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華宮裏,純然公主最信任的侍女淩兒這幾天有些不開心,又有些開心。


    不開心的原因便是此刻霸占了公主床榻酣然大睡的人。想想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風夕,淩兒便一肚子不滿。


    這位公主十分推崇的所謂的“風女俠”,在宮中這麽多天,卻未見其有何不同凡響之處。基本上,這些天來她所有的表現,隻能用“好吃貪睡的懶蟲”來形容,她一天裏大半的時間是在睡覺吃東西,另一小半的時間則是和宮裏的宮女們調笑嬉鬧。


    比如說,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在你身後,將你嚇個半死的同時變戲法似的將一朵美麗的花兒簪在你的鬢上,誇讚你的美貌;白天告訴你江湖上的生活有多精彩有趣啦,讓你心癢難禁,到了晚上卻和你說些鬼故事,讓你徹夜不敢入眠。


    仗著她曾周遊各國,於是今天教這個畫什麽“籠煙眉”,明天教那個抹什麽“淚線腮”,後天再指點這個梳什麽“驚鴻髻”,還說什麽用龍涎香熏衣簡直是糟蹋衣裳,女兒家應該知道什麽叫天香染袂……


    於是整日裏就隻聽得這些話:夕姑娘我今日畫的眉可好看?夕姑娘我頭上這支步搖如何?夕姑娘,我將衣裳的袖子收收是不是更好些?夕姑娘,這是我今晨采的花露泡成的茶,你嚐嚐。夕姑娘,這是我做的點心,你快趁熱吃……


    弄得整個落華宮,都快忘記了這兒真正的主人是誰了。


    至於讓淩兒開心的事嘛,她眼角悄悄瞟向花園暗香亭內正與公主對弈的豐公子,看到那玉樹臨風般的身影,她一顆心兒就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記得她第一眼看到這位豐息公子時,以為是哪國的公子駕臨。平日公主的幾位兄弟也是相貌堂堂,可一跟這豐公子相比,便有如鴉雀對比彩鳳,更別提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姿儀風度了。


    而且他還有滿腹才華,能與公主詩詞相酬,琴笛合奏,棋畫相拚,更別提公主歌一曲《出塞令》時,他拔劍而舞的颯颯英姿。


    這樣一個隻出現在少女夢幻中的完美男子,想不到世間竟真有一個。所以落華宮的宮女們見著了他會臉紅,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被他目光注視會手足無措……這些在淩兒看來都是可以原諒的,畢竟她自己也是這樣啊。


    淩兒胡思亂想之際,目光定定地注視著暗香亭。


    百花擁簇中的華純然與豐息,遠遠看去,真是才貌匹配的一對璧人,仿佛是畫中的神仙眷侶,讓人看著便要由衷地戀慕讚歎,以至淩兒看著看著便出了神,隻是……這畫中似乎多了一點刺目之物,她定睛一看,頓時氣不過來,這個風夕是什麽時候跑去的?又在打擾公主與豐公子!


    “華美人,不應該這樣下啊。”


    華純然剛要落下的棋子半途忽被劫走,落向了另一個地方。


    “華美人,你應該這樣下,然後呢,這隻狐狸肯定要下這裏,你呢再下這裏,他再下這裏,然後你再這樣,最後呢……你看這不就把他全圍起來了嘛,叫他無路可逃!哈哈……這就叫做‘活捉黑狐狸’,哈哈哈哈……”風夕兩手在棋盤上手起子落的,一盤棋不到片刻便給她自個全走完。


    華純然看向棋盤,然後由衷讚道:“原來風姑娘棋藝如此高明。”


    她的棋是幽州有名的國手教的,素來也自負棋藝,可這幾日與豐息下棋已近十局,卻無一局勝出,眼前這盤本已處於下風的棋局,經風夕這麽一撥弄,竟是轉敗為勝了。


    “嘻嘻……不是我高明,而是我熟知狐性。”風夕笑眯眯地趴在桌上,偏首看著華純然,這個習慣是最近養成的,按她的話說是看著美人的臉可以養目。


    而遠遠的,淩兒咬著牙,擰著手,跺著腳,恨恨地看著風夕。當然,她決不會承認她是在羨慕妒忌。


    “人說江湖多草莽,我卻不以為然。”華純然看著眼前兩人,目中盡是讚賞,“所有的江湖人都如二位這般通詩文,精六藝,知百家,曉兵劍嗎?便是王侯子弟也不及二位。”


    “嘻嘻……”風夕笑笑,身子一縱,便坐在亭子邊的欄杆上,垂著的腿在欄杆下左搖右擺,“我也想問問,所有的公主是否都如你一般大膽,敢在宮中收留來路不明的江湖人。”


    華純然迴頭看一眼豐息,見他也正注目於她,似對風夕的問題頗有同感。


    她當下嫣然一笑,指尖挽一縷垂在胸前的長發,慢聲細語道:“純然敢挽留兩位做客宮中,是純然自認一雙眼睛看人不差。”她頓了頓,眼眸落向亭外的花海中,眸光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未來,“兩位這般奇特之人,對於一生都將居於深宮大宅的純然來說,是難得的奇遇,或許可說是純然此生最有意思、最值得迴味的事,所以既得之,我必珍之。”


    豐息低首看著棋盤上的棋子,拈一粒白子,淡淡一笑道:“得之珍之,不得我命之。”


    “是。”華純然一笑點頭,看著豐息,眸光如水。


    “華美人,你說你一生都將是鎖於深宮大宅中,那有沒有想過要去外麵看看呢?”風夕笑得壞壞的,似想勾引小白兔的狐狸,“踏出這個深宮,你會發現外麵無論是花草樹木還是人生百態,都比這宮裏要精彩多了哦。”


    “不。”誰知華純然竟搖搖頭,麵上微笑未斂,起身走至欄畔,掬一朵伸至欄杆的牡丹,“我就如這朵花一樣,適合長在這個富貴園中。”說著她放開牡丹看向風夕,一雙眼眸清明如鏡,“我到外麵去幹嗎呢?隻為著看外麵的花草樹木、各式人物嗎?或許一開始會有新奇之感,但世間隻要有人的地方又豈會有二般。”


    見風夕目露訝異,她隻是一笑,繼續道:“我既不會紡紗織布,也不會耕田種地,更不慣粗茶淡飯,如何適應平常百姓的生活。我隻會一些風花雪月的閑事,我喜歡華美的衣飾,喜歡精美的食物,喜歡歌舞絲竹,我還需要一群宮人專門服侍我……我自小至大學會的是如何在這個深宮中生存。”


    風夕長眉一挑,然後拍掌笑讚,“好好好!我本以為你會像某些深閨小姐一樣豪氣地道‘且將富貴棄如土,換得逍遙白頭人’,華美人雖說深居宮闈,卻有慧根慧眼,識人知己。”


    豐息一邊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分開放迴棋盒,一邊道:“看似你就山,實則山就你。”


    華純然聞言目射異光,看著豐息,似歎似喜。


    而風夕卻不再語,隻是坐在欄杆上,一手托腮,笑看兩人,眸光深沉卻神色淡然。


    暗香亭中於是一片靜謐。


    “公主,主上請您過去。”淩兒忽上前稟報。


    “喔。”華純然點頭起身,“我去去就迴,兩位請自便。”


    “公主請便。”風夕與豐息皆微笑目送。


    迴到寢殿,華純然換了一身較為明豔的衣裳,一邊問侍候的淩兒:“知道父王召我所為何事嗎?”


    “奴婢向傳訊的宮人打聽了,好像是跟公主私留的兩位客人有關。”淩兒答道。


    “我不是告誡你們不能將他們在此的消息泄露嗎,為何此事會傳至父王耳中?”華純然聞言頓時目光轉冷,掃向淩兒。


    淩兒心頭一跳,趕忙跪下答道:“公主,奴婢確有按您的吩咐告誡了落華宮裏所有的宮女、內侍,決不許將豐公子與風姑娘在宮中之事宣揚出去,奴婢也未曾向任何人泄露此事,請公主明鑒!”


    華純然看了她一眼,然後揮手,“起來吧,我又沒怪你,你慌什麽。”


    “謝公主。”淩兒起身,微有些忐忑地看看她,然後小聲地道,“公主,奴婢大膽猜測,此事或許跟淩波宮的淑夫人有關。公主這幾日都在宮中陪伴二位客人,前天奴婢曾見到淩波宮的人在宮外轉悠,還向奴婢打聽這幾日怎麽不見公主出門,我隻推說公主這幾日身體不適在休養。”


    “哦?”華純然瞟一眼淩兒,片刻後才淡淡道,“走吧,別讓父王等得太久。”


    她一揮袍袖領先而行,身後跟著淩兒及眾宮女、內侍。


    暗香亭裏,風夕笑吟吟地看著豐息,而豐息隻是將幾顆白子抓在手中把玩,目光微垂,怡然自得。


    “你說,這個華美人如何?”風夕問。


    “很好。”豐息漫不經心地應道。


    “隻是這樣?”風夕身子一縱,落座於他對麵。


    “如果你是問我,韓家滅門之事是否為她主使,那我可以告訴你,不是。”豐息依舊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頭也不曾抬一下,“或有其能,卻未有其心。”


    “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風夕搖頭,目光盯住他,“我是問,你在打什麽主意?”


    豐息終於抬頭看她,淡笑問道:“女人,說起來,這十來年你欠了我很多人情呢。”


    “怎麽?你想叫我給你辦事來還人情?”風夕眼眸微眯,臉上笑容不改,“沒門!早八百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想從我這得到迴報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趁早打消主意,天下間你要算計誰便算計去,但決不要算計到我頭上。”


    “想你迴報我,我從未存此念。”豐息搖頭,抬手將掌中的棋子全部放迴棋盒中,“我隻要你置身事外,不管這個幽王都裏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許來破壞我的計劃,這對你來說不是什麽難事,更談不上算計你了。”


    “怎麽?想讓我隻看戲而不許摻一腳?”風夕趴在桌上,仰首看著他。


    豐息指尖輕輕點著桌麵,“你知道嗎,我前段日子路過落日樓時,吃了幾道很不錯的菜肴……”


    “你做給我吃?”風夕一聽馬上抓住了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就差嘴角沒流出口水,身後沒搖著尾巴。


    “要是你偶爾肯幫我一點小忙的話,我倒可以考慮的。”豐息姿態從容優雅。


    “你這隻狐狸,認識你十來年,你卻隻做過一次東西給我吃!”風夕指控著他,手下意識地加上幾分力道。


    “可是那一次卻讓某人垂涎至今。”豐息左手一抬,指尖輕掃風夕手腕,將快被握斷的右手挽救出來。


    “是啊。”風夕雖是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承認,“你這隻黑心黑肺的狐狸做出的東西卻是我吃過的所有東西中最美味的。”


    “那你答不答應呢?”豐息不緊不慢地問道。


    風夕不答,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目光如芒刺似的盯著他,半晌後才道:“你想娶華美人,當幽州的駙馬?”


    “你覺得如何呢?”豐息笑吟吟地問道,目光同樣盯著她。


    “啊嗬……好困哦。”風夕忽然打個長長的哈欠,雙臂一伸,便趴在桌上睡去。


    霎時亭中一片安靜,豐息靜靜地看著似已睡去的風夕,良久後,他俯首在她耳邊輕輕地低語:“娶幽州公主,你覺得如何呢?”


    亭中靜靜的,沒有迴答。


    “女兒拜見父王。”金繩宮的南書房裏,華純然盈盈下拜。


    “純然快起來。”幽王起身親自扶起愛女。


    今年五十出頭的幽王保養得當,看上去也就四十四五的樣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繼位為王已有十一年,眉宇間已凝就了王者的威嚴。


    “不知父王傳女兒前來有何事?”華純然起身問道。


    “沒什麽事,隻是好幾日沒見純然了,想看看我的寶貝女兒。”幽王滿麵慈藹看著最疼愛的女兒,“正好近日山尤國使臣到來,進獻了一批上等絲綢霞煙羅,待會兒你去挑幾匹喜歡的做衣裳。”


    “多謝父王。”華純然挽著幽王的手臂,一派天真女兒嬌態,“女兒也想天天都能侍奉父王,隻可惜父王忙於國事,平日裏難得有空見我們幾個兒女。”


    “這還不都是你那幾個兄長太過無能,不能替父王分憂,事事都得我親自處理。”幽王愛憐地看著女兒,他有十七個兒女,但最疼愛、最喜歡的便是這位六公主,“若純然生為男兒便好了。”


    華純然聞言輕笑,道:“父王,並非兄長無能,隻是比起父王來,自是望塵莫及,因此父王才會覺得兄長們不堪重用。但虎父無犬子,假以時日,兄長們必也會學得父王才幹,成為像父王一樣英明的男兒。”


    “哈哈哈哈……還是我的純然會說話。”幾句話哄得幽王歡笑。


    “父王。”華純然扶著父親在椅上坐下,然後一雙柔荑不輕不重地為幽王捶著肩背,捶得幽王通體舒泰,“朝中有些瑣事交給大臣們去辦就好了,何必事事親為呢,不然您累著了女兒可要心疼的。”


    “好好好!”幽王心頭大悅,抬手輕拍愛女,“父王再忙,也要抽出時間陪陪我的女兒的。”


    “父王,您喝茶。”華純然將桌上的茶捧過奉與幽王,輕聲細語道,“父王,純然平日裏聽幾位兄長提過,說國中錢起大人、王慶大人、向亞大人幾人都是忠臣又有才具。女兒有時就想啊,既然這幾位大人這麽能幹,父王當委以重任,這樣既可顯示父王賢達重才的英明,又可多些時間陪陪宮中的幾位夫人。”說到此,她忽地輕輕歎息一聲。


    幽王聽到此處一愣,轉頭便見女兒柳眉微顰,眉籠憂愁,頓時心尖上便似被人揪了一下,滿懷關切地問道:“純然,怎麽啦?”


    “沒什麽。”華純然強自一笑,“隻是女兒自幼沒了娘,所以視宮中的幾位夫人如同母親一般,時常去給幾位夫人請安,隻是夫人們都很想念父王,女兒去了反倒……”她說到此處話尾一收,隻是脈脈垂首,不勝憐人。


    果然,幽王一聽此話便連忙追問:“純然,你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女兒哪有受什麽委屈。”華純然轉過臉,“父王這般疼愛女兒,兄弟姐妹們也極盡友愛,這宮中不曾有人對純然擺臉色,說冷語的。”


    “擺臉色?說冷語?”幽王臉色一整,眉頭一豎,“誰人如此大膽?敢欺我的純然!”


    “父王誤會了,沒有人如此。”華純然慌忙道,臉卻依舊轉在另一邊,聲音輕輕的,似有無限委屈。


    幽王扳過女兒的臉,果見玉似的臉頰上一行淚痕,頓時心疼不已,“純然,父王心裏明白,你也不用替她們遮掩,定是我多疼你一些,便有人眼紅心妒了!”


    “父王。”華純然投入幽王懷中,嚶嚶輕泣,“沒人欺負女兒的,父王國事繁重,女兒不想父王再操心。女兒隻是沒了娘,心裏沒個依靠,時常感到孤單罷了。”


    “乖,我的乖女兒不哭。”幽王頓化身慈父,這會兒為了哄得愛女歡顏,隻恨不得將天下珍寶全捧來才好,“你還有父王啊,父王就是你的依靠,定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嗯,女兒明白。”華純然在幽王懷中點點頭,然後放開了幽王,一張玉顏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更何況疼她入骨的幽王。


    “乖女兒,別哭了。”幽王擁著女兒一起坐下,一邊拾過絲帕給女兒擦淚,“這麽多的兒女中,父王最疼的就是純然了,隻要看著純然,心裏頭所有的煩事都飛走了。可你這一哭啊,父王的心就像被針刺了似的,疼得要命。”


    聞言,華純然破涕為笑,撒著嬌道:“父王,你這是在笑話女兒,本來女兒是有好事要說與父王聽的,這會女兒不要說了。”


    “好吧,好吧,父王不說了,還是我的純然說話吧。”幽王愛憐地撫撫女兒的頭,“純然想要說什麽好事?”


    華純然端正了神色,道:“父王,不知您有沒有聽說過白風黑息?”


    “白風黑息?”幽王目光一閃,看著愛女,“父王聽說過,這兩人乃武林中的絕頂高手,隻是純然何故提起?”


    華純然盈盈笑道:“女兒正是想稟告父王,這白風黑息正在女兒的宮中做客!”


    幽王聞言,頓雙眉一皺,其實他已經知曉此事,本來也是想要與她說這事,卻沒想到女兒如此坦白地告訴他,他看著愛女,道:“純然,你公主之尊,豈能接觸這些江湖中人。況且這黑豐息乃男子,留在你宮中,若傳揚出去,豈不壞你聲譽!”


    “父王。”華純然不依地搖搖幽王肩膀,“那白風黑息一男一女可是同在女兒宮中,女兒是敬他們卓絕的本領,所以招待他們做客,宮中上百的宮女、內侍看著,女兒坦坦蕩蕩的,不怕小人誣蔑。況且父王曾說,江湖草莽中也出奇人俊士,通過這些天的接觸,女兒覺得這白風黑息真乃罕世奇才,父王若得他們相助,定能大展宏圖,我幽州將來定不會再屈居於冀州、雍州之下!”


    “哦?”幽王眼帶奇異,“如此說來,純然是想引介這二人為父王所用?”


    “嗯。”華純然點頭,一邊重斟了茶水捧給幽王,“父王,光憑這兩人不驚動宮中守衛便自如出入王宮的這等本領,女兒便覺得父王可用之,更何況這兩人之才具還遠不止如此,所以女兒才百般結交於他們,就是想將他們留在幽州,以襄助父王,或許……”說到此她聲音輕輕的,神色卻無比的端重,“父王,或許這兩人能助您得天下!”


    幽王手中茶杯一響,抬眸看著華純然,目中精芒閃現,過得片刻,他放下茶杯,略帶歎息地道:“純然,你自幼聰慧,父王的心思也隻你能懂幾分,倒是你那幾位兄長……唉!”


    “兄長們還年輕,暫不能替父王分憂也是情有可原。”華純然淡笑道,“父王,您可要接見這兩人?”


    “嗯……”幽王沉吟一會兒,搖頭道,“孤暫不接見,他們這些江湖人心性難測,且再看看。倒是那兩人在你宮中已住有五日,你貴為公主,豈能與這些草莽同住,還是讓他們搬去宮外的別館吧。”


    “嗯?”華純然聞言微微一愣,然後輕輕歎一口氣,很有些難過地道,“原來父王早就知道這兩人在女兒宮中,是父王派人監視女兒嗎?父王不信任女兒嗎?”


    幽王自知失言,忙安撫愛女,“純然,父王絕無派人監視你,隻是淑夫人擔心你,所以才告之父王的。”


    “原來……”華純然話未說完便紅了眼圈,一串淚珠落下,又似不想父親看著,她忙別轉過頭去。


    “純然,乖女兒,別哭。”幽王一見愛女難過落淚,忙摟住女兒輕輕撫拍,“純然,你別哭啊,父王怎會不相信你,父王最疼的就是你,父王是關心你啊。”


    華純然卻轉過身背向幽王,肩膀微抖,輕輕啜泣,絲帕拭著眼角,“父王,女兒沒難過,您別……別擔心。”


    “純然。”幽王一把將愛女扳過身來,卻見她已是滿臉淚痕,不由得懊悔不已,“純然,別哭啊,你再哭,父王的心都要被你哭碎啦!”


    “父王!”華純然撲在幽王懷中,嚶嚶啼哭,一邊還輕輕泣訴,“女兒自幼失母,唯有依靠著父王疼愛,可這十多年在宮中,雖說周圍都是親人,可一個個視女兒為眼中釘,都要除而後快才好。父王,女兒活得很辛苦,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要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父王,幹脆您還是把女兒逐出王宮吧,女兒在民間或還能過幾天安生日子。”


    “別哭,別哭,我的乖女兒,快別哭了!”幽王一顆心給華純然的眼淚淋得軟軟的,酸酸的,又是摟又是抱,又是撫又是拍,百般勸慰,隻願懷中的寶貝女兒別再流那碎人心的眼淚,“純然,別哭啦,以後不管是誰,隻要是說純然的不是,孤一定二話不說就把她斬了!”


    華純然從幽王懷中抬起頭,依舊是淚如雨下,若冷風裏瑟瑟的梨花兒,令人見之生憐,“父王當年將淑夫人喜歡的落華宮賜給了女兒,淑夫人不喜歡女兒,中傷女兒,這些女兒都能理解,都不在乎,隻是……隻是父王竟然相信她們,而不信女兒……這……這才真正叫女兒傷心!女兒隻是一心想幫助父王,可………嗚嗚嗚……”說著說著又捂著絲帕嚶嚶哭泣。


    “純然,純然……”幽王此時已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能哄得了懷中的寶貝女兒,隻急得五內俱焚似的,“純然,別再哭啦,父王以後決不再聽她們的胡言亂語,父王隻聽純然一人的!”


    “真的?”華純然微抬頭,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臉上猶有淚珠滑過,帶著一種微微希冀的表情看著幽王,便似一支垂淚海棠,美豔中猶帶三分羸弱、五分嬌柔、兩分憂鬱,讓幽王又是憐愛又是心疼。


    “當然,當然!”幽王連連保證,拾起絲帕為她拭淚,卻發現一條絲帕已浸濕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抬起衣袖拭去愛女臉上殘留的淚珠,深深歎一口氣,“唉,所有的女人中,父王唯怕你的眼淚。”


    “那是因為父王真心疼愛女兒嘛。”華純然嬌嬌地倚入父親的懷中。


    “對。”幽王抱住女兒,“你兄弟姐妹十七人,父王最疼的就是你。”


    “女兒也決不負父王一番疼愛,定會好好孝順父王的。”華純然抬首道,臉上一片赤誠之情,惹得幽王又是感動又是滿足。


    “父王知道。”幽王點頭,見已安撫妥了女兒,忙提起正事,“純然,父王召你前來還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是為女兒選駙馬的事嗎?”華純然問道,說完了便將頭埋於幽王懷中。


    “哈哈……我的純然還害羞呢!”幽王見狀大笑,抬起女兒的頭,細看容顏,越看越滿意,越滿意就越驕傲,“我的純然有傾國之美,我幽州不知多少男兒欲求娶為妻,隻是父王舍不得你,所以一直不肯將你婚配,但純然如今都十九歲了,父王再不能留你了,否則就要耽誤了你的青春。”


    “女兒不嫁,女兒要終生侍奉父王!”華純然螓首伏在幽王肩上無限嬌羞地說出每個待嫁女兒都會拿來哄著父母的蜜語甜言。


    幽王聞言果然是喜笑顏開,如飲蜜汁,“哈哈,女孩兒終需嫁人生子的,父王雖不舍,卻也不得不舍。”說到這頓了頓,拉著女兒坐好,“純然,父王要為你選親的消息一經詔告,愛慕純然的男兒頓紛至遝來,有王侯子弟,有江湖豪傑,可謂是囊括了天下俊才。三日後即是你選親之日,純然,告訴父王,你想選什麽樣的駙馬?”


    華純然聞言,掩唇而笑,道:“不是純然想選什麽樣的駙馬,而是父王想要什麽樣的女婿。”


    “哈哈哈哈……”幽王大笑,“果然還是我的純然最聰明!”


    “那麽,父王您想要個什麽樣的女婿?”華純然看著幽王,笑得慧黠。


    幽王卻斂笑正容,道:“父王雖想要個好女婿,但同樣也一定要是你的好駙馬。”對於這最疼愛的女兒,他決不虧待。


    “女兒知道。”華純然也斂笑正容道。


    “這世上配得上純然的人真不多。”幽王愛憐地看著女兒絕色的容顏道,“身份、地位、才學、容貌能與純然匹配的,父王看中兩人,一位是雍州蘭息公子,一位是冀州皇朝公子。”他說著起身走至窗前,負手看著窗外的碧空,“這兩人不但皆是他日要繼承王位的世子,還分別創有墨羽騎與爭天騎,俱為天下少有的英才,父王若得其一相助,何愁天下不到手!”


    “父王是說,這兩位公子已至王都,也為求親而來?”華純然猜度著,想到這樣的兩位人物也來向自己求親,心中不由也有幾分暗喜與自得。


    “純然不但是我幽州的公主,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凡男兒便想求為妻室,他二人當然也不例外。”幽王驕傲地道,“皇朝公子現已在王都,父王今晨已接見於他,果是才貌雙全的英偉男兒。至於蘭息公子,也曾有書信致達父王,信中亦有求親之意,隻是人至今未到,倒有些奇怪了。”


    “如此說來,父王中意冀州世子?”華純然聞言眸光微閃,柔聲問道。


    “父王自然是中意的,但不知純然以為如何?”幽王看著垂首斂目似有羞意的女兒。


    “父王中意皇世子,其人如何倒是先放一邊,最讓父王中意的,應該是冀州的爭天騎吧?”華純然默然良久,抬首看向幽王,已是一片沉靜從容,“隻是純然曾耳聞皇世子性情剛傲,也有一爭天下之誌,冀州國力更在幽州之上,若招之為駙馬,女兒隻怕到時反是連累父王。”


    幽王聞言心頭一凜,轉頭看著女兒。


    華純然淺淺一笑,道:“當然,女兒這不過是片麵猜測而已,或許他能為父王的雄才大略所折服,而效忠於父王也說不定,隻是……”說至此忽然頓住不語。


    “純然說下去。”幽王目光深思地看著她。


    “父王可曾想過,若女兒的駙馬並不是蘭息公子、皇朝公子此等王族身份之人,而是一位才具卓絕的平民百姓,那麽他既可輔助父王,又不會心生貪念而圖謀幽州……”華純然話至此便收了聲,隻低垂螓首,目光落在裙下的鞋尖上。


    “純然,你是不是中意你宮中那個黑豐息?”幽王目中精光一閃,他並不糊塗,“你難道想招他為駙馬?”


    華純然心思被捅破,不由臉一紅,手指絞著掌中絲帕,沉默半晌才道:“父王以為如何?”


    “不行!”幽王卻斷然拒絕,“這黑豐息乃卑賤的江湖人,豈配孤的女兒!”


    華純然聞言猛一抬頭,目中厲光一現,但稍縱即逝,緩緩舒一口氣,才放柔了聲音道:“可父王詔書上不是說了,不論貧富貴賤,隻要是女兒金筆親點即為駙馬嗎?”


    “話是那樣說,但你難道真要以堂堂公主之尊匹配一介草民?”幽王沉聲道,濃眉一斂,隱有怒容。


    華純然見此,忽而輕輕一笑,起身走至幽王身邊,輕挽其臂,將頭依靠其肩,“父王,您怎麽啦?女兒並未說要招豐公子為駙馬,隻是想說萬一女兒選了個平民,父王會如何,既然父王不喜歡,那不招就是。”


    “純然。”幽王牽著女兒在椅上坐下,“孤雖說不論貧富貴賤,但那隻是收攏人心的手段,孤的女兒論才論貌都應是一國之母才是!”


    “這麽說女兒隻能在蘭息公子與皇朝公子之中選一人?”華純然垂首低聲問道。


    “嗯,這兩人確為最佳人選。”幽王點頭,“隻是純然剛才所言也確有幾分道理,此兩人或可襄助父王,但也可能威脅父王!”


    “那麽父王更應該見見白風黑息。”華純然抬首道,“女兒不會招豐公子為駙馬,但其人其才確可成為父王的得力臂膀。”


    “哦?”幽王見女兒竟如此推崇那兩人,不由也有幾分好奇心,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父王明日便接見這兩人吧。”


    “父王見了定不會後悔的。”華純然欣然道。她相信隻要父王見到了豐息,定然會有所改觀,所以隻要見了自有機會!


    幽州王都,東台館。


    這東台館乃幽州招待國賓的地方,所以此館築建得十分華貴大氣。此時,東台館的憐光閣裏,住著冀州世子一行。


    推開憐光閣二樓的窗,舉目望去,亭台點綴,鮮花繞徑,水榭迴廊蜿蜒曲折,微風拂過,猶帶花香。春天總是這般的鮮豔而富有朝氣,尤其是這個以富庶聞名於世的幽州的春天,明豔中猶帶一絲富麗。


    “看什麽呢?”皇朝問站在窗邊已近半個時辰的玉無緣。


    “有些天沒見雪空了,聽說你派他去了恪城?”玉無緣依舊望著窗外。


    “嗯。”躺在軟榻之上的皇朝閉目答道。此時的他午睡才醒,頭發披散於榻,一襲淺紫薄寬袍罩在身上,神情靜然,淡去了眉宇間的霸氣,別具一番疏狂魅力。


    “恪城……他過來必要經過恪城吧?”玉無緣微微歎一口氣道。


    “好像是的。”皇朝依舊淡淡地答著。


    “你隻派雪空一人?好歹他也是與你我齊名之人,如此輕敵,隻怕要吃虧的。”玉無緣抬手拂開被風吹起,遮住眼眸的發絲。


    “放心,我還派了九霜助他。”皇朝終於睜開眼。


    “其他人呢?”玉無緣目光看向遠方。


    “我的對手不過他一人,其餘不足為慮。”皇朝坐起身。


    “我聽說白風黑息曾現身幽州。”玉無緣終於迴轉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又如何?”皇朝勾起一絲淺笑,手指掠過眉心,“難道他們還要與我相爭?白風夕乃女子,而黑豐息……以幽王的心性,決不會選他。”


    “昔日江湖神算月輕煙曾評點我們四人,分別是‘玉和’、‘蘭隱’、‘皇傲’、‘息雅’這八個字。”玉無緣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椅上,目光卻又縹緲地越過皇朝落向遙遠的前方,“這和、隱、傲多少說了我們一點性格,唯有這個‘雅’字最為難測。”


    “雅?看起來似乎是最簡單的。”皇朝撫著下巴,目中透著深思。


    “說他人雅、言雅、行雅?”玉無緣淡淡一笑,“若隻是一個簡單無害的‘雅’,又豈能令得天下側目。”


    “如此說來,這豐息我也須得防著了。”皇朝起身,稍稍整理一下淩亂的衣袍,“你曾與他在落日樓見過一麵,可曾看出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雅’字當之無愧。”玉無緣迴想起落日樓頭那個總帶著淺笑,雍雅若王侯的墨衣公子。


    “哦?”皇朝聞言站起身來,“能得你如此評價的定然不簡單。說心裏話,我其實挺希望能與蘭息公子、黑豐息他們一會的,隻是……”


    “隻是為著你的霸業,他們最好是永不出世,是嗎?”玉無緣淡淡地接道。


    “哈哈……”皇朝朗然一笑,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溢出狂傲霸氣,“他們出世也好,不出世也好,通往蒼茫山的那條大道,我決不許任何人擋住!”


    玉無緣靜靜地看著皇朝。當初會留在他身邊,並答應幫助他,便是為他這一身氣勢所吸引吧?這種可撐天踏地的王者氣勢,至今未曾見過第二個。


    “白風黑息……我倒是很期待見到那個能令雪空有如此大的變化,又讓你也讚其風華絕世的白風夕。”玉無緣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掌,細描其上紋路,語音平淡無波,“能與那個黑豐息齊名十年的人,定也不是平常女子。”


    “白風夕呀……”皇朝嘴角微微勾起,一絲淺淺的,卻很真實的笑意從眼中溢出,“我也很期待見到洗淨汙塵的白風夕,看看素衣雪月到底是何等的風姿絕世!”


    “公主。”


    華純然一踏出金繩宮,淩兒忙趨上前。


    “燒了。”華純然將手中那塊被淚水浸濕的絲帕遞給她。


    “是。”淩兒平靜接過,顯然已是司空見慣了。


    “是燒了,不是讓你又一個‘不小心’給丟了。”華純然睨一眼淩兒。


    “是。”淩兒惶然低首。


    兩人步出金繩宮前的丹階,往左是禦花園,往右則通往現今最得幽王寵愛的淑夫人之淩波宮,華純然目光看向淩波宮方向良久,唇邊浮現一絲淡薄的笑容,淡得有若天際那一縷浮煙。


    “公主要往淩波宮嗎?”淩兒見她看著淩波宮問道。


    “不。”華純然抬步往左走,穿過禦花園可以迴到落華宮,“我隻是想淩波宮是否應該換一位主人。”後一句極輕,輕得淩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公主,你說……”淩兒一驚,後半句卻被華純然迴頭一眼給掃迴去了。


    “算了,暫時不想理會。”華純然摘下一朵伸出花壇的芍藥,手指一轉,花兒便在她手中化為一個旋渦,“這花開得極好,卻不知道過了界便會被園丁修剪掉。”


    淩兒聞言低垂著腦袋,不敢看那朵花。


    “淩兒,你要記住,這人有人的規則,鳥獸有鳥獸的規則,花也有花的規則,萬事萬物皆不能越規而行,知道嗎?”華純然手一揚,將那朵芍藥拋得遠遠的。


    “是,奴婢記住了。”淩兒垂首應道。


    “迴去吧。”華純然抬步離去。


    淩兒慌忙跟上。


    等她們步出了禦花園,地上那朵被拋棄的芍藥,被一雙手撿了起來,珍愛地輕輕撫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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