冠群,三十來歲年紀,大腹便便,光頭,從小進宮學廚藝,二十年煙熏火烤練得一手好本事,在紫禁城眾膳房也算得上角色,隻是天生一雙小眼,看重錢財,雁過拔毛。


    趙太妃待人和藹,宮女、太監、護軍前來拜謁,告別時總說一句“賞麵”。有人不知究竟,主子有賞不得拒絕,就去膳房等候。黃廚頭告之得多等一會,原因不是缺醬就是少醋。宮裏下人七品官,誰也不稀罕一碗麵,拍屁股走人。黃廚頭不見氣,照舊記賬賞麵一份。


    王廚頭三十來歲,又瘦又黑,不長肉長心眼。他原來也是趙太妃宮廚頭,因為擅長抓炒,爆炒豬肝、爆炒肉絲、爆炒鱔絲、爆炒腰花是拿手菜。有一次萬歲爺正好來趙太妃宮問安,吃了王廚頭做的菜說還行,王廚頭就被調到內膳房。紫禁城的膳房有好幾處:景運門外的叫外膳房,養心殿側的叫內膳房,內外膳房又統稱禦膳房,西太後的叫壽膳房,四個太妃合住宮殿的膳房叫趙太妃膳房,頤和園的叫園庭禦膳房。


    黃廚頭和王廚頭想在他坦街開店得買地,一打聽隻剩靠皇城西沿河一塊地,問內務府是誰的,迴答不是宮裏的地,是青家的地,就想法找青家買地。青雲這時正倒黴,連他在內一家子病倒三個,又都是需要吃燕窩蟲草的富貴病,隻好托人賣地。青家這地既偏僻又挨著紫禁城,一般百姓不好用,價格一降再降沒人買。這時節黃廚頭、王廚頭前後找上門來。


    青雲見他們爭著買地暗自高興,正要答應,被裏屋一聲“當家的別慌”喝住,便道聲對不住,起身進屋。叫他的人是他娘子。他娘子原本是大戶千金,因兩家老人關係特好給她定下這門婚事,沒想到嫁過來十年工夫,青家一敗塗地,想起就哭,也不知哭了多少次,見丈夫不成器也就罷了,寄希望於兒子,再窮再苦也要把兒子培養成秀才舉人,可兒子朝爹,先生教《三字經》不好好讀,讀成“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教我捉黃鱔”,又問他長大做啥,迴答更氣人,娘,我喜歡翻勺掌灶,咳,什麽種啊。


    青雲娘子知道這都是丈夫的功勞,去飯店做廚子老帶兒子一道,跟好人學好人,跟端公學跳神,兒子一天到晚和廚子打交道,自然說出這樣的混賬話。她見兒子死心塌地要做廚子,和自己的希望相差甚遠,罵也罵了,慪也慪了,自己倒落得大病一場,後來在眾人勸解下慢慢走出陰影,也想通了,不怪兒子沒出息,隻怪青家太窮,人家吃米他吃糠,人家吃肉他喝湯,自然想做廚子。


    青雲娘子在裏屋見青雲要賣地,忙一聲吆喝喝住青雲,把他叫到裏屋小聲說:“兒子沒出息就算了,隨他去,但咱青家祖上是開國功臣,青家後人就是做廚子也不做一般廚子,既然紫禁城的廚頭求著咱們,何不趁機要他們把兒子送進皇宮學廚藝?”


    青雲一想有道理,拿自己來說吧,上大餐館亮一手就做主廚,說明青家廚藝非等閑之輩。他又想,兒子跟自己在大餐館混了這麽些年,吃功做功比得上大廚,要是能到紫禁城再學幾手,說不定能混出個人模狗樣。於是青雲兩夫婦達成共識,賣地可以,一個條件,把兒子弄進宮學廚藝。


    這就有些麻煩了。


    黃廚頭和王廚頭不過是膳房掌案。大清吏部規定,禦膳房總管五品,總管下麵五局首領六品,局下設若幹掌案沒有品。禦膳房招廚子,別說小小掌案,六品首領、五品總管說了也不算,得報內務府批準。


    不過黃廚頭和王廚頭有他們的辦法。王廚頭是禦膳房葷局掌案,歸葷局首領管,就請首領張爺喝酒說事。張首領歸禦膳房總管管,受王廚頭委托,就請總管薑爺喝酒說事。黃廚頭在趙太妃宮膳房,歸膳房首領管,就請首領孫爺喝酒說事。孫爺歸禦膳房總管管,就請總管王爺喝酒說事。禦膳房薑總管和王總管接到下麵請托,因為沒有進人權力,就再找上司。薑爺找內務府毛大臣。王爺找內務府許大臣。


    毛大臣和許大臣商量這事。毛大臣先請許大臣玉成,批給薑總管一個進人名額,把姓青的孩子招進宮算了。許大臣夾袋有人,也是姓青的孩子,聽毛大臣這麽一說,知道禦膳房兩總管鬧對立,就開誠布公說自己受托之事,反請毛大臣玉成。毛大臣一看原來如此更不能讓,要是讓了下麵人說自己窩囊。許大臣同樣心思,同樣不想讓下麵人說窩囊,便固執己見。


    內務府張大臣在一旁聽了好笑,說這事好辦,既然禦膳房的兩位總管都說青家孩子廚藝高超,爭著招他進宮,幹脆讓禦膳房舉辦廚藝比賽,青家孩子奪冠就招他,落榜就不招他,誰都別想徇私舞弊。毛大臣和許大臣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並不想為進一個廚子得罪對方,更不能讓張大臣看笑話,便一致同意。


    這一來動靜就大了。


    內務府一張公文傳到青家所在縣衙,要他們配合禦膳房舉辦廚藝比賽。劉縣令看了半天不明白,找來渠師爺商量。二人正說得熱鬧,門子報有人求見。劉縣令連連擺手。誰知來人踩著門子腳印已走進來,拱手說“劉縣令好久不見”。劉縣令細細一看,一身布衣,大腹便便,不認識,但看他四平八穩的架勢像有來頭,不由自主起身應酬。來人正是紫禁城趙太妃膳房黃廚頭,他放下身段來找劉縣令。劉縣令在天子腳下奉差多年,知道宰相家人七品官,何況是伺候萬歲爺的禦廚?自然誠惶誠恐,請黃廚頭上座,翻袖撩袍要跪拜。黃廚頭有事相求不敢放肆,忙雙手扶住劉縣令說“不必客氣,請同坐,有事相商”。


    黃廚頭要說的事就是廚藝比賽。內務府剛決定舉辦比賽,許大臣就叫人傳禦膳房王總管。王總管得知此事馬上告訴黃廚頭。黃廚頭找人商量一夜,天一亮就往劉縣令這兒趕。他要趕在王廚頭之前見劉縣令,把青家孩子參賽奪魁的事說好。


    劉縣令聽黃廚頭講了一通,什麽這次比賽的目的是讓青家孩子奪魁啊,什麽其他孩子參加隻是配牌啊,還有什麽禦膳房王總管如何重視,內務府許大臣如何重視,就連趙太妃也可能親臨現場,說得劉縣令一愣一愣摸不著頭腦,便趁黃廚頭喝茶之機,插話說:“好說好說,在下照辦就是,隻是在下不明白,請問黃爺,這是誰的意見?是內務府的意見還是禦膳房的意見?”


    黃廚頭說得口幹舌燥,大口喝茶,茶水從嘴邊溢出,打濕一團衣襟。他抹抹嘴迴答:“這是禦膳房王總管和內務府許大人的意見。”


    劉縣令說:“既然王總管和許大人發話就好辦了,在下照辦就是。不知黃爺還有什麽吩咐?”


    黃廚頭雖說貴為禦廚,但並不熟悉地方官吏,見劉縣令問還有什麽吩咐,以為伸手要銀子,這是早有準備的,便從袖口掏出一張銀票甩幾甩,笑著說:“請收下我的這點小意思,還望劉縣令玉成。”


    劉縣令心裏咯噔一下,如果內務府和禦膳房都是這個意思,還送啥銀票?難道還有其他?劉縣令便愕然不解,皺了眉頭,於是不敢收錢,尷尬一笑說:“黃爺您放心,禦膳房和內務府的吩咐本官不敢不辦。”


    黃廚頭見劉縣令不收銀票,心裏不踏實。他本是拉大旗做虎皮,打著禦膳房和內務府的招牌嚇唬人,實際並非如此。內務府許大人說了,他們已通知禦膳房派人來縣裏落實這事。禦膳房派誰來?他不知道,要是派王總管來,他肯定幫自己;要是派薑總管來,他肯定幫王廚頭;要是既不派王總管也不派薑總管而是派其他人,肯定會不偏不倚,就得依賴劉縣令了。


    黃廚頭以為劉縣令嫌少,又從袖口掏張銀票,連同先前那銀票一起推過去,說:“劉縣令,看得起黃某就收下,不是白給,有事相求;看不起黃某,我立刻走人。”


    劉縣令一臉彷徨,伸手不是縮手也不是,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便吞吞吐吐地說:“黃爺您……您有事不妨直說,在下能辦一定辦,不能辦還請多多包涵。”


    黃廚頭不好勉強,撇下銀票不說,把這次比賽的前因後果,有加有減,說了一遍,說的是內務府為了擴建他坦街需要買青家地,青家答應賣地但有條件,送他們孩子進宮學廚藝,所以請劉縣令費心,到時候一定讓青家孩子奪魁。


    劉縣令想,要是照此辦理,這次廚藝比賽不過是走過場,隻要禦膳房派來的人也是這個意思,也不是做不到,便說:“如果禦膳房派來的人也這麽吩咐,本官照辦就是。”


    黃廚頭不知道禦膳房派誰來,不好直接迴答,就撒謊說:“放心放心,禦膳房就這意思。”


    黃廚頭迴到紫禁城,把剛才去找劉縣令的事跟王總管說了,問王總管,禦膳房究竟派誰去主持廚藝比賽?王總管剛從內務府許大人那裏迴來。許大人分管賽事,指定王總管做這次廚藝比賽的總裁。王總管笑著如實相告。黃廚頭聽了滿臉喜悅,拜托王總管一定讓青家孩子奪魁進禦膳房。王總管嘿嘿笑,喝茶遮臉不說話。他平日得過黃廚頭不少好處,禮尚往來,也給他不少好處,這次怎麽辦?總不能白幫忙啊。


    黃廚頭見王總管不搭話,暗暗著急,邊給他準備水煙,邊把手伸進袖子,該給多少銀票?又一想,前幾天為應付趙太妃的責難,請王總管去幫自己說幾句好話,給過銀票,現在這事八字還差一撇,又要錢?便從衣袖裏抽出手來。


    王總管斜眼看黃廚頭心裏好笑,心想,這次要是幫他買到青家地,讓他在他坦街建起飯鋪,乖乖,不知有多少進項,不能便宜他。王總管自己在他坦街開有當鋪,說是收廢舊衣帽物件,實際收贓貨。前些年一個物件轟動北京城,叫海龍拔針軟胎帽。這東西比海獺皮高貴多了,那三寸長的拔針非得等海龍在寒冬季節長出三寸長絨毛時捕捉才行,非常難得。中國不產海龍,是海參崴的貢品。有消息說這物件就是從王總管當鋪出去的。


    王總管又想到一宗買賣。前不久,宮外生意朋友請他喝酒,提起北京市麵稀罕物,說紫禁城新近流出去一種包治百病的藥丸,一丸賣到十兩銀子,問王總管手裏有沒有貨。他一調查,啥神藥,不過是趙太妃自個兒瞎搗鼓的藥丸,成本不到一錢銀子,隻是不容易弄到手,一是產量少,二是她老人家不肯輕易送人。王總管想,黃廚頭不是趙太妃宮廚頭嗎?肯定有辦法,就對他說:“讓青家孩子奪魁算啥事?不就出在咱手裏嗎?不過你得給我弄點東西。”


    黃廚頭以為王總管又要他動趙太妃宮的寶貝,上次才給他弄了,犯了很大的險,現在還後怕,就遲疑不敢答應,說:“還弄那玩意啊?幾個太妃瞪大眼盯著我了,不行不行,要是別的還好辦。”


    王總管哈哈笑說:“想啥呢?會讓你犯險嗎?我說的是藥丸,趙太妃她們自個兒做的藥丸。”黃廚頭聽了傻笑,說:“您要那玩意幹啥?幾個老太太成天沒事,燒香拜佛搗鼓藥丸,也不知道有用無用,問過禦醫,說吃了無礙。我看就是糟蹋銀子。”王總管說:“你知道啥?隻管給我弄,多多益善。能弄到手嗎?”黃廚頭點頭說:“好嘞,這就給您弄去。趙太妃宮住的四個太妃都是我照顧夥食,想吃點啥光給銀子不行,還得看我高興不高興,找她們要藥丸不在話下。王爺,您就替在下搞定劉縣令吧。”


    王總管和黃廚頭說好了,就擇個日子帶他去見劉縣令。王總管向劉縣令亮出內務府委派他做廚藝比賽總裁的公文,跟他說了一通同黃廚頭先前說的一樣的話。劉縣令就答應照王總管說的辦。他們商量的結果是,在縣城張榜公布廚藝比賽的消息,報名條件比著青家孩子來,十四歲左右男孩,擅長烹飪,味覺敏銳,品行良好,長相端莊。


    王總管問劉縣令是不是就這幾條。劉縣令說就這幾條。縣衙渠師爺吭吭咳兩聲。劉縣令知道他有話說,就對王總管說:“王爺,渠師爺精於錢糧,點子多,不妨問問他。”王總管、黃廚頭就叫渠師爺說。渠師爺扶扶眼鏡說:“各位大人,小的冒昧插一句,不能遍撒英雄帖,防備有人壞咱們好事。”


    黃廚頭問:“渠師爺,你們縣有孩子比青常備廚藝好?”渠師爺說:“有。”劉縣令問:“誰?”渠師爺說:“柳崇孔。”


    劉縣令拍著頭說:“我糊塗。柳崇孔不是宮源居柳總廚的兒子嗎?聽說也會掌灶翻勺。渠師爺你看怎麽彌補?”渠師爺說:“柳家孩子品貌端莊,廚藝高超,但也有不足,隻讀了兩年私塾,不及青家孩子讀了三年。咱們加這個限製就行。”劉縣令問:“王爺、黃爺你們以為如何?”王總管笑著說:“好主意,多虧你有渠師爺。”劉縣令和黃廚頭便附和說好。渠師爺提筆加一條:須讀私塾三年。


    再說王廚頭。


    他同黃廚頭一樣隻是小掌案,沒有招人進宮的權力,隻好四處托人幫忙。他運氣不好,他的靠山——禦膳房葷局張首領奉差去了熱河,短日子迴不來,想來想去沒有辦法,隻好翻院牆去找張首領的靠山——禦膳房薑總管。薑總管不直接管王廚頭,中間隔了一層,自然和他沒有特殊關係。他前次幫他是看在張首領的分上,現在沒了張首領就不想幫他。薑總管也沒有進人權。他不願老為別人的事去求毛大臣。薑總管就找理由謝絕王廚頭。


    王廚頭恨得想咬薑總管幾口。他得知黃廚頭買地的事有了進展,正籌辦廚藝比賽,隻待青家孩子奪魁就大功告成,急得跺腳,心想我幹不成你也別想幹成,就找人打聽比賽的事,得知黃廚頭和王總管、劉縣令合夥封殺其他選手,便有了主意。


    禦膳房掌案有一個好處,有機會結交文武百官。紫禁城規定,進宮辦事官員誤了鍾頭可以在宮裏免費吃飯。有個苗禦使特別欣賞王廚頭的廚藝,常放下架子和他談幾句。王廚頭有心巴結,給他做菜特別用心。一來二往,二人有了私交。王廚頭把這事告訴苗禦使。苗禦使說這怎麽行,連夜去拜訪內務府許大臣,說這次廚藝比賽封殺眾選手不當,希望內務府及時自糾,否則上書彈劾。許大臣一聽著了急。他雖說並不清楚這件事,但身為王總管、黃廚頭的上司,禦使風聞彈劾,首位必是自己,忙好言迴答馬上調查處理。內務府有三個大臣:許大臣、毛大臣和張大臣。三個大臣碰頭商量。毛大臣提出讓品膳處總管周宗負責調查處理。許大臣和張大臣沒有好主意,隻好同意。


    周總管奉命調查賽事,得知王總管、劉縣令封殺眾選手消息屬實,便以許大臣名義要他們馬上糾正。王總管和周總管都是五品。周總管是上司衙門人,又奉許大臣之命。王總管得執行。他找來黃廚頭、劉縣令商量,要劉縣令重新發布廚藝比賽榜單,取消三年私塾一條。劉縣令點頭答應,迴到衙門埋怨渠師爺,又費時間又費銀子,今後少出餿主意。


    我娘看了第二次榜單給我報了名。


    我憋足勁要一舉奪冠。青常備原本見我不參加而穩操勝券,現在見我來了有些喪氣。他說:“崇孔,我不怕你。”我說:“我也不怕你。”他說:“不怕你狗鼻子尖會品味,我有絕招對付你。”我說:“不怕你會看火色,我也有絕招對付你。”


    到了廚藝比賽這天,圍觀群眾圍了幾圈。周總管是許大臣派的督導,坐主位。王總管、劉縣令、黃廚頭、王廚頭、渠師爺分坐兩邊。王總管宣布比賽開始。黃廚頭起身點名。報名參賽的選手原本不少,可這會兒黃廚頭念了一大通選手名字卻沒人答應,隻有我和青常備垂手站在那兒應和。王總管心裏揣著許大臣的訓斥不敢大意,忙問劉縣令:“怎麽迴事?不是叫不許封殺眾多選手嗎?”渠師爺小聲說:“有這兩個小家夥參加,誰還敢來?”王總管半信半疑,起身走過去問幾個大男孩報名沒有。他們迴答報名了。王爺問為啥不上前應和。他們說不敢。王爺問怕什麽。他們說柳崇孔和青常備太厲害,我們不是他們的下飯菜。王總管和大家哈哈笑。


    王總管宣布比賽內容,分實做和品味兩道。先是實做,做蒜泥白肉,要求鹹鮮肥美,蒜香濃鬱,肥而不膩。黃廚頭和王廚頭端上做食材佐料:五花肉、青瓜、蒜頭、蔥薑、甘草、花椒和醬油、白糖、香油、辣椒、雞汁、肉湯。每個選手配一名爐火助手。


    王總管在選手做菜之前有話要問。


    他問青常備:“蒜泥白肉最早是哪兒的菜?”


    青常備迴答:“蒜泥白肉的老祖宗叫白肉,發源地東北,後來傳到中原、江南、四川。”


    王總管問我:“為啥後人把蒜泥白肉說成川菜?”


    我迴答:“白肉傳到四川,經四川人改進烹飪方法,加蒜泥調味,白肉更好吃,更有營養,一舉成名,人們就把它歸入川菜。”


    王總管說:“迴答都不錯。開始做吧。”


    這道菜難度適中,製作不複雜,但用的肉比較肥,要做到肥而不膩不容易,特別是對十幾歲的大孩子而言比較難。我跟爹學過這道菜,多次替爹上灶做這道菜,心裏暗自高興,挽起袖子就開幹。


    我把五花肉去毛洗淨,放入沸水中汆至半熟,撈起放在冷開水中漂冷待用,再切蔥、切薑、剁蒜泥,待灶上半鍋水燒開,放入蔥段、薑片、甘草片、花椒和汆過的五花肉,加蓋中火煮燜,撈起五花肉放入冷開水中浸泡至冷卻,再將肉切薄片、青瓜切片待用,再往蒜泥中加鹽、醬油、白糖、雞汁、辣椒油、香油,做成蒜泥醬汁,再將肉片、青瓜片卷成團排放盤中,淋上蒜泥、醬汁便告成。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台上幾位爺,除劉縣令、渠師爺,都是烹飪高手,一看我這兩煮兩漂都不住點頭。我這是跟爹學的。爹說他是向掌勺王學的。掌勺王說他是跟紫禁城禦廚學的。我開初不信爹的話。有一迴我越俎代庖替爹做了蒜泥白肉端上桌。客人吃了滿意,請做菜師傅喝一杯。我爹就帶我出去。那幾個客人自我介紹是宮裏禦膳房的,說這道菜是宮廷菜,市麵上怎麽會做?我爹便把他的師傅抬出來說事,風光一迴。


    王總管見我和青常備都做好了就請周總管品嚐。周總管起身品嚐。王總管和劉縣令、渠師爺、黃廚頭、王廚頭跟著品嚐。我那時不認識周爺。我想他是內務府的官,可能不懂廚藝。周爺像是知道我的想法,走過來先品我做的菜。他拈了一團肉片青瓜放入嘴裏慢慢咀嚼。我好緊張,怕他說肥。周爺笑而不語。我娘在下麵說:“崇孔的菜怎麽樣啊?”王總管說:“急啥?周爺是權威。他說酸我們不敢說辣。”大家哈哈笑。


    周爺四十來歲,長得細眉細眼,文質彬彬,不像一般廚子粗壯。他在禦膳房幹了二十年,掌勺上灶、提芡勾汁、拿火色吃火頭、炒爆溜煸炸、燉煮燒燴燜、魯菜川菜、滿菜禦膳,無一不通,無一不會,最拿手的是品味,天生味蕾豐富,能品天下百味。比如一個辣味,他可以分為濕辣、幹辣、香辣、油辣、酸辣、清辣、衝辣、辛辣、芳辣、甜辣、醬辣。前些年內務府為保證禦膳質量成立品膳處,調他做總管,要他監督紫禁城所有膳房的質量。


    有一迴趙太妃反映她們宮的菜不好吃。周爺親自去品嚐趙太妃宮膳房黃廚頭做的菜。有一道菜叫雞汁燴筍。周爺先看色看形,湯白筍青,有模有型,再拿湯勺舀湯喝,喝了半口嘿嘿笑,問:“黃廚頭,你用的什麽湯?”黃廚頭迴答:“照菜譜用雞湯。”周爺嘿嘿笑說:“再問你一遍,什麽湯?”黃廚頭迴答:“真是雞湯。”周爺說:“什麽雞湯?哄過趙太妃還能哄過我?你這不是雞湯,是鯽魚汆湯。”黃廚頭嘿嘿笑。周爺叫手下搜查廚房,果然搜出鯽魚鱗片、內髒,而當天並沒有鯽魚菜。黃廚頭隻好老實交代。他那天領了十隻雞,燉湯紅燒,各有用處,原本沒問題,可要吃飯時趙太妃宮裏的徐司房帶了估衣店程老板幾個人來了。估衣店開在他坦街,是徐司房開的。徐司房每月喊程老板幾個進來算賬,照例吃一頓。徐司房管賬。黃廚頭不敢得罪他。他們把做菜用的雞湯都喝了。黃廚頭要做雞汁燴筍沒有雞湯,就用鯽魚爆煎加水汆湯,看起來白生生的跟雞湯差不多,外行很難分辨。


    這就是周爺的本事。


    周爺領著王總管、劉縣令、渠師爺、黃廚頭、王廚頭品完我和青常備做的蒜泥白肉,退迴座位坐下,招唿觀眾雅靜,然後說:“柳崇孔做的蒜泥白肉刀功不錯,片薄透明,會吃火頭,兩煮兩漂,肥而不膩,香辣鮮美,入口即化。青常備做的蒜泥白肉也不錯,但與柳崇孔的比相差一點,口感上缺個脆。”


    我好高興。我娘拍手叫好。青常備爹娘不服氣亂嚷嚷。黃廚頭一臉不屑,問:“請問周爺,柳崇孔做得脆,青常備做得不脆,什麽原因?”這話有點挑釁的味道。青家人跟著起哄。青家爹說:“我做了多年蒜泥白肉,沒聽過脆不脆一說。你不能瞎評。”青家娘說:“你說啥叫脆,啥叫不脆?”劉縣令忙招唿大家安靜,迴頭對周爺說:“周總管您是內行,請不吝賜教。”


    周爺嘿嘿笑說:“柳崇孔做蒜泥白肉是兩煮兩漂,用冷熱變化讓肉脆而不綿。王總管想必清楚。青常備做蒜泥白肉是一煮一漂,冷熱變化不夠,因而不脆。王總管,您是內行,應當知道這點吧。”


    王總管也是老禦廚,自然知道。他見黃廚頭開黃腔,正想製止,一看渠師爺向他擠眉眨眼就欲言又止,沒想到青家爹娘胡攪蠻纏,周總管將自己一軍,就不好再替青常備遮掩,得說話了。王總管勉強一笑說:“周總管言之有理。這一點正是柳崇孔和青常備所做蒜泥白肉脆與不脆的原因之一。黃廚頭,還有青家的人,你們應當聽周總管的。”周爺說:“王總管說得好。柳崇孔兩煮兩漂是關鍵。青常備沒有這樣做是敗著。我看這一輪是柳崇孔獲勝。王總管、劉縣令、黃廚頭、王廚頭,意下如何?”


    王廚頭說:“我同意。”劉縣令、黃廚頭、渠師爺麵麵相覷,紛紛喝茶遮臉。青家人黑著臉不說話。我娘高興得嘰嘰喳喳。王總管擠出微笑說:“我們聽周總管的。”邊說邊踢黃廚頭一腳。黃廚頭拍手同意。劉縣令、渠師爺隻好同意。賽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是比賽的第一項——實做。


    王總管站起身宣布第二輪比賽開始。黃廚頭和王廚頭端上兩份壇子肉。王總管說:“兩位選手注意,你們麵前的兩份壇子肉一模一樣,要求你們品嚐後說出用的什麽料酒。”話音剛落,賽場上響起哄聲。有的說太難,有的說狗鼻子才聞得出。


    我贏了第一輪比賽正高興,一看第二輪比賽這麽難,皺了眉頭,心想,考官也太刁難人了,壇子肉用小火煨很久,料酒早融在肉裏,怎麽品?我掉頭看青常備,他眉頭皺得更深。


    王總管笑笑說:“兩位小選手怎麽樣?上來品味吧。你們想進紫禁城禦膳房,知不知道那是什麽地?告訴你們,那是大清國皇帝的廚房,那裏的廚子是全國最好的廚子,那裏做的菜是天下最好的美味佳肴。有本事就上來吧。”


    我上前品嚐壇子肉。


    我會做這道菜,也做過多次。壇子肉的食材是五花肉、油炸肉丸、雞蛋、雞肉、火腿、墨魚、冬筍、蘑菇、金鉤,做法是把這些食材和各種調料放在一個壇子裏,密封壇口,小火煨燉,特點是原料豐富、色澤紅潤、湯濃味香、鮮香可口、葷菜素做、肥而不膩。


    我嚐了一塊壇子肉,濃香鮮美,舌根有一種模糊味道,不香不爽是醇,不知道是什麽。我再嚐一塊壇子肉,腦子裏突然出現各種酒味,黃酒、白酒、曲酒、洋酒都不像,是什麽呢?我依稀想起我十來歲在柳泉居跟在爹屁股後麵跑,吃了爹遞進嘴的一夾菜,好像是這個味,是什麽菜呢?不知道。我嚐半個雞蛋,雞蛋最裹味,還是那個醇味,就是那個醇味,它仿佛把所有食材的原味都綜合起來了,是什麽呢?我想啊想啊,眼前突然一亮。對了,不就是陳年紹酒嗎?我再看這燒肉的壇子,不就是紹酒壇嗎?


    比賽時間到。


    我和青常備按要求寫好答案交給王總管。王總管接過答案看了看,轉身遞給周總管,和他小聲說了幾句話。周總管看了遞給劉縣令他們。劉縣令他們看了傳迴王總管。王總管咳兩聲,清清嗓子說:“現在我要兩位選手迴答品味問題。請問柳崇孔,你說這壇子肉用的什麽料酒?”我迴答:“用的陳年紹酒。”王總管又問:“這陳年紹酒是怎麽加進去的?”我迴答:“做壇子肉的壇子是陳年紹酒壇子,因為年代久遠,酒汁浸進壇皮,現在經過文火燉煮,壇皮酒汁慢慢浸出來融入壇子肉形成料酒。”


    我娘聽了大聲說:“答得對!”大家為我喝彩。


    王總管招唿大家安靜,接著問青常備:“你說這壇子肉用的什麽料酒?”青常備迴答:“醪糟酒。”


    王總管又問:“什麽時候加進去的?”青常備支支吾吾說:“好像是……是,對,最後加進去的。”


    詢問完畢,王總管和周總管、劉縣令、黃廚頭、王廚頭商量。我聽著他們嘰嘰咕咕的議論很著急,不知我的答案對還是青常備的答案對,要是我答錯了就當不成禦廚了。青常備跟我一樣著急,一臉通紅。過了一會,周總管站起身宣布比賽結果。我的心抓緊了。他說:“這一輪品味比賽柳崇孔迴答正確,青常備迴答不正確。兩輪比賽的最終結果是,柳崇孔獲得冠軍。按照內務府規定,這次比賽的第一名將被招進宮學廚藝。我現在代表內務府宣布,招收柳崇孔進宮學廚。”


    支持我的人拍手叫好。我娘大喊:“崇孔贏了!崇孔贏了!”


    這就是我進紫禁城的情況。


    黃大廚、陳大廚、羅大廚得知我一舉奪魁進紫禁城,高興得跺腳,說這下有機會找六指腳報仇了。我信誓旦旦地說:“三位師兄,我進了紫禁城,不出一個月一定找到六指腳,到時候咱們再商量如何收拾他。”三個師兄一個勁地傻笑。


    進得紫禁城我才知道自己的話說大了,別說一個月,半年過去沒聞著六指腳丁點風聲。多年後的今天我才知道,不是我無能,而是紫禁城太大。我在紫禁城住了多年,到過很多地方,可向老禦廚打聽,才發現很多地方沒去過,甚至聞所未聞。再說了,紫禁城不單地方大,規矩更多,不是逛市場,想去哪去哪。比如太監、女子、廚役、護軍,那得各守各的宮處,不準亂串門、亂答話,誰違規打誰,打死不論,哪兒還敢滿紫禁城找六指腳?那年我一個師弟送菜進大內,迴來路上東走西走迷了路,糊裏糊塗進了乾清宮。乾清宮啥地兒?大內中心,皇帝召見文武百官的地方。我師弟被護軍抓住,送內務府一陣好打,抬迴來第二天就死了。


    既然如此,因為初進紫禁城要學要做的事太多,我隻好把找六指腳報仇的事暫且擱下。


    我剛進宮人小,想娘想得慌,晚上躲在被窩哭。我們進宮都要拜師傅。我的師傅姓周,我叫他周爺。周爺叫周宗,是內務府郎中兼品膳處總管。總管下麵是師傅。師傅下麵是我們這幫徒弟。周爺破格招我進宮,對我有感情,願意做我師傅。我那時是半大孩子,誰做我師傅都一樣。後來才知道這是周爺格外垂青。周爺可憐我,想法叫我娘來看我。宮裏規矩每月初二會見家人。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福。進宮年頭長有官職的人才行。我這種剛進宮的小廚役想也別想。周爺是安慰我。


    這天,他說帶我去玩,把我帶到神武門西邊護城河南岸紫禁城牆根僻靜地方。這兒城牆有個豁口,安著兩扇大門,門裏有柵欄。我走到柵欄往外看,嘿,一眼看到娘,驚訝得大叫:“娘啊娘,你怎麽在這兒啊?我好想娘好想娘!”娘隔著柵欄說:“孩子別哭。娘也想你。你要好好聽周爺的話,是周爺安排我們娘兒倆見麵的,周爺是你的命中貴人。”我跳著腳說:“我聽娘的。我聽娘的。娘,帶好吃的沒有?”娘說:“知道你嘴饞,給——”娘從包袱裏摸雞蛋煎餅給我,又拿竹篾籠子蟈蟈給我。


    我一手接一樣,吃一口餅,看一眼蟈蟈,高興得抹眼淚。娘也高興得抹眼淚,說:“孩子,在裏麵都吃啥了?吃不吃得飽?”我嚼著餅嘟嘟囔囔地說:“吃……吃得可好了,吃四合義醬肉卷餅。”娘問:“啥叫四合義醬肉卷餅?好吃不?”我又比又畫說不清楚,急出一頭汗。周爺給我錢。我跑去買來四合義醬肉卷餅給娘,說:“娘,您吃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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