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或許也能過得輕鬆快意一些,那麽今日今日的他呢,大約隻是楚王身邊一個內侍官,一個名字前麵,沒有任何前綴的普通人。

    沈徹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思緒,“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林容與,你現在真可謂風光無限了。”

    來者終究不善,容與斂著笑意迴道,“殿下言重,臣不過完成皇上交辦的一樁差事,唯覺心安罷了,並無登科後瀟灑自得的喜悅。”

    沈徹仰唇笑笑,驀地伸出兩根指頭,在他眼前一晃,“兩樁,兩樁差事!你為他賑災平盜、安撫民心,又為他肅貪反腐清剿朝廷大員,順帶還給國庫充實了一筆,他可真是該好好感激你才行呐。”

    容與搖頭,淡淡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隻是臣該做的而已。”

    沈徹輕輕哼笑,曼聲道,“你對他盡忠,他卻未必對你坦誠。廖通是升平九年的進士,當年春闈考官,是時任禮部尚書的秦太嶽,廖通是他一手提拔的學生,甘肅巡撫也是他一力保舉的。你整肅秦太嶽的人,可有想過得罪這位兩朝首輔,會有怎樣的麻煩?”

    內中關隘不必他提點,容與一早也明白,淺淺笑著應他,“朝廷肅貪是為整頓吏治,這和內閣一貫推行的主張並不衝突,何況閣老深明大義,必不會為這個和臣做無謂的意氣之爭。”

    “你不用跟我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是怎麽迴事,你心裏清楚!”沈徹冷冷道,“這筆賬,秦太嶽一定會記在你頭上。我說他沒對你坦誠相見,這話原沒錯,他的旨意是讓你督辦賑災,可沒有整肅地方官員這樁事。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林欽差大權在握,說要查哪個官員就能查他個底兒掉,連封疆大吏都不在話下,地方官對你不是聞風喪膽便是趨之若鶩,可誰知道你不過是奉了他的秘旨才敢這麽做?他借你的手清理秦太嶽的黨羽,剪除掉他不喜歡的人。可世人眼裏卻隻看見你深得他寵信,權傾朝野。他一步步把你推到這個位置,可曾想過你日後要麵臨的處境?”

    好一番挑撥,倒也算切中要害,容與垂眸,平靜道,“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所謂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如果天下人對臣的行為不滿,那麽也該由臣自己來負責。皇上本就無須為此多慮。”

    “好,好!”沈徹挑眉擊掌,幽幽笑問,“他身邊竟有你這樣死心塌地的臣子。不過當日救你一命,你便預備拿命來還他,是不是?”

    其實這麽說還是過了,要報恩未必就得搭上性命,容與不覺得自己

    有那麽忠君,隻是義正言辭的話還是要表達,“孟子有雲,君臣之道,恩義為報。臣此生,唯願以身報君恩。”

    “竟是個癡人!”沈徹搖頭興歎,笑了許久,“孤初時以為,你不清楚自己被他利用,原來你心裏竟明白的很。”

    他踱著步子,一點點逼近,走到容與麵前緊緊盯住他,一字一頓的說,“你不過隻是個閹人,卻總妄想行君子之道,盡人臣之義,不覺得自己是在滑天下之大稽?”

    說完,他忽作詭異一笑,“或許,你竟還存了什麽別的想法?不僅想做他的臣子,還想做的更多。當日孤要不來你,你卻心甘情願去侍奉他,原來是想成為和他更親密的人,孤說的不錯吧?”

    容與心口猛地一緊,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成拳。半晌移開視線不再看他,隻應以閑閑一笑,“殿下說得不錯,臣的確很想一直站在皇上身後,做一枚棋子也好,一杆槍也好,一柄傷人的利劍也好。隻要皇上需要,臣都願意去做。”

    沈徹聽得一愣,銳利的眼風掃過他的臉,良久之後,發出一陣令人難堪的低笑,“甚好,甚好,孤祝你心願得遂。孤也會等著看的,看你如何成為那把出鞘的劍,染盡了血卻再也無法還鞘。林容與,終有一日你會被他所棄,他不會護你一世,他那個人,最愛的始終是皇位權力!你也一定會成為被他犧牲掉的人!”

    從容轉過身,他一副言盡於此的架勢,揮手道,“你大可以把我的今日的話告訴他,我不怕他的報複。”

    容與沒遲疑的答他,“臣不會,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殿下對臣沒有威脅,也更不可能威脅到皇上。”對著沈徹的背影,他拱了拱手,“臣衷心祝願,殿下在秦地安樂如意,一世太平。”

    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到底還是觸動了他,身為天潢貴胄的驕傲和自尊,竟被一個卑微的內侍三言兩語的擊碎,沈徹衣袂輕輕一顫,猛地一震袖口,踅身揚長而去。

    看著他登上車輦,容與慢慢移步走向亭邊,一滴水珠落在他臉上,蒙蒙細雨隨著清風飄灑下來,這是初夏的微雨了。

    可惜撲麵的潤澤,沒能化開心底的苦澀,沈徹詛咒般的期待徘徊在他耳畔,或許不必說他也知道,那樣的落局,十有八九會成真。

    衛延和林升等人趕來時,雖見他沉靜如常,還是不免悄聲探問是否無恙。容與迴過神,搖了搖頭,隻吩咐備馬,且告訴他們,他會在下個驛站處等候,而這一段路程,不需要任何人跟隨。

    “秦王私下見我的事,不必告訴皇上。”待衛延去牽馬,容與轉頭看了一眼林升,“就當是哥哥求你的私事。”

    林升窒了一下,片刻之後,衝他鄭重的點了點頭。

    容與對他一笑,沒再多做解釋。自是無謂替沈徹遮掩,可就是這樣挑撥的言語,聽一次也許還能自我安慰,可聽得多了呢?他不保證每一次都能放寬心,不存絲毫芥蒂。同樣的道理,他更不想有朝一日,為了活下去,需要喪盡尊嚴,一遍遍的對著沈徽表忠心。

    躍馬揚鞭,朝茫茫前路奔去。雨絲細弱而纏綿,打濕了官道上的黃土,馬蹄過處,再也帶不起一片煙塵。

    第55章賞賜

    六月間,容與迴到京裏,因晚上宮門下了鑰,便先在自家宅子歇下,等到卯正天一亮,方趕著進宮去複命。

    沈徽還未散朝,他自在暖閣外稍間侯著。小內侍來給他倒茶,他原說不必的,隻怕水喝多了,等下禦前伺候時不方便。

    小內侍聽了,笑著迴道,“掌印且寬心,萬歲爺不會那麽早迴來。近來散朝,必是要先陪皇後娘娘去禦苑太液池畔納涼。這會子盛夏,娘娘因有孕又時常覺著體熱煩悶,萬歲爺心疼娘娘,倒把旁的事兒都先撂下了。”

    這麽說來,帝後相處倒是頗為和諧。容與點點頭,揮手叫小內侍退下,隻管半坐在椅子上安心等待。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功夫,聽見宮人匆匆的腳步聲,他知道是沈徽迴來了,忙起身整肅衣冠,掀簾子迎出去。

    映入眼的不止沈徽,還有皇後秦若臻。倆人下了禦輦,並肩而行,沈徽難得親昵的牽著秦若臻的手,身後有宮人為他們輕搖曲柄彩鳳金扇。

    秦若臻一身蘇繡月華錦衫,配了軟銀輕羅百合裙,許是因為怕熱,選的顏色都極清素,愈發顯得她人飄逸嫋娜,自有一種天然出塵的況味。

    沈徽卻是才下朝,還沒來得及換去朝服,腰間一根玉帶,襯出鴉青的鬢,幽深的眼,神情和悅在她身畔低語。

    真是一對璧人,風姿繾綣,恍若謫仙。容與看得遲登了一下,醒過神,忙快步上前,向他二人行禮問安。

    帝後腳步微微停滯,沈徽嗯了一聲,叫他起身,倒也沒多說什麽,仍是扶著秦若臻進內殿去了。

    跟在沈徽身側,容與目光不自覺停在秦若臻腰間,見她小腹微微隆起,想起才剛聽內侍說過,皇後已有五個多月身孕。難怪已顯懷,再算算日子,那

    應該發生在他離開不久之後。

    進了暖閣,明霞明鶩等人忙著在寶座上鋪軟墊,又拿紈扇緊著給秦若臻扇風。這廂沈徽自坐了,看容與垂手站在那兒,略打量了兩眼,笑道,“隴地冬日苦寒,山窮水惡的,辛苦你了。幸而瞧著倒沒什麽風塵之色,想是昨夜歇在外宅裏休整的不錯。還是老樣子,一到外頭,整個人都格外精神。”

    這話聽著有些古怪,忽而巴的提什麽外宅?昨兒戌時進城,知道趕不及迴宮,他先打發了林升快馬加鞭入禁中迴稟,得了沈徽應允,方才在家裏安頓一晚。

    莫非他又不滿意了,覺著自己應該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繳旨?果真是天心難測,容與不敢大意,老實迴道,“給皇上辦差,不敢言辛苦。”

    所幸沈徽也沒再提這話,側著頭吩咐,“今年京裏熱得早,朕近來每天都覺得頭昏腦脹,如今你迴來了,晚間還是來暖閣給朕讀折子。”

    他說完,一旁的秦若臻似乎滯了一下。容與記得,她從前提過要陪沈徽批折子,想著她大約是有些吃味兒,便欠身先應了,又笑著打岔,“臣得知娘娘有喜,一直思量著該呈敬什麽好。聽聞岷山一帶的蟲草補腎肺、益精氣,有理諸虛百損傷的功效。臣特地帶了些來,迴頭交給明霞姑姑,算是臣孝敬娘娘的一點心意。”

    秦若臻神情慵慵的,半靠在迎枕上笑了笑,“容與有心了,你挑的東西自然是好的。”

    “好是好,偏生能醫不自醫。”沈徽轉著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閑閑開口,“人清減了,可見那場病厲害,又沒得空好好休養,倒是很該補一補。”

    不知為什麽,容與很怕聽他提自己又瘦了這類話,忙解釋說,“臣還年輕呢,一場風寒而已,不妨事的。”

    “可話兒得兩說著,本宮覺著,倒該感謝這場病呢,要不是你病著,耽擱了些時日,也沒機會了解廖通貪墨的事。”秦若臻蔽著茶葉末,曼聲道,“容與確是年輕有為,病剛好就想到了法子查案,聽說是抓了廖通的管家,誘他供出的證據?”

    容與道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矜持的笑,“不該說你誘出證據,該說是逼供才精準。本宮聽說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素日見你好一副溫和做派,沒想到竟也能下得去手。隻是嚴刑之下,不免會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聽這話裏諷刺奚落意味甚濃,容與正思忖如何應對,卻聽沈徽輕笑了一聲,“這是他懂得事從權宜,不用刑如何震懾汙吏?何況廖通手下官吏沒用刑便全招了

    ,可見原本就是鐵一般的事實。”

    秦若淡淡笑著,“所以說這一迴,容與著實令臣妾刮目相看。倒是有幾分來俊臣、周興的意思。”

    沒法接受這番“稱讚”,容與幹脆垂眼看地,緘默不語。安靜了一瞬,沈徽淡淡揮手,“你先下去歇著吧,等朕傳你再過來。”

    容與頷首道是,卻行著退了出去。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唿吸著外頭熱浪滾滾的空氣,反倒覺得比在暖閣裏,更要開闊舒服得多。

    晚晌匆匆用了些飯,按沈徽吩咐,必是要去暖閣點卯的。禦前接替芳汀的女官婉芷迎出來,一麵朝裏頭努嘴,一麵低低笑道,“你可來了!這會子心情正不好,直嚷嚷說熱。晚飯進的也不香,才剛又傳木樨冰露。你聽聽這要的東西,怕是要傷脾胃的,也不宜消化,可連我在內,跟前的人再勸不住的。”

    容與奇道,“裏頭不是湃著冰麽,怎麽又熱成這樣?”

    婉芷嗐了一聲,“你不曉得,原是過了年,萬歲爺讓人報了宮裏上年用度,看完了就說不好,是該省儉些。因把好多項都裁減了,連乾清宮用冰用炭都免去一小半。如今皇後娘娘又體熱,那冰難免要先緊著坤寧宮先用,萬歲爺反倒要咬牙忍著了。”

    容與心裏一動,關於國庫收入戶部結餘,他自是一清二楚,雖說狀況不佳,但比之升平帝在位時已有好轉,其實大可不必這麽苦著自己。一個皇帝過得這般節儉,寧願自己熱著也要裁減用度,聽上去,也真像是個勤政樸素的君主了。

    衝婉芷含笑點點頭,他邁步進了暖閣,果然看見一鼎青銅冰鑒中隻剩下一汪水,不知融化了多久,也沒剩下什麽涼氣。

    正要欠身向他行禮,沈徽不抬首,隻不耐的問,“朕要碗木樨露,怎麽也這麽慢吞吞的?你去催他們快些!”

    容與沒理會這話,走到他身側,一麵替他整理案上的折子,一麵低頭笑道,“臣覺得閣中溫度尚算合適,才進了晚飯不宜吃太涼的。皇上若覺得熱,臣給您打扇子?”

    聲調很柔軟,加上他舉手間,袖口散發出極清淡的沉水香,聞著能驅散煩悶,讓人覺著熨帖心安。

    沈徽沒再執著要那木樨露,淡笑著說,“倒也罷了,隻是皇後近來總覺得熱,吃不好也睡不實。太醫說有孕是會這樣,又偏趕上這樣時令,更讓人心煩。朕不過是先可著她罷了。”

    他歎了一口氣,像是不願再多提及,隻將麵前的奏疏推開了些。

    容與抿唇笑笑,忽然想起一物——自腰間解下香囊,將他習慣收著的薄荷葉取了兩片出來,放在他的茶盞中。見那茶水兀自嫋嫋生煙,便用折扇輕輕扇了一會兒,等水色變得盈盈碧綠,不再有熱氣冒出,才將茶盞遞給了他。

    沈徽嚐了一口,麵露微笑,“這涼茶不錯,朕看你剛才加了薄荷葉,隻兩片小東西,倒能讓人頭腦清醒,那股子涼意從舌尖傳到胃裏,再散到周身,這會兒朕隻覺得耳聰目明,神清氣爽多了。”

    因用著舒坦,他一口氣喝光了半盞茶。容與看他不煩躁了,順手拿起一本奏折,按從前的老習慣,省卻那些歌功頌德的套話,直奔主題念給他聽,一麵仍用折扇替他扇風解暑。

    等處理完政務夜已深,容與將一遝遝的奏疏整理好,又將案上紛亂鋪陳的紙張歸置齊整,忽然一張小箋從中掉出,直直落在他腳邊。

    拾起來看時,卻是兩闕相和的長相思。

    其中一闋道,折花枝,恨花枝,準擬花開人共梔,開時人去時。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另一闋和道,水悠悠,路悠悠,隱隱遙山天盡頭,關河又阻修。古興州,古涼州,白草黃雲都是愁,勸君休倚樓。

    意識到這是沈徽與秦若臻唱和的詞,他對這二人的筆跡都再熟悉不過,自然也認得出上一闋是出自秦如臻之手,後一闋則是沈徽所做。

    他不動聲色的看完,依舊收好夾在那一摞紙裏,恍惚間想到涼州二字,腦子裏倏地一閃念,記起那似乎是古時甘肅的稱謂。

    沈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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