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季澤清都沉默無語。路途本就安靜,剛才看見他裸體時我並沒覺得氣氛不適,反而此刻沉悶的氣流讓我覺得怪裏怪氣。

    “季澤清,說起來,我們倆同為轉學生,還沒相互介紹過呢。”我轉頭說道,“我叫紀晴冉。”我伸出手去。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迴握了手:“紀——紀——紀晴冉,你——你好!”

    我笑道:“你還緊張呢?我又不是老虎,會吃了你。剛才嚇著你不好意思啊。”

    他低著頭不說話了。

    我看他悶著頭的樣子,猜他是不是生我氣了,又說道:“季澤清,我今晚找你來著。”

    “為——為什麽?”他抬頭看我,“你去——去哪裏找——找我了?”

    我皺著眉道:“季澤清,你舌頭怎麽了啊?跟別人說話不是挺利落的麽?搞得我現在——在說話——話也大——大舌頭了。”

    他忽然神色一變,加快了腳步。

    我連忙跟上去拉住他:“喂,不是吧?這麽開不起玩笑。看你也是大城市出來的人,怎麽這麽小家子氣?剛才是我不對,我也道過歉了。我又不是有意躲起來看的,純屬誤打誤撞的啊。我就這麽瞄了一丟丟,真的是一丟丟啊。”

    他轉過頭來看我,眼睛是晶晶亮的,跟頭頂上的星辰一般閃耀著迷人的光輝。

    我被他看得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一狠心道:“你要覺得這麽不平衡,我脫給你看不就得了。真是的!”

    他的眼睛突然眯起來,和眉毛一齊彎彎,和今晚的上弦月一個模樣。

    我又不傻,說道:“切,等我拿到豐胸秘方再脫給你看好了。你是住在寺廟裏麽?”

    他點點頭。

    “你為什麽住寺廟裏啊?”我不解地問,“學校裏的教師休息室還有好幾間呢。”

    他想了會兒,一字一字地努力說道:“喜——歡——寺——廟。”

    我覺得他說話的方式怪怪的:“喜歡寺廟?你是聶小倩啊?”

    他微微地笑,頭歪向一邊,又一字一字地道:“那——你——是——寧——采——臣?”

    我點頭道:“倒是挺符合書生偷看女鬼洗澡的小說設定的,可惜性別搞反了。你喜歡寺廟什麽啊?”

    “清——淨。”他說道。

    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季澤清,你說話怎麽神叨叨的?你給別人講解

    課題時不是挺能說的嘛,到我這裏蹦躂幾個字這麽費勁啊?你敵視我啊?故意的吧你。”

    “沒——沒有,我——”他急忙擺著手說道。

    我說道:“你——你——你這——這還——還不算——算敵——敵視我?”

    他又低著頭。過了會兒他停下腳步,掏出一個手機,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我有表達障礙症。”

    我接過來看。表達障礙症?不就是結巴麽?

    我不由說道:“騙誰呢?你跟別人說話不是挺順溜的?”

    他又急忙打了一行字:“精神上的。一有壓力就這樣。”

    我皺著眉頭研究了這行字半天,自言自語地說道:“有壓力?我給你壓力了啊?我看著很兇嗎?”

    他又急忙搖頭,寫道:“沒有。突發性的。”

    我想了想前因後果。剛才我突然出現在裸泳的季澤清麵前,確實給他造成驚嚇了,他要覺得有壓力也正常。我說道:“哦,我懂了,剛才嚇著你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還——還好。”

    我有些愧疚,如果季澤清真有結巴的毛病,剛才我在人家傷口上撒鹽,故意說話結巴的樣子顯得很不厚道,便把語氣放緩了些:“那你經常會感到有壓力麽?”

    他打字道:“在黃城,壓力小多了。”

    “知音啊!”我拍著他感歎道,“之前我在c城,高考競爭那叫一個激烈。每個任課老師每天都發一套黃岡試題,做到眼皮都快粘上了都做不完。每個月都有聯考,每季度有會考,會考後要開家長會,還要我們寫階段性總結。從來沒有周末,365天,天天在學校裏窩著,要迴家都記不起路來……”

    c城一中幾近變態的學風真是罄竹難書。以前沒有對比也就算了,現在過上這麽有情調的高三生活,我憶苦思甜,滿腹牢騷開了個頭就再也刹不住腳。我說得唾沫橫飛,滔滔不絕。季澤清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也沒打斷我。

    在黃城,我還從來沒說過這麽多的話。等我說完抹嘴,我才意識到自己話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看著他說道:“我說得有些多啊……”

    他寫道:“我不會說,喜歡聽你說。”

    我抬頭看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笨嘴笨舌,我的活潑剛好化解了他的尷尬。

    我被他這麽一誇,倒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切,你還不會說啊?你跟那些女孩們聊得快

    忙翻天了。我那座位比皇帝寶座還讓人眼紅呢。”

    他在鍵盤上飛快地打字:“你是不是因為我,才不願意在教室裏待著的?”

    我看看他,說:“不是因為你,是因為那些動了凡心的女同學們。我還想在黃城好好待著呢,可不能惹惱了她們了啊。女人的心要是狠起來,比原子彈的殺傷力都要大。”

    他寫道:“對不起,我隻是不知道怎麽拒絕她們。”

    我想起了馮佳柏。他是c城的風雲人物,有多少雙殷切的熱烈的眼睛看著他,可是卻沒有人嘰嘰喳喳地圍繞在他身旁。那是因為大家知道她們的對手是沈青春,以卵擊石的事情聰明人是不會幹的。

    季澤清見我不說話,問道:“你怎——怎麽了?”

    我說:“沒什麽,就是有些餓了。晚上還沒吃飯呢。”

    季澤清的眼睛又眯起來,寫道:“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我知道山下有個路邊攤味道不錯,開得很晚。”

    我狐疑地問道:“你不是喜歡清靜的寺廟麽?怎麽還會下山吃路邊攤啊?”

    他笑起來,寫道:“和尚都要下山化緣,何況我是一個不吃齋食的學生呢。”

    我念完了這句話,不由也笑出聲來:“走,那咱下山化緣去吧。”

    聊著天,路程也就變短了。再走幾步,我們就已在寺廟門口了。季澤清說道:“等——等等。”就鑽進了寺廟的偏門裏。一會兒,季澤清扛出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來。

    我欣喜地繞著自行車走了一圈道:“你的車?”

    他點點頭:“還——還——還沒怎麽騎。有——有時候下——下山騎——騎一下。”

    在這個寧靜的晚上,我坐在後座上,雙手抓著季澤清的衣服,迎著唿唿吹過的風往山下駛去,實現了我在黃城高中騎車的夙願。

    季澤清的運動細胞很發達,除了會遊泳會踢球,他還會耍車技。在陡峭又冗長的盤山路上,他自由地變換著s型線路。我一路尖叫,卻無端的放心。

    等快到山底下時,我在後麵大聲地問道:“季澤清,你現在壓力還大嗎?”

    季澤清搖搖頭。

    我說:“那你跟我說,你現在壓力不大啦。”

    季澤清說道:“我——我——我現——現在壓力不——不大。”

    我的豪情壯誌一下子就蔫了。

    最後,季澤清把我帶到了一

    個大排檔裏。黃城偏僻,可人實誠,大排檔裏的魚蝦都是現剖現殺。黃城高中的食堂師傅實在太照顧隔壁寺廟的情緒,害得我現在看見葷菜都兩眼冒光。

    見到活蹦亂跳的雞,我的豪情壯誌又迴來了:“今天我請客,老板娘,給咱來隻雞!一半做白斬,一半紅燒,要有雞架再給我熬碗雞湯!”

    季澤清笑,打出一行字:“這隻雞跟你有仇麽?”

    我搖搖頭:“沒有,它知道我最近過得清湯寡水的不容易,特來報恩的。”

    他嗬嗬地笑了起來。我這才發現他右側有一顆小虎牙,因為長得比較靠上,平時說話不容易發覺,隻有笑得比較厲害時,才會露出一角,白森森的,倒很是可愛。

    他笑完之後,又打出一行字:“你還沒說今晚為什麽找我呢。你怎麽知道我住寺廟裏?”

    我說道:“跟發現你遊泳一樣,不小心撞見的。今晚上找你啊——是為了表白。”我轉頭又跟老板娘道:“老板娘,再來兩瓶啤酒。”

    等我轉過頭,我看見季澤清正愣愣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哪裏有不妥的地方,又摸了摸臉,問:“怎麽突然之間這麽嚴肅地看我?”

    “你——你找——找我——幹——幹什麽?”他又問了一遍。

    “表白啊。”我突然意識到他這麽緊張地看著我的原因了,連忙說,“不是我啊,是另外一個人。我帶她過去的。”

    他終於明白過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寫道:“以後不要帶她們過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住那裏。”

    “為什麽?”

    他說道,“清——淨。”

    說完他又接著打字:“我不想在晚上還被打擾。我想有自己的空間。”

    我看完之後,急赤白咧地說:“那我今天晚上是不是打擾你了?我可沒求著你一塊下山啊,這可是你自願的……”

    他忙著搖頭:“沒——沒有。你——你除外。”

    我受寵若驚,奇怪地看他:“為什麽?你喜歡和給你很大壓力的人相處啊?”

    他頓在那裏,過了好久才在手機上寫道:“因為我們都是轉學生,很有緣分。”

    我說道:“可不是很有緣分嘛,見到我變成小結巴了。”說完我又後悔了,忙著解釋:“我說小結巴的意思啊,它是種昵稱,你知道不?就跟有人叫狗蛋,有人叫禿

    驢一樣。”

    他忽然笑了,寫道:“沒關係。小結巴就小結巴。我不在意。”

    沒想到季澤清這人心態還挺好。早知道他是這種人,我早就和他結識了。白白蹉跎了這麽多啃泡麵的悲催歲月。以後下山打牙祭可方便多了啊。

    老板娘的啤酒上桌了。黃城的風俗很奇怪,給啤酒卻不給酒杯,老板娘說:“我們這兒都是對瓶吹的咯。酒杯一盞盞地喝到啥子時候去撒?”

    我對著酒瓶喝了幾口,覺得這麽喝起來果然更帶勁。

    他著急打字:“你會喝酒麽?”

    我點頭:“當然會,喝它一打都沒問題。”

    他遲疑了一下,看我仰著頭又喝了幾口,也沒再說什麽,夾了幾口涼菜後,寫道:“吃點菜再喝酒吧。”

    我聽他的話,夾了一口海帶絲,舉起酒瓶示意和他碰一個。

    他笑了笑,配合地跟我走一個。

    過了會兒,他在手機裏寫:“平時你看著話很少,沒想到你很活潑。”

    我掃了一眼,笑:“你現在嫌我話多啊?”自從上c城一中後,我的性格越來越陰冷,即便在黃城高中,我也不是一個愛湊熱鬧愛和大家紮堆的人。可大概是他鄉遇故知的原因,或者有表達障礙的季澤清有著類似於樹洞的作用,我今天晚上還真是意外的話癆。

    他搖頭,繼續寫:“挺好的。我以為你很不開心。”

    老板娘把紅燒雞肉放上桌,熱氣氤氳在我倆之間,我看著他閃閃的屏幕上那行“很不開心”,心裏突然一涼。原來憂傷和噴嚏一樣,是藏不住的。

    我大聲說道:“複讀生能開心麽?高三讀兩年,壽命都得減廿年啊。”

    他夾了口菜,對我的話不置可否。

    我喝了幾口酒,問道:“你說你的表達障礙是突發性的,那過了今天,你是不是就能跟我正常交談了?”

    他眨巴著眼睛看我。眉毛微微有些上挑。

    我說道:“我不是說你現在不正常的意思啊。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的。你讀過一個關於momo的童話故事麽?”

    他搖搖頭,示意我繼續往下講。

    我喝著酒道:“在一個德國小山鎮裏,有個小女孩叫momo,她五歲了,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大家以為她是啞巴,其實她隻是找不到開口的理由而已。因為她不會說話,很多人想傾吐他的秘密時,就會找momo

    。momo很善於傾聽,不管對方說的是什麽,她都會豎著耳朵,閃著雙眼,微笑著聽他說完。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和momo聊天,因為隻有跟她說話時,他們才找迴了誠實的自己。於是,momo成為了這個小鎮最受歡迎的人。”

    說到這裏,我看了看季澤清,說道:“你今晚就像那裏麵的momo,讓人很安心。即便你將來跟我說話還是這個樣子,我也覺得很好。說起來,你還是我一個人的momo,別人還輪不上呢。嗬嗬。”

    季澤清笑了起來,他寫道:“那你有什麽秘密要向我告解的嗎?”

    我也笑了,用筷子敲著碗沿,唱起了小龍人之歌:“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後有尾巴,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我是一條小青龍,我有多少小秘密。我有很多的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其實在唱歌的時候,我已經略微有醉意了。我剛才跟季澤清吹大發了,我喜歡喝啤酒,喜歡啤酒裏麵清涼又苦澀的味道。書上說女人是水做的,如果這句話是對的,那我就是用啤酒做的。啤酒的屬性和我的人生很像,初初時泛著泡沫,滿滿一杯覺得很是圓滿。可等上一段時間,泡沫去掉,就隻剩下半杯。我在小學時過得滋潤,可自從遇上了馮佳柏,我的殘缺越來越多,蒸發掉了不少女孩子該有的激情,剩下的隻有澀澀的半杯餘味。

    我愛喝啤酒,不代表我真能喝一打啤酒,事實上我是三杯倒的主兒。可我貪戀啤酒的味道,所以才撒了謊。可喝了幾口後,腦子就開始不太好使了。

    我能迴憶起那一晚最後的片段,是我趴在季澤清的背上,不停地叫著“小結巴”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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