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發站在路口，蛇皮口袋放在腳下，往來的車輛梭來梭往，車輛對於他來說，本不陌生，小時在石家莊大伯那兒時常看見，大伯幹的就是打整它們的事。大發常和堂哥們在修理廠進出，剛到石家莊他怕這些橫衝直闖的龐然大物，見多了就習慣了，後來又常在裏麵看見這些變得少胳膊少腿，那些受傷進來的甚至是臉簾子都變了形，停擺在那兒再神氣不起來，成了嚇不了老虎的貴州驢子。
烏江鎮車不多，除了汽車站的班車，偶爾隻見得幾輛老解放，馬麵坡冇得馬路，隻有黃牛水牛在坡上沒有交通規則地亂躥。猛然踏入鬧市，大發被汽車排放的廢氣熏得暈暈乎乎，耳際又包圍著亂七糟八的聲響，這裏的樓房比童年時在石家莊見著的高得多多，樓層外的白玻璃藍玻璃反射著塊塊光片，照煥在他頭頂身上，象罩下了一張網，他忐忑不安。往來的紅男綠女的笑聲隨風飄蕩，他下意地把蛇皮口袋往腳後勾了一點，心裏一怯，下垂的手就攥得緊緊的，都市的繁華一下就剮去了他鄉下的自尊草皮，動作快速。他仿佛自己赤裸著，臉發燙，埋下了頭。
昨晚紅衛叫醒他後，他就拎了自己的蛇皮口袋跟著紅衛出了站，出站時他看見那兩個在眼睛上劃圈的女青年與大巴車的司機們一起走了，兩個姑娘在途中就和這批人一起吃著免費的飯，還不時嗔笑著撒嬌似地打他們的手，看來真的是投機得很了。
和紅衛到了他所在的皮鞋廠，廠裏不準外來人留宿，紅衛就帶了桂花和他分別去了兩個老鄉那兒。
老鄉是中年人，與老婆在外租房住。房子是簡易棚，頂上象是牛毛氈，大發想不到打工迴家人說的繁華似錦的廣東也有這樣的房屋，聽老鄉的口氣，這個和老家的牛欄是近親的建築也要不少租金。
早上大發剛洗過臉，紅衛就來了，謝絕了老鄉留吃飯的邀請，又去喊桂花。紅衛領了二人去了一家小館，老板問吃什麽，紅衛要了三份雲吞。
雲吞這個名字把大發弄得雲來霧去，感覺麵前擺著那套著無數公式的數學題幾何題，布滿迷宮。端到麵前了卻一下雲消霧散，答案簡單，約等於老家的米粉綠豆粉，在碗中盤卷如雲。
完了又隨紅衛去找不同廠裏的老鄉，找不上幾人後桂花就進了一家玩具廠。
再去了好幾地，大發眼前的頭都是從左向右或從右向左搖擺著，說：不要男性生手。看著大發沮喪的樣子，紅衛又帶著他擠了幾趟公交車，在較遠的幾個老鄉處又得到了幾個相同答案。看來就在這兒進廠是沒戲了，大發掏出了紙條，上麵有二哥的電話號碼。紅衛在煙攤上的公用電話上摁下了上麵的數字。
等了半天，那邊接電話的人才把大發二哥喊來。
二哥在電話裏說：“如果實在不好找廠，就先過我這兒來吧。”
紅衛把大發帶到朝陽車要經過的岔路口處，給大發說隻要看見朝陽車招手它就會停，後就走了。他要去給桂花買七七八八的生活用品。
再說大發小時就去過石家莊呢，石家莊據說冇得廣州大，但石家莊比廣州隔北京要近得多，那也應是大得肯定的城市。大發讀過初中，認得到字，大發連公交怎麽坐都曉得！他還曉得公交車站台是分兩邊的，走不同方向，這是老家許多人來後都不曉得的事。所以紅衛大體一交擱，放心地走了。
紅衛一放心，大發的心就提了起來。懸著的心象孩童們玩的溜溜球，上下左右四處亂彈。乘車這件事把大發整得可憐巴巴瓜兮兮的。
紅衛走時黃昏了，走後大發站著總不自然，腳象生在別人身上的，手不曉得要象如何樣的才對頭。
初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一個人站在這陌生的城市中，沒有了熟人，也沒有了習慣的坡草地，城市就變形了，失去了在家時遐想中的美好，城市的麵孔似乎就有些猙獰，他孤零零的，有些害怕起來。
這個岔路口人流要少點，但這是相對市中心來說的。市中心是長江黃河，這個岔路口就是烏江阿蓬江，江麵不寬，卻同樣滔滔不絕。
等到了黃昏，可能是已下班了，人就更多。
心情不能放鬆，腿一會兒就酸了，蹲下來，眼巴巴地望著紅衛說的來車方向。望一陣了，又好奇地打量俊男美女，好奇地觀察這個陌生的世界，有時就迎上了嫳屑的白眼，又自卑地低頭。
頭一輛車就是在低頭間過去的，聽見聲響大發一抬頭，就看見了車屁股上的朝陽二字。氣得腦子成了一片空白。
天漸漸黑了下來，再不敢望別處，朝著來車方向瞪得大大的。瞪得辛苦，時間長了，眼睛竟然感覺有些花花的。眼花中看見車一來，趕緊使勁招搖著手！
車停下來，一個青年小夥子把上半身探出車門。
“到哪兒？”
小夥子的普通話有些怪味，聽著麻聳聳的。廣東人說普通話經常令人產生幻覺，就看見了雞毛拔光後的雞身，堆滿了皺皮疙瘩。
張大發在石家莊呆了幾年，一迴老家就不再應用北方腔調，可語言這個東西就象學會了遊泳一樣，就算是狗爬式，到了水中一刺激，自然就舞動起來。聽見小夥子說普通話，張大發不自覺地就換了說話的腔調，把馬麵坡的土話縮迴到肚臍眼下麵，吐出來的是石家莊北方人口音。
“我到朝陽和平鎮，要多少錢？”
小夥子神情似乎有些不一樣了，眼睛上下打量他。
“到朝陽啊？到朝陽八十元。”
“不是五十嘛？你怎麽要八十？”
打電話時大發的二哥說了從廣州到他那兒要五十塊錢的車費，半路搭車還可以議價。大發聽見高出了幾十塊，一著急，沒注意小夥子神情古怪。
聽見大發說出了準確的數字，小夥子眼光閃過一絲詭異，臉上帶著笑，說：“那是上午的價，晚上發車不一樣。”
大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早晚不同，但紅衛臨走時給他說半路上車可以議價，於是說：“都是五十塊，五十塊我就走。”
“要走就是七十塊，不走就算了。”小夥子說完又加了一句，“這是最後一趟了，不走就沒有車了！”
大發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自己一人在這兒，真要沒車了怎麽辦呢？害怕後麵真沒車了，七十就七十，就提著蛇皮口袋上車了。
剛進去站立，“嗤”地一聲車門關上了。
給錢的同時他對小夥子說：“到了和平鎮請你喊我一聲啊！”小夥子衝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一看，後排還有空位，走過去坐下了。
行駛中天逐漸黑下來，車燈就越來越亮，坐在後麵的大發能夠看見兩道光柱裏的點點塵土。車內沒開燈，過得一陣大發就完全處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別人的臉，別人也看不清他，於是一直緊張的他覺得自在起來，蜷縮在黑暗中，感受著一切。
車內放響著揚琴樂聲，他座位上方正是音箱，響得更明亮些，音樂一絲一絲地飄了下來，又四處遊蕩，與車窗外一溜一溜的霓虹燈相互唿應。在心情略有放鬆中，南方的繁華實實在在地嵌入了大發的腦中，大城市的印象開始複蘇，一縷記憶中的自卑與新奇混合交織成的興奮感象油鍋中剛夾起的蔥油餅，彌漫著香香的熱氣，急急地全麵撲向他，他有種想張口咬住什麽東西的欲望。
打工迴去的人把廣東描繪成富得淌油，聽多了，大發覺得那是一個香噴噴的肉餡大餅，感覺到所有的人隻要往廣東的地上一坐，它們就從天上就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大發把自己潛藏在黑暗中，貪婪地望著窗外的一切，他仿佛自己唿地一下就從馬麵坡的坡頂上一下就趖到了這兒，趖到了一個神秘的夢幻之穀！這兒就是天堂，路旁的洋式房子一幢接一幢，目不暇接。那些房子上都閃著五顏六色的燈光，一眼望去，整個黑夜布滿了星星點點，他感覺自己象進入了一個神話中堆滿了夜明珠的宮殿裏一樣。客車每刹車或是轉彎時，都要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動，晃動時給他的實實在在的感覺讓他真真切切地知覺自己正在進入這個傳說中的宮殿，那心雖不能完全放下，卻夾雜著一些快活。
烏江鎮車不多，除了汽車站的班車，偶爾隻見得幾輛老解放，馬麵坡冇得馬路，隻有黃牛水牛在坡上沒有交通規則地亂躥。猛然踏入鬧市，大發被汽車排放的廢氣熏得暈暈乎乎，耳際又包圍著亂七糟八的聲響，這裏的樓房比童年時在石家莊見著的高得多多，樓層外的白玻璃藍玻璃反射著塊塊光片，照煥在他頭頂身上，象罩下了一張網，他忐忑不安。往來的紅男綠女的笑聲隨風飄蕩，他下意地把蛇皮口袋往腳後勾了一點，心裏一怯，下垂的手就攥得緊緊的，都市的繁華一下就剮去了他鄉下的自尊草皮，動作快速。他仿佛自己赤裸著，臉發燙，埋下了頭。
昨晚紅衛叫醒他後，他就拎了自己的蛇皮口袋跟著紅衛出了站，出站時他看見那兩個在眼睛上劃圈的女青年與大巴車的司機們一起走了，兩個姑娘在途中就和這批人一起吃著免費的飯，還不時嗔笑著撒嬌似地打他們的手，看來真的是投機得很了。
和紅衛到了他所在的皮鞋廠，廠裏不準外來人留宿，紅衛就帶了桂花和他分別去了兩個老鄉那兒。
老鄉是中年人，與老婆在外租房住。房子是簡易棚，頂上象是牛毛氈，大發想不到打工迴家人說的繁華似錦的廣東也有這樣的房屋，聽老鄉的口氣，這個和老家的牛欄是近親的建築也要不少租金。
早上大發剛洗過臉，紅衛就來了，謝絕了老鄉留吃飯的邀請，又去喊桂花。紅衛領了二人去了一家小館，老板問吃什麽，紅衛要了三份雲吞。
雲吞這個名字把大發弄得雲來霧去，感覺麵前擺著那套著無數公式的數學題幾何題，布滿迷宮。端到麵前了卻一下雲消霧散，答案簡單，約等於老家的米粉綠豆粉，在碗中盤卷如雲。
完了又隨紅衛去找不同廠裏的老鄉，找不上幾人後桂花就進了一家玩具廠。
再去了好幾地，大發眼前的頭都是從左向右或從右向左搖擺著，說：不要男性生手。看著大發沮喪的樣子，紅衛又帶著他擠了幾趟公交車，在較遠的幾個老鄉處又得到了幾個相同答案。看來就在這兒進廠是沒戲了，大發掏出了紙條，上麵有二哥的電話號碼。紅衛在煙攤上的公用電話上摁下了上麵的數字。
等了半天，那邊接電話的人才把大發二哥喊來。
二哥在電話裏說：“如果實在不好找廠，就先過我這兒來吧。”
紅衛把大發帶到朝陽車要經過的岔路口處，給大發說隻要看見朝陽車招手它就會停，後就走了。他要去給桂花買七七八八的生活用品。
再說大發小時就去過石家莊呢，石家莊據說冇得廣州大，但石家莊比廣州隔北京要近得多，那也應是大得肯定的城市。大發讀過初中，認得到字，大發連公交怎麽坐都曉得！他還曉得公交車站台是分兩邊的，走不同方向，這是老家許多人來後都不曉得的事。所以紅衛大體一交擱，放心地走了。
紅衛一放心，大發的心就提了起來。懸著的心象孩童們玩的溜溜球，上下左右四處亂彈。乘車這件事把大發整得可憐巴巴瓜兮兮的。
紅衛走時黃昏了，走後大發站著總不自然，腳象生在別人身上的，手不曉得要象如何樣的才對頭。
初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一個人站在這陌生的城市中，沒有了熟人，也沒有了習慣的坡草地，城市就變形了，失去了在家時遐想中的美好，城市的麵孔似乎就有些猙獰，他孤零零的，有些害怕起來。
這個岔路口人流要少點，但這是相對市中心來說的。市中心是長江黃河，這個岔路口就是烏江阿蓬江，江麵不寬，卻同樣滔滔不絕。
等到了黃昏，可能是已下班了，人就更多。
心情不能放鬆，腿一會兒就酸了，蹲下來，眼巴巴地望著紅衛說的來車方向。望一陣了，又好奇地打量俊男美女，好奇地觀察這個陌生的世界，有時就迎上了嫳屑的白眼，又自卑地低頭。
頭一輛車就是在低頭間過去的，聽見聲響大發一抬頭，就看見了車屁股上的朝陽二字。氣得腦子成了一片空白。
天漸漸黑了下來，再不敢望別處，朝著來車方向瞪得大大的。瞪得辛苦，時間長了，眼睛竟然感覺有些花花的。眼花中看見車一來，趕緊使勁招搖著手！
車停下來，一個青年小夥子把上半身探出車門。
“到哪兒？”
小夥子的普通話有些怪味，聽著麻聳聳的。廣東人說普通話經常令人產生幻覺，就看見了雞毛拔光後的雞身，堆滿了皺皮疙瘩。
張大發在石家莊呆了幾年，一迴老家就不再應用北方腔調，可語言這個東西就象學會了遊泳一樣，就算是狗爬式，到了水中一刺激，自然就舞動起來。聽見小夥子說普通話，張大發不自覺地就換了說話的腔調，把馬麵坡的土話縮迴到肚臍眼下麵，吐出來的是石家莊北方人口音。
“我到朝陽和平鎮，要多少錢？”
小夥子神情似乎有些不一樣了，眼睛上下打量他。
“到朝陽啊？到朝陽八十元。”
“不是五十嘛？你怎麽要八十？”
打電話時大發的二哥說了從廣州到他那兒要五十塊錢的車費，半路搭車還可以議價。大發聽見高出了幾十塊，一著急，沒注意小夥子神情古怪。
聽見大發說出了準確的數字，小夥子眼光閃過一絲詭異，臉上帶著笑，說：“那是上午的價，晚上發車不一樣。”
大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早晚不同，但紅衛臨走時給他說半路上車可以議價，於是說：“都是五十塊，五十塊我就走。”
“要走就是七十塊，不走就算了。”小夥子說完又加了一句，“這是最後一趟了，不走就沒有車了！”
大發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自己一人在這兒，真要沒車了怎麽辦呢？害怕後麵真沒車了，七十就七十，就提著蛇皮口袋上車了。
剛進去站立，“嗤”地一聲車門關上了。
給錢的同時他對小夥子說：“到了和平鎮請你喊我一聲啊！”小夥子衝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一看，後排還有空位，走過去坐下了。
行駛中天逐漸黑下來，車燈就越來越亮，坐在後麵的大發能夠看見兩道光柱裏的點點塵土。車內沒開燈，過得一陣大發就完全處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別人的臉，別人也看不清他，於是一直緊張的他覺得自在起來，蜷縮在黑暗中，感受著一切。
車內放響著揚琴樂聲，他座位上方正是音箱，響得更明亮些，音樂一絲一絲地飄了下來，又四處遊蕩，與車窗外一溜一溜的霓虹燈相互唿應。在心情略有放鬆中，南方的繁華實實在在地嵌入了大發的腦中，大城市的印象開始複蘇，一縷記憶中的自卑與新奇混合交織成的興奮感象油鍋中剛夾起的蔥油餅，彌漫著香香的熱氣，急急地全麵撲向他，他有種想張口咬住什麽東西的欲望。
打工迴去的人把廣東描繪成富得淌油，聽多了，大發覺得那是一個香噴噴的肉餡大餅，感覺到所有的人隻要往廣東的地上一坐，它們就從天上就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大發把自己潛藏在黑暗中，貪婪地望著窗外的一切，他仿佛自己唿地一下就從馬麵坡的坡頂上一下就趖到了這兒，趖到了一個神秘的夢幻之穀！這兒就是天堂，路旁的洋式房子一幢接一幢，目不暇接。那些房子上都閃著五顏六色的燈光，一眼望去，整個黑夜布滿了星星點點，他感覺自己象進入了一個神話中堆滿了夜明珠的宮殿裏一樣。客車每刹車或是轉彎時，都要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動，晃動時給他的實實在在的感覺讓他真真切切地知覺自己正在進入這個傳說中的宮殿，那心雖不能完全放下，卻夾雜著一些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