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倒真像個老實本分的男人。”


    梁家安微微一驚,手上不自覺地停下。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跟他說這話。


    “紅頭發”笑嗬嗬地朝同伴們掃一眼,尤其朝年紀最小的一頓:“你說得對。雖然正經嫁人是沒指望的,但上岸還是有指望的。都看清楚了,”挑著大拇指朝梁家安一指,“想上岸就得找這種男人。”


    這一迴,幾個女孩兒都沒有笑,倒頗有幾分黯然地,又將梁家安打量一遍。


    其實,她們也不是頭一迴見到梁家安了。每次都能看到他像個陀螺一樣,在麵店裏忙得要飛起來,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客人,都沒見他有脾氣過。所以剛才“紅頭發”故意曲解他,其實隻有一半是自己使性子,也有一半是因為吃準他的性子。


    憑良心說,梁家安各方麵都不出眾,還有些低了。如果說大眾是米飯小菜,那他大概隻能算白粥鹹菜。可是對紅頭發這些人來說,見慣了各種生猛海鮮,領教過多少重口味,白粥鹹菜倒成了保命菜。


    他長得不好看,年紀也大了。較真兒地看去,卑微得有幾分猥瑣。


    但是,他是極少不會對她們透露出輕蔑的人,就算明知道她們是幹什麽的。


    “紅頭發”笑著向梁家安湊近一分,梁家安不知所措地往後微微一挪。


    “看你也找不到什麽好媳婦兒,”雖然還是笑著,話也說得不好聽,卻也很有幾分實在,“過兩年,姐上岸了,你還單著,咱們再看。”


    梁家安愈發不知所措。他比她大了搞不好有十歲,卻老是被她逗得說不出話來。


    “紅頭發”一路笑著,跟同伴們離開了。


    直到這時,才見老梁媳婦扯下臉上的笑,冷哼一聲:“做白日夢呢!”又衝著梁家安,“還不快打掃!多擦幾遍!”


    快到12點,又送出去一批打包的,小麵店結束了一天的營業。


    梁家寬得以從小廚房裏解放出來,和老婆、兄弟一起,將麵店裏裏外外都打掃幹淨。


    “以後少跟那些臭婊子拉拉扯扯。”


    冷不丁聽到大哥的聲音粗聲粗氣地響起,梁家安還愣了一下。雖然他根本就沒有跟“紅頭發”那些人拉拉扯扯,而且都不是他引發的事端,但對這種蠻不講理的指責,他還是默默承受了。


    “知道了。”他說。


    反正他說什麽都沒用,隻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梁家寬再度冷哼一聲,算是了事。


    打掃完畢,老梁媳婦走過來,將家門鑰匙掏給梁家安:“你今天也別迴宿舍了,在家睡吧。”


    梁家安遲疑著沒接。


    她又道:“今天我跟你哥要留下來熬湯底。你明天走的時候,再把鑰匙送過來。”


    煮麵的湯底是老梁家麵店秘密中的秘密。以前沒有冰箱的時候,都是天不亮就起來熬湯,當天煮當天賣,又費人工,又賺錢少。現在好多了,一次多煮點兒,可以放冰箱裏。不過為了保持口感,也不會在冰箱裏放太久,一般兩三天熬一次。這不光是錢的事,人不用天天熬夜,身子也能吃得消。


    熬湯隻是籠統的說法。其實不光是熬湯,還要做醬、鹵肉、打麵……說白了,做出一碗好麵所需要的全部材料,都會準備好。


    配方肯定都隻在梁家寬手裏,他媳婦也就是動動刀子、看看火。


    比起以前還是好太多了。他們的父親在世時,母親連廚房也不許進。每次父親進小廚房,就直接從裏麵哢嗒兩聲,第一聲是把門鎖了,第二聲是把保險銷上。就這樣,連門周圍也不許晃,更不許敲門。天大的事,也等熬完湯再說。他不是把自己鎖在裏麵,而是把他們鎖在外麵。


    梁家寬好歹不曾把他們鎖在外麵過。


    老梁媳婦兒把鑰匙朝他麵前一遞。梁家安哦了一聲,隻好接過鑰匙。


    迴到家裏,梁家安倒杯水喝完,就鑽迴自己房裏。想了一想,還是把房門敞開了。鑰匙就放在枕頭邊。累了一整天,一沾上枕頭他便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夢到從前。


    那時他還在上高中,十六還是十七?反正父母都還沒有走。


    但是父親已經在滿打滿算地帶著大哥,要把麵店傳給他。那天晚上也要熬湯。父親頭一次把大哥留下,隻讓母親帶著大嫂和他迴家。母親在路上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說累,腰酸背痛地敲個不停。大嫂便趕幾步上前,一邊跟著她走,一邊輕輕地替她捶背。


    母親皺著眉毛,不停地給大嫂指示:“上麵,這邊……不對,再下來一點兒……沒吃飯啊……”


    他隻默默地跟在她們後麵。


    等母親差不多滿意,他們也已迴到家裏。


    母親很不高興地瞄了大嫂一眼,一邊哐啷一聲開門,一邊聲音不小地嘟囔:“捶個背都捶不好,拙死了!”


    大嫂沒什麽表情,聽肯定是聽見了,但好像母親說的是別人。


    關起門來,迴到堂屋裏,母親便更肆無忌憚,絮絮叨叨地說上一大堆,連大嫂給她端來洗腳水給她洗腳的時候,都還不肯罷休,隻在梁家安自己漱洗幹淨,過來跟她說去睡了,才略略停了一下。但梁家安才轉身,她便又重新拾迴原來的節奏。


    迴到房裏,他把門牢牢關上,總算將那些源源不絕的話都阻隔掉。


    梁家安努力將之前聽到的話全部拋到腦後,閉上眼睛睡了。睡是睡著了,可是一直不踏實,總覺得隱隱約約地,好像聽得見細細的啜泣。他翻來覆去好幾遍,就是沒有辦法讓它消失,隻得睜開眼睛。在黑夜裏,他靜悄悄地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不是做夢,原來是真的有人在哭。


    他一下子就知道了是誰在哭。


    而且,他聽得出哭聲不在屋子裏,而是從院子裏傳進來的。


    梁家安又躺了一會兒,還是爬起床,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前,向院子裏看去。


    天很冷,夜很黑,月亮無力地掛在空中。月光朦朧得像隨時會散掉,一陣一陣的寒風從窗戶的縫隙裏犀利地刺入。


    女人穿著一件單衣就蹲在院子中心,好像不怕冷似的。


    另一邊屋裏卻傳來母親睡死過去,唿嚕唿嚕像喉管被堵住一半的鼾聲。


    女人原本是背對著他的,不知道為什麽,他才看了一會兒,她就毫無預兆地轉過身來——就像她背後長著眼睛一樣——正好跟他看個正著。


    梁家安沒來由一陣恐慌——好像被人抓住什麽把柄一般,又是心虛,又是愧疚。他慌忙轉身逃迴床上,一把將被子拉過來,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院子裏傳來輕微的腳步。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走進堂屋,向他這邊靠近,很快便停在他的門前。


    內心的那陣恐慌登時變得更多,更猛。他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唿的一聲,把被子直接拉過頭頂。


    隔著被子,他聽見自己的門吱呀一聲,被緩慢地推開了。有人走進來,又吱呀一聲把門關上。然後還聽到輕微的哢嗒聲,門被從裏麵鎖住了。他清晰地感覺到床輕輕一沉,那人爬了上來了。他嚇壞了,連忙死死地從裏麵抓緊被子。


    但是被子根本沒被抓走,反而感覺到一雙手用力地壓上來,把他死死地按住,捂在被子裏。


    梁家安一瞬間就被恐懼抓住了心髒,他本能的反應就是:她想殺死他!


    他連忙掙紮起來,還想發出喊聲。可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即使隔著被子也能一下子捂住他的嘴。他根本掙不開,也喊不出來,隻能發出一些嗚嗚的模糊音。


    他真的以為自己要被捂死了,兩隻手在被子裏不停地扭動,兩條腿也踢出了被子。


    這時,捂在嘴上的手突然鬆開了。


    他登時大喘一口氣。


    雖然被子仍然被蓋在頭上,但總算留了一些空隙讓他唿吸。他聽見自己唿哧唿哧的喘息聲,灼熱而渾濁的氣息充斥了整個口鼻。那兩隻手在被子兩邊壓住,像包裹住嬰兒一樣,不讓他挪動分毫。


    “你乖乖聽話就好,”一個像妖怪一樣的聲音低低地說,“不然我就捂死你。”


    他勉強唿吸著,在黑暗裏睜大眼睛。不敢動,隻有下半身在被子外麵……


    褲子被剝下的時候,他還是本能地想要掙紮,但是一隻手迅速地壓住了他的臉。是的,這一次是直接壓在他的臉上,鼻子連同嘴巴一起捂住。他立即嚇壞了,微弱地掙紮一會兒,就沒了力氣。感覺到他的失敗,那隻手才鬆開,又死死地壓在他的胸口上,像是一種威脅。


    那是對他全然陌生的感覺。


    以前也不是沒有了解過。十六七歲正是對這種事好奇,並且精力旺盛的時候。他有時和同學們偷偷借些黃書,有一兩次還在幾個膽大的同學的教唆下,騙家裏人說到同學家過夜,其實卻是和幾個人去小錄像廳看了一整晚。


    大家激動起來的時候,也會賤賤地笑著說,什麽時候來迴真的。


    可是當這種事真的發生時,少年才驚覺,原來跟書裏和錄影帶裏的都不一樣。


    他覺得窒息、覺得難受,但身體是熱的,心髒一直在狂跳,身體和靈魂好像生生地撕裂開來。後來那兩隻手一起壓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把所有的重量和力量都強加上去一樣。他甚至覺得,就要這樣被壓斷肋骨、壓垮胸膛……


    他僅剩的力氣都用在唿吸上。然而胸膛的起伏還是那麽困難,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梁家安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陡然睜開眼睛。眼前還是濃濃的一團黑暗,臉上分明也被蒙著厚厚的被子。


    這不是夢。


    他的心髒一瞬間就皺得緊緊的,像一條被擰緊的毛巾。


    上半身還是像嬰兒一樣,被死死地裹在被子裏,一點兒掙紮的餘地都沒有。而下半身冰涼冰涼的,有人正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動。


    那人似乎也感覺到他醒過來,好像也更興奮起來,兩隻手更用力地壓住他的胸口。


    梁家安隻能發出模糊的呻吟。


    十幾年前的那一晚,跟今晚好像重疊起來,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無知而驚恐的少年。也許是缺氧,他的意識也變得模糊不清。他有點兒分不清哪些感覺是現在的,哪些感覺是記憶裏的。


    就在他覺得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就快要死掉的時候,終於釋放出來……


    寂靜的夜裏,隻迴蕩著激烈的喘息。很久很久,才逐漸平複。


    壓在他身上的重量終於消失了。


    可是即使聽到那腳步聲慢慢地離開房間,梁家安也沒有拿下被子,反正拿下被子也隻有黑暗。


    他甚至都不想去想,那個人怎麽迴來了,明明說好要跟大哥一起熬湯。


    反正總會有借口。


    他像一條死魚一樣躺著,身體沒有輕鬆起來,隻是覺得空洞。胃裏一直在翻江倒海,很想吐,卻又吐不出來。漸漸地,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冷透了。隻有一雙眼睛熱起來、燙起來,然後無能地流出許多微鹹的液體。他連哭出聲的臉麵都沒有。


    這種感覺,他倒是能很清楚地肯定,是現在也有,那一晚也有的,都一樣。


    這是年幼時的他不曾明白,但現在可以明白的感覺。


    這是一種羞恥、一種絕望,以及罪惡的感覺。


    最後一滴眼淚緩慢流出的時候,他終於想明白了:真不該迴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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