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容與卻覺得不盡然。

    傳喜為人機變,聰敏善察人意,從前就很清楚容與對錢權沒有欲望野心,之所以授意內務府這麽做,多半是存了試探他的心思。

    倘若接受那些財物,日後便有了貪賄的證據;如果拒不接受,不免又會得罪人。所謂過潔世同嫌,官場中多忌諱清高不合群者。所以此舉讓容與兩處皆不討好,於傳喜則是有利而無害。

    林升聽容與分析完,一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容與和傳喜曾是幼年玩伴,一起在這深宮裏相互扶持成長起來,不禁愈發感慨世事無常人心變化。

    於是當沈徽詢問容與,有沒有合適人選接任司禮監稟筆時,容與隻是薦了一個用老了的人,說到論年資以及熟悉本監事物上,再沒有比其人更老道的。

    司禮監一向有接觸外臣、奏折、政務的機會,本朝孝宗時代一度還享有過批紅特權,掌印若是外出辦差,奉旨監軍,稟筆便要代掌內廷之職,如此重要的位置,又是在禦前伺候,怨不得沈徽也要關心一句。

    對容與的選擇,沈徽無異議,隨即準奏。倒是對行程安排、迴程時間表現得頗為關注。

    “下江南,這個季節不是最好,那邊冬天濕冷,你又是在京裏住慣的,仔細別受了寒。”沈徽的視線瞟向眼前人修長纖細的腿,心裏湧起一陣莫名躁動,“上迴給你的藥用了麽,萬一落下病可是一輩子的事。”

    容與忙說用了,事實上當晚迴去就塗了,禦藥房特別調理出來的,功效還不錯,他大概能聞出用了哪幾味,確實都在點子上。再加上沈徽特命人送來的膏藥,早晚貼敷,膝蓋的疼痛消散得很快,當然,也是因為他正年輕的緣故。

    “少犯點子錯,朕也不會輕易罰你。倒是說說,這迴打算如何行事?”

    容與想了想,迴道,“臣打算直接和兩淮的商賈接洽,先把規則說給他們,估摸著還是會有不少人願意積極響應,糧草籌措應當不成問題。隻是後續,要想穩固起這個模式,選取鹽使就是關鍵。而這個人選,臣以為要慎之又慎。”

    見沈徽饒有興味,他接著道,“此人要懂實務,擅應變,有經營頭腦,更要緊一則是不貪。頂好是沒有根基,不屬於任何一派。皇上再給予他一定特權,方好任其施展。此外,這個位子還要時常輪換,切忌一個人做的時候太久,就是官場上不腐蝕,光是那些個巨賈經年累月的孝敬,也容易讓人心思變。”

    沈徽凝眉聽著,幽幽嗯了一

    聲,“說的在理,所以朕要你好好考察,兩淮這麽多官員,總能找出幾個可靠的。”

    “是,不過水至清則無魚,適當的時候也要放一點口子,睜一眼閉一眼也不是不可,隻是這個度最難掌握。”想著後續的事,容與斟酌著說,“所以不妨先在兩淮做個實驗,倘若這個辦法可行,往後全國七大鹽場,皆可仿效推廣。”

    “不錯,大有進益,是動過腦子用了心的。”沈徽一笑,瞳仁愈發深邃明澈,半晌看著容與,點頭道,“不像從前滿身書生意氣,雖純善,卻失之手段。可見你是成長了,也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該做些什麽。”

    這是難得的誇獎,容與心裏微微一喜,卻隻垂首微不可察的笑笑,“皇上費心教導,臣方有今日,不敢承皇上讚許,唯願兢兢業業可盡己任,不負聖恩罷了。”

    他說這話倒不是拍馬屁,有一多半確是出自真心,沈徽聽罷隻挑了挑眉,“這類表忠心的話就不必說了,你是什麽樣人,朕心裏清楚,不然何至於提拔。你隻放心大膽去做,有朕給你當後盾。”

    話說的很熨貼人心,容與胸口跟著一暖,頷首道是,至此也不再想那些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話。

    他不是韋小寶,他的君王也不是康熙,那些帝王術雖也在他身上用,卻到底用的不夠全麵徹底。

    說到那些個禦下之術,沈徽的確有些不忍心在他身上用太多,原因無他,就是沒法把這個人完全當成奴才來看——譬如此刻,看著麵前人規矩的站著,頭微微垂下,然則腰杆卻是挺得筆直。

    幾乎從第一眼見他就是如此,奇怪的,一個從小在內廷長大的人,骨子裏居然能有這份清傲,不卑不亢,堂正磊落。甚至敢於駁斥,敢於在自己盛怒之時出言規勸,時不時還有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毅勇。

    說他是書生意氣,到底也算有點小謀略,並非一廂情願的理想主義。

    況且他看得分明,從前容與的不畏死裏,似乎總帶著點對生存的厭倦,那種平和中摻雜了淡漠,現如今卻又不一樣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雙眼睛裏開始煥發別樣的神采,本來就是如水般的雙瞳,裏頭時常彌散著濕潤的霧氣,兩道秀逸雙眉展開時,便又平添了一抹動人韻致。

    論姿色,也算是內廷數得上的,然而又不同於一般以色侍人者,眉宇間沒有一絲一毫婉孌。麵色白皙如玉,眉眼如畫,鼻翼精巧,鼻梁高挺,非常的俊秀清雅。就是太瘦了些,下頜過尖,一低頭尤為明顯。

    沈徽看在眼裏,心底不自覺生憐,口吻卻是淡淡的,“江南多美食,把自己喂胖點,渾身沒有二兩肉。讓人瞧見,以為朕不體恤身邊人,沒得帶累朕的名聲。”

    容與一笑,他是吃不胖的體質,實在沒辦法。倒是自從決定好好生活,他便開始有意識鍛煉身體,晚上迴到房間會做一些基本的無氧運動。隻可惜還是難長肌肉,畢竟雄性激素缺失太多,也隻能聊勝於無。不過在心理上,他知道自己依然完完全全是個男人。

    應了聲是,他含笑問,“皇上還有什麽要吩咐臣?”

    沈徽歪著頭,忽作一笑,“你去和那幫子官員也好,商賈也罷,怎麽勾兌都可以,隻不許眠花宿柳,叫朕知道絕饒不了你,記下了麽?”

    這也算是未雨綢繆,現如今的官場,飯局十有八九是少不了花酒,席間總要叫上幾個清倌人作陪,出門在外隻怕少不了要入鄉隨俗。

    可也僅限於此了,容與臉上微微一紅,“皇上……臣是內侍……不過是應酬兩杯罷了,總不好太不給人麵子,出格的事……臣決計做不出。”

    沈徽哼了一聲,“內侍如何?你當朕不知道?十二監裏多少人,一出宮就好往前門樓子跑,沒少做那幾條胡同裏的恩客。你要是有天也敢做這樣事,朕斷不饒你!”

    那可真是多慮了,容與一陣好笑,沈徽要是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恐怕也就不會這麽說了。

    “臣不敢,”忍住笑,喉嚨裏倒是有些發甜,他認認真真應承,“臣謹遵皇上令旨,絕不敢造次,絕不會生事。”

    沈徽很是滿意,隻覺得這樣乖順溫潤的模樣,合該展示給他一個人看,“在外頭,朕許你狐假虎威,隻管放手去做,差事辦得好,朕重重有賞。”

    都說到這份上了,該是他叩首謝恩的時候,才要撩袍跪下,沈徽又抬了抬手。似乎有默契一般,他心領神會,改做躬身長揖,“臣分內之事,不敢求賞賜,也請皇上勤政之餘,務必珍重聖躬。”

    沈徽唇角揚了揚,最後道,“請安折子不得少,隔天朕就要看到。迴來按天數清點,少了一封,看朕狠狠罰你。”

    第29章下馬威

    京杭運河蜿蜒南下數千裏,容與一行到達瓜州渡口時,已是初冬時節了。

    揚州知府段洵收到福船靠岸的消息,早已率眾等候在岸邊。

    到了下船的時候,這頭戶部侍郎王允文卻執意要容與先行。容與自知拗他不過,也

    知對方不過是看在自己擔著欽差二字,才格外禮遇優容,隻好示意林升在一旁扶了王允文,兩人並肩迎向段洵。

    段洵起身觀望,遠遠看見一個高挑秀逸的少年,頭戴網巾,身穿曳撒,眉目清朗潤致,嘴角微微揚起,卻是不笑也像帶了三分笑,便知這就是當今禦前紅人——掌印太監林容與了,忙快步上前,含笑拱手,“大人等一路舟車辛苦,下官在此恭候多時了。”

    這話卻是單衝容與說的,語罷,忽然身子一晃,做了個要下拜的動作。容與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這才製止了後麵一幹人等插秧式的叩首。寒暄過後,眾人方登車前往府衙。

    一路之上,容與還在腹誹段洵向他施禮的舉動,豈料這根本不算什麽,待他進了揚州府衙大門,不禁大吃一驚,揚州府上下官吏竟都在院中跪地迎接。

    容與麵上極力掩飾訝異,然而內心實在大為驚駭,這個時代的文臣,和他所知道的曆代文人皆一樣,可謂矜持清高,眼裏向來隻有天地君親師,何曾拜過一介內侍?

    王允文見他微微有些怔愣,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悄聲笑道,“這可是拜的欽差大人您,下官並不敢受此禮。”說罷連連擺手,側身避過,徑自先入了府衙。

    倒是個懂得避禍的聰明人!

    容與穩了穩聲氣,站在院中朗聲道,“諸位請起身,林某不敢當此大禮。”

    然而話雖說得擲地有聲,眾人聽了,卻仍是屏聲靜氣無一人肯站起來。

    段洵見狀,趨近兩步笑臉相迎,“大人是皇上親封的欽察,按律該屬一品,這些個人跪一跪也是應當的。快快,外頭冷,您先屋裏請,裏頭暖和著,咱們方好說話。”

    容與眯著眼睛掃視了一圈,腦子飛快轉著。真是好大一個下馬威,怕是揚州府上下人等早就商量好了,若是他坦然受了這禮,日後看他不順眼時,尋個機會參一本,且不必提別的,單一個妄自尊大、藐視朝廷命官就夠他一受。

    可倘若他就是不受呢……怕是他們再想不出,他不受的理由吧,一個年少喜功被皇帝寵壞了的宦官,難道還會有自知之明?!

    橫豎勸不動,容與先邁步進了正廳,在下首處坐了,一麵隻謙讓段洵和王允文。倆人無奈隻得就坐。王允文便拿出戶部的招商榜文,又把折中法的規則解釋給眾人。

    段洵聽罷表態,“這個法子好,下官在揚州是期盼已久了。後日巳時整就請二位大人在此見見兩淮的鹽商,王大人再和

    這些商人們講講規矩,看看他們還有沒有什麽旁的想法,若是沒有,就讓他們按榜文各自領取自己能捐納糧草的數目,即日起就執行。下官坐鎮揚州府,務必將皇上交辦的鹽政督辦好,請萬歲爺放心,也請二位大人放心。”

    王允文自是無話。容與便道,“段大人,兩淮鹽商數量怕是不少,經營能力也多有不同,你這裏該有些名冊和曆年記檔,可否拿給我們先看看以作參考。”

    段洵略一沉吟,笑道,“這個好辦,下官明日就派人將名冊檔案送至大人下榻的驛館。今日大人車馬勞累,也該早些迴去休整。晚上下官攜揚州府同僚,在本地最好的館子薈仙閣為大人接風,請大人務必賞光蒞臨。”

    這一番話又是獨獨衝著容與說的,並沒看旁邊的王允文一眼。

    王允文雖官居左侍郎,卻既非清流也算不上循吏,本身亦無家世可言,在京裏也一向獨來獨往。

    這會兒見段洵無意巴結他,索性淡淡一笑,“真是不巧的很,王某的姑母現居揚州,自她來此,我們已是經年未見,王某正打算今晚去拜見她老人家,段大人的接風宴,我隻好請辭開溜了。”說著衝廳上眾人一拱手,“還請段大人及各位同僚勿怪,列位隻管好生款待林大人就是了。”

    段洵本就對他無可無不可,隨意客套兩句,眼睛隻盯著容與看,容與也不推辭,含笑點頭應下了晚上的接風宴。

    隨即才向廳中掃了一眼,見堂上隻坐了同知、通判等六品以上官員,卻是個個都有份,方才在院子裏跪地拜見他。

    容與於是起身,“諸位揚州府的同仁適才在院中參拜,想必是因聖旨中寫道,林某此行乃是代天子巡鹽政。那麽各位拜的,應當是皇上,而不是林某。可話雖如此,我卻不敢身受大禮,各位對皇上的敬意,我一定帶到。此刻不敢逾矩,就請各位受林某一拜,以完此禮。”言罷,撩開衣擺,在原地對眾人拜了下去。

    廳上眾人一時紛紛錯愕瞠目,馬上有幾個反應快的眼看他要俯下身,慌忙搶上來就要攙扶,容與一揚手,止住他們,“諸位若不受這記還禮,那林某也隻好在此長跪不起。”

    眼見著這年輕內侍不肯喬張作勢,段洵眼睛滴溜溜一轉,趕上來幾步,雙手扶起他,笑容不免有幾分尷尬,“林大人真不愧是司禮監掌印,禮數上最是周全的,下官就不和大人爭論此道了。”

    眾人這才緩過神,看著二人把臂相視微笑,不由長籲一口氣,接著佯裝輕鬆說笑一陣,

    方掩過此事,之後才各自散去。

    迴到驛館,林升氣悶的直問,“大人幹嘛要跪他們?您是一品欽差,他們不過是四品五品芝麻官,受他們一拜又能怎樣?咱們在京裏受那些讀書人的排揎還少麽,好不容易有機會揚眉吐氣。”

    他難得這麽直白的埋怨,容與很能理解,一笑道,“我這個欽差隻是一時的,即便一品官在此,又豈能隨意接受五品以內官員跪拜。你也說他們是讀書人了,文人更該知道膝下有黃金這個道理。”

    斂了笑,他又緩緩道,“即便他們忌憚這個欽差身份,可日後想起,竟然拜過一個內侍,必定還是會心生憤懣。我此行是替朝廷納糧,又兼著欽差這個名頭,已不知有多少人眼紅記恨,若還不自省,豈不是給皇上招惹麻煩。”

    林升聽他說得明白,隻得咽下委屈的話,半晌訥訥道,“話雖如此,可是皇上那麽寵信您……”

    容與揮手,打斷他的話,“正因為這個,我更不能行事肆無忌憚,那是辜負皇上的信任。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

    這迴林升似乎聽懂了,點了點頭,又不無擔心的問,“那今晚呢?所謂接風宴,該不會是鴻門宴吧?”

    容與不禁一哂,也許吧,反正絕不會是一場讓人輕鬆愜意的宴席。

    “不至於那麽糟,至少沒人想要咱們的命。事到臨頭,阿升,咱們也隻好相機而動了。”

    第30章賄賂

    薈仙閣不虧是揚州城最大的酒樓,裝潢富麗,雅間清幽。而這一晚有資格列席的,無非五品以內官員,加上容與和林升統共不過二十來人。

    然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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