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了,好整以暇的笑問,“皇後的詞,你該很熟了。朕從來沒問過你,覺得她寫的如何?”

    容與沉吟片刻,實說道,“臣不敢妄議,隻是聽說娘娘才情,閨閣時就已遠揚,自然是好的。”

    沈徽揚起嘴角,自顧自搖頭,“朕早就說過,皇後的詞端方有餘,靈氣不足,”挑眉看看容與,又笑問,“那朕寫的那闋如何?”

    容與迴味了一會兒,方笑問,“皇上有那麽多的愁麽?臣覺得娘娘也不喜登高憑欄,不知您這麽寫,是真的有感而發,還是隻為合韻?”

    沈徽默了默,拿起茶盞抿一小口,似笑非笑道,“朕是有感而發。隻是那時候,也並沒有想到她。朕這闋詞,寫的本就不是皇後。”

    容與一怔,沒太明白他這幽幽的語調所為何來。再看那輪廓精致的側臉,竟有些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沈徽卻是不依不饒,“朕許久沒見你填過詞了,若是你,怎麽和朕的這一闋?”

    見他又來這一招,容與在心底無奈歎過,想了會子,還是提起筆,另鋪了一張紙上寫道:聽鶯聲,惜鶯聲,客裏鳥聲最有情,家山何處青。問歸程,數歸程,行盡長亭又短亭,征衫脫未成。

    大概是從前模仿慣了,這一迴也不自覺的,仿了沈徽的筆跡來寫,他一麵寫,沈徽便湊近身子來看,半天斜睨著他笑歎,“你終於肯說實話了,給朕辦差,原是件叫人惆悵的事,歸程杳無期,前路無休憩。朕的內臣,當真是辛苦了。”

    容與吮唇,搖頭道,“臣不過是有感而發,想起迴京路上見到的景物,聽到的鳥語,如此而已。沒有抱怨辛苦的意思,也並不覺得辛苦。”

    沈徽但笑不語,良久點了點頭,將他寫的那張紙折好,順手夾在了日常翻閱的春秋繁露裏。

    容與扭頭看一眼更漏,腦子裏想起另一樁事,“天晚了,皇上可要去坤寧宮陪娘娘?其實若要方便,不妨讓臣把奏折一並搬過去,往後您一麵陪娘娘,一麵處置公務,如此皇上也能安心些。”

    沈徽瞟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麽,嘴角沉了沉,“你這是又想偷懶耍滑,才迴來一天,就琢磨著怎麽推卻伺候朕,真是愈發出息了。”言辭是嗔怪,語氣尚算和緩,半日自己先一笑,“你還嫌秦氏貪心不足?朕不想給她這個機會,宮裏宮外,難不成都讓他們姓秦的說了算,這天下可還是朕的天下?”

    時隔大半年,看來他的顧慮一如既往,容與隻得誠

    摯勸他,“臣不敢懈怠,自然隨時伺候皇上。隻是怕您記掛娘娘,常要兩下裏奔波,皇上疲憊不說,娘娘自然也難歇得安穩。”頓了頓,他遲疑著說,“您連臣這樣的外人都能信得及,何苦事事都防備著娘娘。”

    沈徽聽得仰麵笑起來,神情是滿不在乎,“朕的家事如今你也要插手,越發有大總管的模樣了。”

    這句純粹是調侃,笑罷,他複道,“你說的是個理想罷了。難道沒聽過一句,天下間至親至疏者,是謂夫妻。秦家已有個首輔,自古皇權亡於外戚還少麽,朕不得不防,政務上的事也不該叫後宮知曉。”

    容與心裏忽悠悠一蕩,強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試探著說,“除了外戚,還有宦官。皇上也別忘了,曆古至今有多少朝代曾亡於宦官之手。”

    “你就非得這麽謹慎?”沈徽立時迴眸,鳳目微微眯起,隱含了一層陰雲,“你想讓朕身邊無人可用?不是對朕說過,要做個賢宦?宦官亡國是帝王昏聵才會有的事,朕又不是昏君!朕也相信,你並不想做個弄權的佞臣。”

    不能完全肯定這話是提醒,還是真的全然信任,但聽在耳朵裏,至少還是有那麽一絲熨帖。

    可方才那兩句對白,到底是因為存了小心,他才會別有目的的探問;而沈徽的眼神呢,也一樣滿是濃厚的探究味道。

    “朕瞧著玄宗和高力士就挺好,朕與你君臣之間也可以效仿。”沈徽頓了一下,臉色稍霽,轉口問,“朕的賢宦,可想要朕給你些什麽賞賜?”

    想到他已經賞了一處皇莊,又晉了自己歲祿,除卻不能升官,該賞的都賞了,容與實在想不出,還能再要些什麽。

    沈徽見他一臉茫然,分明又是全無雜念的模樣,心裏忽然湧起沉沉的無力感,跟著長長一歎,“你從來不會為自己向朕求取,這樣無所求,讓朕該拿你怎麽辦?”

    容與也不知如何迴應,其實不是無所求,而是他給的已足夠多。要說榮華富貴,在世人眼裏,自己何嚐不是已占盡風流?

    至於欲望麽,委實不算多,能好好活下去,能得善終,今生也就於願足矣。

    不過這想法越強烈,大概越能證明他內心存有惶恐不安。這一趟迴來,他們之間相處模式依舊,卻又似乎隔著點什麽,莫非真的是沈徹那番話起了作用?

    他不說話,沈徽便淡淡道,“今兒不必當差,迴去好生歇著。你無所求,但差事辦得好,自然有功當賞,且迴房看看去吧。”

    說完倦怠的揮手,眼望著他伏身謝恩。而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眼神卻不可控地,倏然柔軟下來。

    第56章暗流洶湧

    沈徽的體恤倒不止在口頭上,確也能落在實處。次日天不亮,乾清宮打發了內侍來傳話,隻道容與一路奔波勞苦,暫時免去今日禦用前當差,許他在房中好生修養。

    本已洗漱完畢預備陪皇帝早朝,聽完這話,容與心裏登時一鬆,忙謝了恩。送走內侍,瞬間又恢複睡眼朦朧,脫了外衣躺倒迴床上,美美的睡了個迴籠覺。

    自打他開始服侍沈徽,懶覺這種東西就變成了奢侈品,如今得此享受,簡直讓人身心舒坦,連夢都變得格外柔軟。

    睡醒已近午時,收拾齊整,他還是決定去給沈徽請安。一向謹慎的人,明白皇帝肯放假已算仁義,自己卻不能太當真。該表態還得表態,宮裏本就人多嘴雜,恃寵而驕的大帽子扣下來,就算現在不計較,也難保有秋後算賬的一天。

    才出門,正趕上乾清宮的內侍吳寶帶著一群人往外走,看見他忙打躬行禮,滿臉堆笑,“掌印可是要去見皇上?您權且稍待,萬歲爺這會子正在擷芳殿。今兒一大早,慧妃娘娘覺著有些頭暈惡心,傳了太醫診脈,可巧了診出娘娘懷有三個月身孕。宮裏出了這麽大喜事,萬歲爺高興的了不得,散了朝就先去瞧慧妃娘娘了,說是要陪著一道進午膳,且不迴來呢。”

    嗬,果然又是喜事一樁,容與不免也附和著說笑兩句,待吳寶等人走了,卻在心內暗自嘀咕,宮裏的婦科千金聖手不少,如何三個月了才被診出來?保不齊裏麵有些緣故,隻怕是有心瞞著,如今又趕上皇後害喜心浮氣躁,聽聞這消息必是更增鬱悶。

    轉念再想想沈徽,他不由搖頭哂笑,可也算是效率極高了,統共一妻二妾,現下已有兩位有喜,沈徽素日本就寵慧妃多些,怪不得會這般高興。

    腦袋裏信馬由韁起來,一時也刹不住,甚至構想起沈徽和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什麽樣子。原本是硬朗冷峻的男人,嬉笑起來眉梢眼角帶著三分輕佻,七分桀驁。論俊美風流,合該是教女人著迷的類型。

    就連那涼薄的性子,這一二年間好似也有所改觀。或許他隻是父母親緣薄,在夫妻兒女緣上,未始不是個有造化有福分的人。

    宮嬪有孕是喜事,更是大事,容與身為內廷掌印,少不得也要兼顧擷芳殿這邊,提點上下人等,務必在吃穿用度上格外謹慎小心。

    許是因為他肯照料,令慧妃不覺得他偏幫皇後,沒過多久,擷芳殿的人便上門來找他表達謝意。

    慧妃身邊大宮女雲蘿親自出馬,站在廊下,笑著福身,“掌印辛苦,娘娘特特吩咐,要我來多謝您。咱們擷芳殿上下承掌印照料,諸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娘娘原說您是萬歲爺跟前大總管,哪裏敢讓您費心看顧,不想掌印這般周全,可見這宮裏頭,一時一刻沒了您都是不成的。”

    容與含笑謙道,“不敢當,娘娘是主子。伺候好主子本就是我分內之職,哪裏敢承娘娘一個謝字。”

    雲蘿見他這般客氣,心下更喜,愈發笑著說,“掌印待主子實心,主子都明白的。因此便想著一客不煩二主,今兒命我來,還想跟您討副畫,隻不知掌印可有心成全?”

    容與不解道,“娘娘要我的畫?”

    “是想要一張荷花圖,隻為太液池今年荷花開得極好,可不知怎麽著,卻觸了皇後娘娘的黴頭,說是嫌那葉底藏著青蛙,晚上蛙聲又吵,吩咐人連夜拔光了。皇後是六宮之主,娘娘自是無從置喙,隻是娘娘最愛那荷花,才賞玩了幾天罷了,頗有幾分意猶未盡。前兒聽人說掌印善工筆,連描募人物都特別活靈活現,竟像照鏡子似的,娘娘便想請您費心,還原那一池瀲灩出來,權當慰藉了。”

    容與心裏一動,麵上仍是笑說,“蒙娘娘看得上,我自是願意效勞。這麽著,且容我斟酌著下筆,等迴頭畫好了,我再親自給娘娘送去。”

    “不勞動您了,”雲蘿眼睛一轉,笑著擺手,“迴頭畫得了,您隻管打發人來告訴我,我來取就是。掌印一向是大忙人,闔宮上下、萬歲爺駕前再離不得,萬不敢為這個耽擱了正事。”

    既這麽說,容與也就沒再堅持,等轉身迴房,自坐在椅子上思量。剛巧林升進來倒茶,問起方才那一出,他便言簡意賅講給他聽,說完又疑惑道,“宮裏頭現放著那麽多畫師,何必非要找我,這事透著古怪,慧妃又如何知道我擅工筆,這些年下來,我一共沒畫過幾幅畫。”

    最近一次還是芳汀出嫁時,他順著那時間往迴捋,漸漸覺出問題,“我記得雲蘿原在尚膳監,並不是慧妃從娘家帶過來的,怎麽現如今,她倒成了擷芳殿掌事的女官?”

    林升最熟知宮裏掌故,笑著迴道,“可不就因在尚膳司當過差,會調得一手好酥酪,投了慧妃娘娘的脾胃,這才一裏一裏的上去,居然把打小服侍的人都越了過去,也算是應了機緣巧合四個字吧。”

    是機緣巧合還是別有用心?眼下還不好說,慧妃性子驕縱,倚仗自己得寵和皇後早有齟齬,現在後妃二人前後腳有孕,將來鹿死誰手雖未可知,但暗流洶湧則在所難免。

    風口浪尖的時候,凡事都該慎之又慎。容與想罷提筆,一蹴而就,之後封好信,吩咐林升盡快轉交給衛延,他這邊急等消息。

    盡管覺得突兀,但答應慧妃的事還得辦,這日得閑兒,鋪陳了畫紙打算勾勒那一池荷花,卻有內宮監的人送來幾個乳母讓他挑選。算算日子,中宮此時已有近六個月身孕,按規矩,是該先為即將出世的皇子挑選乳母了。

    內宮監掌印一氣兒領進五個年輕婦人,“這幾個都是禮儀房精挑細選的奶口,今兒帶過來請您瞧瞧哪個得用,趕早跟萬歲爺和娘娘迴明,就定下吧,這會子進來,且得有一堆規矩等著學。”

    跟著介紹起這五個人的背景,挑選乳母在宮裏算是件大事,畢竟皇子公主一出生便交由乳母喂養,懂事之前最親近的人也是乳母,相比親生父母要時時謹守禮儀、姿態莊重,乳母亦母亦仆,更能令小孩子感受親昵疼愛,所以乳母的性情長相自然也成了挑選的關鍵。

    容與見其中一位譚姓婦人生的白淨,眉目秀麗,頗有幾分類秦若臻的味道,便著意多問了她幾句。想著如果選她,也能讓未來的殿下有機會和肖似母親的人多相處。於是暫點了這譚氏,隻待迴過沈徽再做定奪。

    那廂衛延效率也頗高,很快傳迴信來,果然雲蘿的家人近來和秦府管家往來頻繁——不出所料,慧妃跟前確是早已安插了皇後的人。這一場後妃爭寵,不知何時會一觸即發。聯想到雲蘿向自己求畫,不由得讓容與打起十分的小心。

    誰料次日一早,內宮監掌印再度來找他,劈麵就是訴苦,“不成了,那譚氏被皇後娘娘給否了。我是好說歹說,娘娘那頭就是不幹。”

    容與微覺詫異,“娘娘覺著譚氏哪裏不妥?”

    他嗐了一聲,“也沒什麽原因。娘娘自己找了一個,說是禮儀房選的不過是京郊貧戶,這樣的女人大字不識一個,沒得帶歪了殿下,所以讓秦府另擇了張姓婦人。娘娘的意思是,她入了眼的方才可靠。您說,這都什麽事啊?皇後娘娘好端端的,倒操起咱們這些人的閑心了。”

    容與一笑,倒是放下一半心,事兒雖然麻煩點,可他不擔心秦若臻自己選的人,畢竟殿下是她的骨肉,她自然會盡心愛護。所愁的不過是宮規沒有先例,他就算有心賣個人情,也

    得尋個合適的由頭才行。

    不想還沒等他去麵見皇後說明解決辦法,秦若臻卻先一步朝他發了難。後晌從司禮監衙門辦完差,才掀簾進暖閣,卻見秦若臻獨自一人,坐在禦案前沉思。

    容與向她問安,她抬首,麵色似有不豫,“父親有要事迴稟,皇上這會子去了太極殿。”

    容與頷首,見一時無話便向她告退,她卻忽然叫住他,頗為意味深長的笑了下,“廠公對本宮挑選的乳母有什麽意見,怎麽司禮監這些日子了還定不下來?”

    自廖通一案過後,西廠名聲大噪,外間人開始知曉這原是個直屬於皇帝的特權機構,又兼著他提督西廠,少不得被趕著趨奉,如今外頭人見麵,都習慣尊稱他一聲廠公。

    這會子聽皇後陰陽怪氣的叫出來,容與立時一陣警醒,“娘娘折煞臣了,哪裏敢當娘娘一句廠公。臣這幾日外出辦差,暫時還未來得及迴稟皇上,待臣迴明,會盡快給娘娘一個交代。隻是娘娘恕臣直言,早前沒有後宮親自挑選乳母的先例,內廷也特設了奶口房,裏頭乳娘都是精挑細選過的,並不會有差錯,其實娘娘大可放心。”

    秦若臻撇嘴冷笑,“說了這麽多,你是預備拿宮規來壓我了?”

    容與揖手,“臣不敢,臣隻是給娘娘一個建議,當然若是娘娘不認可,一切都該聽您吩咐,畢竟娘娘是後宮之主。”

    “建議?所謂建議就是不近人情!”秦若臻斥道,“憑什麽皇子的乳母,要一群不相幹的人來挑?還是一群仆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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