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拴子降臨,他爹就在心底交班了,兩口子的想法一致,拴子才是真正的接班人。

    因為這事,拴子那個哥哥一直對父親不滿,最後是不敬。——要是父親不固執,他本是可以接班的。

    後來父子關係鬧得很僵,一爭吵,養子就說,你再偏心,他還不是和我一樣。

    養子口裏的他就是拴子,因為父親讓拴子接班這事發展到最後拴子爹的形象就變了,成了一個站在岸邊手執竹籃打水拚命奔忙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拴子初中畢業,國家政策卻又變了,接班這事就泡湯了。

    養子不滿,話音調式多變,或高或低,內容豐富,比菜市場賣佐料的小攤打翻後好看,五味瓶滿地,色彩紛呈。憤怒,不平,委屈,中間還有著不少份量的幸災樂禍。

    每到這時,王德華就氣得哆嗦,指頭顫顫巍巍,嘴抖動,發不出聲。他已經老了,他拚命地堅持,堅持到了拴子剛剛進入初中就不得不退了,他早就到了退休年齡,為了心中那個願望,他不懈地做出為革命事業發揮出餘光餘熱的光輝形象,想堅持到兒子中學畢業。

    他這縷餘暉不消,許多八九點、十一二點的太陽就升不起來,背地裏就真想當個後羿一箭把他這個老想發揮餘光餘熱的家夥射得一點光亮沒有,好快點讓月亮落到井裏,自己早點旭日東升。

    所以拴子剛一進初中,新任者太陽當空照,花兒對他笑。王德華這抹夕陽紅就徹底到了地平線那頭,下山了。迴了千水鄉老家,與老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餘暉餘熱埋汰在地頭田間。

    有了親生骨肉,照顧的精力就有些分散,養子一直認為養父母對待自己是薄情的,——明明自己可以接班,他們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養子結婚後就與養父母關係不睦,也不幫二人幹活,稍有不滿就是針尖對麥芒。

    在接班的問題上是有些偏心,所以前幾年每一吵就覺得有些虧欠了他,兩口子就在物質上盡量幫襯。時間一長,養子越來越過分,鬧到最後分了家。這讓拴子爹很是沒麵子,以前萬人大會上叱吒風雲的他連點家務事都處理不好,領養個兒子鬧騰得左鄰右舍盡看笑話。

    拴子畢業後沒有出門打工,他象無根的浮萍,在烏江鎮遊蕩。

    拴子高中一畢業就住在老漢那套五十六平米的單位住房裏,一直不迴老家。

    迴老家做哪樣哦,臉朝黃土背朝天吂?

    修地球再不是光榮之舉,在三中讀書時他就根本沒想過考大學這事,拴子考不上大學隻能迴家修地球,但拴子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別說拴子,就連拴子的老漢都不覺得勞動光榮了。他現在聽見有人喊“王書記”答應得都要遲上半拍,先要想想這個人是真心這樣喊呢還是在嘲諷自己呢?

    退下來後也沒有人把自己這個老革命當迴事,為了兒子的事他跑鄉上區裏好幾趟,但辦事人員見了他就當沒人似的,找領導吧,給自己打個招唿就借口有事出門,有時連杯開水也喝不上。

    有一陣子憋悶得他晚上躺下鋪就覺得胸口壓有千鈞重,隻有靠床頭坐著氣息才略通,早上一咳嗽盡是濃痰,害得老婆子請了好幾趟本地的土郎中進屋。

    六七十年代瞬息萬變的事經曆得多,仔細想想自己還是劃算的,雖說子女工作不能象別人那樣妥善安排,但自己不是還每月退休工資照領嗎?老婆子常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相互寬慰間也漸漸疏通了。有時也後悔自己太固執,“其實讓女兒接班也好啊!”

    女兒嫁的是村戶人家,迴娘家時老兩口對外孫分外地好。

    養子成天和自己過不去,親生兒拴子畢業後卻一直烏江鎮遊蕩,叫他迴千水老家也不聽,說他時一臉不以為然,急了頂撞老子冇本事,說:

    “你以為我想這樣子一天東逛西逛的啊?別個的老漢都把自己子女都安排工作了,有本事把我也弄進鄉政府,工商所,稅務局,派出所啊!我不但不逛不耍,除了三八紅旗手以外,你要我給你掙個啥子獎狀牌牌我都著數。我每天給你整上二兩小綿曲,給你炒上一個迴鍋肉,燉個豬肘子,東坡西坡南坡北坡肘子我都給你整齊,比那些打工一個月掙一千幾的還硬肘!是,我是不去打工,我去打工,日曬雨淋的給別個當牛做馬,我做不來。你不是說你是老革命吂,,你那些經現在哪個還在念哦,念那些經的哪個過好日子了嘛?你要早點象人家那樣子,我得是恁個樣子吂?你看人家現在那些當官的,過的日子才叫真正的日子,你看人家那些媽老漢當官的細娃哪個不是一天耍得舒舒服服的?我就不去打工,打工不就是當牛做馬吂,莫跟我吹你那些哪樣老革命不老革命,你革人家的命,現在人家真的革你的命了,這叫個哪樣革命,革來革去,老百姓還是老百姓,貴族還是貴族,窮的照窮,富的照富,下力漢照樣下力漢,人上人還是人上人。”

    兒子一天逛起冇得工作,聽到打工兩個字拴子爹就頭痛,兒子不去打工他也不反對,長安雖好,不是久留之地,打工難道能打一輩子?兒子兒孫都去打工嗎?他不認為那是真正的出路。

    可是不去打工,兒子又做什麽呢?

    做買賣自己沒得本錢,不做買賣就得迴家種地。種地?兒子一提起這個話題就是一臉不屑,有時是譏諷的口氣。

    是啊,種地也不是出路啊,人口多,分的地就少,那地有許多是當年燒山開荒出來的,產量不高。就算不是開毛山的地,熟田熟土的產糧折算下來,一年累死累活,除去化肥,一兩千塊錢全是人工,落到人頭還投不上十來塊錢一天。村裏的青壯力都出門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些老老小小,解放前打戰說一個村剩下的全是老幼婦殘,現在村裏比那時還少兩類,除了些老骨頭,就隻剩細娃兒了。殘疾的人幹不成農活,也跑出門撿垃圾去了。

    打工比種地強,但強不了多少,可以看得見的。

    打工人正月還未過完年就出門,沒掙上錢過年都迴不來,掙上兩分錢的到臘月二十七八才迴家。

    出門人那點錢是省吃儉用餘下來的,比如廣東精肉十六塊錢一斤,本地四塊五,少吃一斤肉就白賺了十一塊五,比如廣東比本地熱得多,礦泉水一塊五一瓶,可樂三塊,少喝一口一瓶又賺了一塊五三塊,廣東的井水深卻沒有村裏的甜,喝起來象有堿有澀味,不管什麽味仰脖就下肚了。於是這錢便一斤一斤一口一口地多了出來。多出來的錢在外麵不算錢,郵迴家裏就金貴得很了,細娃的書學費有了,老人的醫藥費有了……,日子也就這樣撐著過下去。

    村裏的老老少少們收到這點錢是啷個地用啊,一分掰成兩分!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才省出一些來。於是也請了磚瓦工師傅,張羅著修起了洋式房子。洋式房子好看,就可以看見那家的老家夥本勾著的腰似乎要抻直了一點,從裏麵走出來串門時就神色就添了些色彩,故意在自己這個老書記前晃動,就覺得人家喊的書記灰墣墣的,一點亮光冇得。

    新修的洋式房子的確爭麵子,外麵的人迴來,轉來轉去地看出了不少自豪,晚上睡在裏麵,覺得落下的骨質增生,腰椎盤突出或哮喘腫氣腫什麽的也值了。

    拴子爹住的仍是以前的土家木結構房,有幾根柱子材地不直,彎成的弧形象瞌睡不醒地總向一邊倒,老房子就象人一樣,老得歪而無神。坡坎間一會兒又縱出來的洋式房子悄悄潛伏,猛然從眼前竄出來就駭了他一跳,與大夥擺完龍門陣迴家躺在床上,總晃動著一張張從皺褶裏滴落著喜悅的臉,那臉裏常雜著些許得意,顯擺。他有些失落。

    他最大的失落倒不在與人爭長較短上,他不知道現在的世道是怎麽了。

    ——山上的樹木越來越稀了,稀到全是光禿禿的石塊,連草也看不見幾株,做飯都找不到象樣的柴火,煮豬食就用薅地鏟坎子的草、用竹耙摟來的鬆毛。河床的水越來越少了,長期斷流,河裏沒有了魚蝦,連泥鰍也沒有了,夏日幹了一天活想下河撐撐抖抖舒舒服服地洗把澡都冇得水,幹河溝裏有些水氹氹,淺不說,冒著臭氣,每晚就得到水井邊候著輪流挑水,挑迴家後舀上幾瓢衝衝。自己小時還是原始森林,飛鳥走獸不窮,大躍進時毀了不少,要想富,先修路,到後來公路一進山,樹木全被砍伐拉出山外賣錢了。水枯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也一下全沒了。近些年還發生了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泥石流,山土滑坡,有些地方在張羅著搬遷。

    妻離子散,骨肉分離,一輩子熬到頭發花白修了一幢房,下一輩人又得如此下去。他歎氣,——打工不是一輩子的事啊,不是兒子兒孫的出路啊!

    一天他從烏江鎮迴來,路過牛家壩,看見山裏幾汩黃黃的水衝成了幾個大壕,後遍地流淌。問人迴答說是煉礦的人在洗礦。

    牛家壩是成片的大台土,好耕種,是山地少見的好地,挖礦的土石倒在土裏,洗礦水又把這些土衝得七溝八壑,與山頂統一結合,呈現出了悲壯的色彩。整座山頭上被巨靈掄開了斧子,倒成了烈士的姿勢,又不具泰山之重,死得輕於鴻毛,屍橫荒野。

    “那山那樹那土才出幾個錢哦,隨便兩坨礦渣渣都不隻這點哦!”麵對他的疑惑,都笑這個老書記真是老了。

    “鑽頭不顧尾,怎麽能隻看眼前呢?”王德華搖搖頭。

    “是,人家隻顧眼前利益,你想得遠,看得遠,你把各人現在而今目前眼目下的問題解決好了你就是本事了,”老伴奚落他,“你要是想正事你就把拴子想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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