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安開車迴到麵店時,正好趕上晚間第一波高峰。小小的麵店人滿為患,還有人在排隊等打包。老梁媳婦一個人在前台忙得不可開交,又要點菜,又要收錢,又要打包——臉上賠著笑臉,嘴上利落地迴著話,一點兒也不妨礙兩隻手繼續快得像無影手。她實在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


    “喲,迴來了!”就這樣忙,她還是一抬眼,就從密密麻麻的人群裏看到了梁家安,笑嗬嗬地招唿,“等你好一會兒了,快來幫忙!”


    梁家安答應一聲:“就來。”連忙先將補迴來的貨搬到後麵小廚房的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一會兒,聽到裏麵的鎖發出哢嗒一聲脆響。忙兩手搬貨,腳尖一頂,就將門推開了。


    梁家寬也在忙,一邊頭也不抬地繼續下麵、切菜,一邊粗聲粗氣地責備:“怎麽現在才迴來?”


    梁家安隻說:“路上碰到個同事,順便送一程。”就連忙放下東西,又退出去了。


    關上門的一刻,正好梁家寬很不滿意地丟出一聲冷哼。


    梁家安連忙將護袖套上,趕到前台。老梁媳婦早等著他,一隻手麻利地指著,嘴上就一股腦兒地說明白了:這是哪桌的,那是哪桌的。梁家安連連點頭,將大托盤擺滿,匆匆地向客人走去。別看這幾碗麵,又有托盤,想端好也得有個本事。梁奶奶麵店的分量一直都足,別人家做做就假了,隻有他家做了三代也沒有扣客人一片肉、一根麵條——這也是他家的又一個好處——因此,這滿滿地擺上一托盤,也頗有分量,湯水也多,一不小心灑得到處都是。


    梁家安這幾年也練出來了,現在他托盤端得如火趁風勢一般,看著是傾斜的,其實卻恰到好處,湯水一點兒也灑不出來。人再多,他也能穿梭來去,很少停住腳了。


    有他幫忙,前台那邊立刻寬綽不少。老梁媳婦埋著頭一陣苦忙,終於將一撥外賣都打發完畢,一切變得井井有條起來。


    這一陣一直忙到快8點,店裏的客人明顯少下來。老梁媳婦又迴頭朝廚房叫完兩份麵,便鬆了一口氣:晚上的第一波高峰就算是過去了。一會兒,廚房裏遞出兩份麵。她將一碗裏的醬牛肉又夾兩片給另一碗,便叫梁家安過來。


    “吃吧,”她笑著說,把那碗多的往梁家安麵前一推,“下班了還過來幫忙,你也累壞了。”


    梁家安低頭看看那多出來的幾塊肉,卻感覺如同骨鯁在喉,但他終究沒有說什麽,隻低頭將麵端到附近一張空桌上,自己慢慢地吃起來。


    老梁媳婦看了一會兒,便也站在櫃台後頭,開始吃這遲來的晚飯。


    店裏一時隻有吃麵的聲音,還有少少幾個客人說上幾句話。正覺得有些安靜下來,忽然從店外傳來一陣響亮的嬉笑聲,是幾個年輕女人,嘴裏還不幹不淨地說些渾話。剩下的幾個客人也都聽到了,紛紛地抬起頭來,就見透明塑料門簾一掀,進來一夥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女人,更準確地說,是女孩兒。上麵的衣領夠低,下麵的裙擺倒是夠高,外麵加上一件長長的厚外套,腿上套條薄薄的絲襪——有黑的,也有網眼的。這麽冷的天,也虧得她們都不怕。看來看去,都是十八九歲的模樣,最大的也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搞不好實際年齡更小。她們化個濃妝就像戴個麵具似的。


    這些女孩兒分明感覺到了周邊的各色眼光,但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有意還是無意,一律用一種旁若無人的、誇張的傲慢表情來無視掉。


    其中走在最前麵的女孩兒最紮眼。頭發染成很誇張的鮮紅色,十個手指甲還搽得五顏六色的,每根指甲的顏色都不一樣。說起話來也最肆無忌憚,無論是神情、用語,還是聲調、音量。這一群女孩兒裏,大部分就聽她一個人在滔滔不絕地講。如果以她為參照,那麽後麵的幾個女孩兒似乎也不那麽另類了。


    老梁媳婦立刻笑臉迎人:“來了!我還說呢,今天還沒看到你們吃晚飯,又沒人來打包。”


    “紅頭發”立刻道:“別提了,”皺著眉毛,強烈地翻了個白眼,“今天碰到個龜兒子!又想占便宜,又舍不得花錢,跟條鼻涕蟲似的死黏著不放手。操你媽的!”手往後一揚,“正跟姐們兒說著呢!”


    這當口兒,梁家安也連忙放下麵,抄起一塊抹布將另一張空桌多擦兩遍,讓她們坐下。這幾個算得上是熟客,就在附近最大的那家夜總會上班,說是服務員。


    “紅頭發”嘴裏一直滾著,說什麽舌頭都不打卷。客人們聽得麵麵相覷。有一個臉皮嫩的小青年,索性放下才吃了一半的麵就走了。


    從她們身邊走過時,他下意識地避得有些遠。就見女孩兒們紛紛投以銳利無比的眼刀子,比他還不齒似的。


    “紅頭發”是最幹脆的,大聲地罵道:“假正經什麽呀?就你這種最龜兒子了!”


    小青年倏然轉身,漲紅臉:“你說什麽?”


    “紅頭發”歪著頭瞪他:“就說你了。表麵人模人樣,脫光了衣服什麽都幹得出來,恨不能舔老娘的腳丫子呢!”


    小青年怒目圓睜,臉漲得通紅,紅得像能滴下血:“嘴巴放幹淨點兒!”說著就走上前來。


    梁家安怕他動手,連忙從後麵趕上來,半攔半抱地擋住他,一麵說著“算了算了”,一麵就將他往外勸。


    老梁媳婦也趕緊從櫃台後麵走出來,把“紅頭發”幾個安撫住:“看我麵子,大家都消消氣。”


    小青年還算好說話,被梁家安點頭哈腰地送出麵店,也就漲紅著臉快步走開了。等梁家安迴到麵店,那剩下的幾個客人也覺得怪沒意思的,火急火燎地吸溜幾口麵,都盡快散了。


    叔嫂兩個不免又賠幾個笑臉,說幾聲對不住。


    這下店裏倒是沒一個閑人了。


    幾個人說起話來更是口無遮攔,但聲音反而不如之前又高又響。點完麵,便將今天的客人合夥罵了一個夠本,總算心平氣和下來。


    其中一個頭發染得像枯草似的女孩兒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今天又有客人來點水妹。”


    “紅頭發”眉毛一挑:“哎喲,這家夥可真紅。”


    “枯草”:“可不是嗎,這都第幾個了?”


    另一個短頭發的也表示:“嗯,我最近也碰上兩三個問她的。”


    “紅頭發”:“可惜人家收手了,”厭惡地皺一下眉頭,“迴家相夫教子去了。”


    幾個人一時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沒什麽眼力見兒的,怯生生地表達出羨慕之情。


    “其實……能不幹了也挺好的。這種事……”略猶豫一下,“總不能幹一輩子。”


    “紅頭發”像被針紮到了,猛抬頭瞪向年紀最小的,聲音忽然尖刻起來:“你還真以為她能迴去相夫教子?”哼的一聲冷笑,“你要是男人,你願意娶個人還沒摸到,綠帽子先給你戴了一打的女人?”


    年紀最小的一下子紅了臉,其餘幾個人也多有難堪,還有人隱隱約約地流露出些許不悅。


    “紅頭發”一概不在乎,大有一種“讓你們都清醒過來”的氣勢:“做了烏鴉就是烏鴉了,一天是,一輩子都是。還真以為能漂白?”


    “我勸你們別沒事兒瞎做夢。老實說,要真有男人願意娶烏鴉做老婆,那他自己肯定也是隻烏鴉!”眼神很鋒利地掃過同伴們,“你們見過鳳凰跟烏鴉在一塊兒的?”


    一片寂靜裏,隻有“紅頭發”的笑。


    又加上一句粗俗的結語:“大家都隻是玩玩兒罷了,誰當真誰他媽腦子有毛病。媽的。”


    但年紀最小的被說得眼睛有點兒紅了,不服氣地嘟囔:“就算找不到好的,上岸也總是可以的。也有不少人,不是被些相好兒的撈上岸了嗎?前不久的燕子就是。”緊接著又一口氣說出好幾個。


    這迴“紅頭發”倒沒那麽憤世嫉俗了,抿著嘴靜了一靜,臉上那些像長著刺兒的表情也淡去不少。


    “枯草”看看“紅頭發”,又看看年紀最小的,連忙機靈地朝前台喊一嗓子:“老板娘,我們的麵什麽時候好啊?”


    老梁媳婦也識趣,忙應道:“就來就來,我去催一聲。”說著,真朝廚房裏頭道,“快著點兒,人家都餓了。”


    又過一會兒,就聽廚房連接前台虛掩著的門呀的一聲開了,梁家寬端著擺滿麵的托盤悶頭走出來,砰的一聲放在櫃台上。還沒等老梁媳婦過來端,梁家寬掉頭又迴去了。咣的一聲,這迴門是真關上了。


    老梁媳婦朝著緊閉的小門瞟了一眼,心知梁家寬鐵定又在鬧脾氣。這幾個女孩子每迴來,他都沒什麽好臉子,更別說今天還鬧了一場。但她也沒什麽好說的,冷著臉抿抿嘴巴,默默地端起托盤,隨即又換上一副笑臉走出櫃台:“麵好了!”


    梁家安剛好吃完麵,連忙放下空碗,從大嫂手中接過托盤。老梁媳婦便也沒客氣。


    梁家安幾步走到唯一有客人的桌子前,熟練地將一半的托盤搭在桌上,一隻手扶著托盤,一隻手就去端麵,嘴上還不忘提醒:“小心燙。”


    “紅頭發”本來就緊靠著梁家安,但是她一直把麵往裏傳,反而最後一碗才到她手裏。她又跟梁家安多要一杯白開水,說要燙燙筷子。梁家安連忙倒一杯開水來。就這一遞一接,出了點兒紕漏。梁家安要往桌上放,“紅頭發”卻已伸手來接,兩下裏一碰,杯子反而一晃。就聽“紅頭發”啊的一聲,急忙縮迴手。梁家安卻也剛鬆手。這下好了,杯子正好往桌上一倒,水全潑出來了。


    女孩兒們都嚇了一跳。


    “紅頭發”急忙往後讓,還是遲了一步,水已經燙到了大腿麵上。


    梁家安猛吃一驚,連忙從桌上紙筒裏抽幾張紙,悶頭就替“紅頭發”擦。擦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點兒安靜,不禁手上一停,抬起頭來。就見“紅頭發”挑著眼角,帶著一種既諷刺又輕浮的笑看著他。他本來腦子就慢,又怔一會兒,才恍然醒悟,登時滿臉通紅。


    “對……對不起啊……”他連忙退後一步,低著頭,手裏還捏著被水浸濕的紙團,“我一著急就……對不起,對不起。”


    “紅頭發”斜著眼睛哼一聲,笑道:“道什麽歉?”又故意放輕聲音,帶上三分挑逗,“老娘的大腿摸得爽嗎?”


    幾個女孩兒迸出幾聲輕笑。梁家安的臉漲得更紅了,頭低得抬不起來。


    這時,從他身後傳來老梁媳婦的聲音:“你們就別拿他開心了。”她也笑著。但梁家安卻聽得出來那話語裏的熱情並不似她平時待客的熱情,“我這個兄弟是個老實人,你倒真要羞死他了。”


    “紅頭發”看看老板娘,又看看梁家安,終於轉過臉去和同伴笑作一團。


    梁家安就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急忙轉身,匆匆地走到角落裏去了。


    一會兒,幾個女孩兒就把麵吃完了。梁家安走過來收碗,紅頭發看他還是低著個頭,隻敢看碗筷。大概是感覺得到她在看他,臉好像又紅起來。一時心血來潮,她便逗他一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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