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差說:“我們本可以繞山而行,無奈在城中生了是非,有人追殺,隻得破釜沉舟,長驅入山。哪曉得追兵還是追了上來。七哥與我皆是凡俗,隻不過在城外之時,偶得了幾顆蝣人骨珠。那晚追兵將我二人包圍,七哥情急之下便將蝣人骨珠吞了一顆進去。”玄道之中,若想進益,除刻苦修習之外,還有一旁法,便是吞食同類骨珠。骨珠主人生前境界越高,吞食者將其克化後便越得裨補。吞並同階或下階者,在自己的境界裏便能有所突破,若是吞食更高階玄者骨珠,則能直接升一境玄道。不過風險也有。一是犯了殺戮,二來,向上吞並骨珠,若超出自己的克化能力,消受不動,則有玄氣爆體,一命嗚唿的危險。楚空遙謝九樓心知肚明,第七歌並非凡俗,她不是玄者,而是秉笙怨氣修娑婆邪術的。隨便吞食蝣人骨珠,不死也要脫層皮。“七哥借著那蝣人骨珠的力量,逼退了追兵。卻因為身體難以克化蝣人三階刃者的玄氣,發了高燒,倒地抽搐,最後昏死過去。”姬差慢慢抬眼看向楚空遙,“接著便是入夜,山裏出現大批倀鬼,我帶著七哥逃命,遇到了你們。”謝九樓問:“那你七哥現在怎麽樣?”卻聽一旁打趣聲:“九爺這是瞧不起我?”謝九樓一怔,無界處閑散了三百年,他都快忘記身邊這個人還有一個身份。娑婆第一格者,天醫入命,師承漠塹“穿骨手”白斷雨的楚空遙妖魔聞聲避三分,至毒至聖醫骨人。謝九樓道:“我竟忘了。”初出無界處時,他與提燈渡河還曆了一遭劫,隻楚空遙一個,滿河吃骨翁避之唯恐不及,排成樁子叫他一步一步踩過去的。正說笑,這幾句話也不知踩到鶴頂紅哪根筋,就聽他冷笑一聲:“九爺瞧不起,總有人記著。手毒心更毒的楚二爺,醫術通天,一雙穿骨手,不知道斬獲多少名利!怎麽敢有人瞧不起?”楚空遙並不惱,隻笑吟吟道:“小鳥兒喝醉了。”鶴頂紅冷冷道:“我清醒得很。天下沒把你記住的,我都替你記著!”楚空遙雖還掛笑,眼裏卻不熱了,也不搭腔了,鶴頂紅說完更是悶頭倒酒,席上一時安靜如許。謝九樓往院子外看了看,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說:“我出去逛逛。”曲鴛:“我打發人陪……”“不用。”一桌子人離了兩個就像走了一半,提燈不在,曲鴛也興致缺缺,姬差推脫精神不濟,很快也迴房去,留下這三個,鶴頂紅和楚空遙還在賭氣。“好沒意思。”曲鴛一撇嘴,“散了!”-謝九樓負手逛到宅子東角門,沿著從醫館迴來的路一徑向前。按理說這會兒功夫,提燈再落什麽,也該從醫館拿迴來了。街道燈火闌珊,下層鋪子多數在收攤,不遠處一家酒肆門口,幾個夥計在插門板,眼看就要關上,裏頭邁出一雙黑底銀白緞麵雲紋軟靴。再往上,那人一身青灰色玉帶錦衫,手裏勾著兩壺酒,頭頂對插一雙金衣玲瓏簪,長目低垂,不苟言笑,正朝謝九樓這邊走來。是提燈。謝九樓腳下一停,隨即閃身進了右手邊的暗巷。他貼著牆麵躲在陰影裏,目送提燈拔了壺塞後,一麵喝酒一麵行路。謝九樓登時臉色變得比他周身夜色更加深沉。“不要你喝,就偷跑出來喝。”他正欲走上前把提燈抓個正著,就見那人在半路一拐彎,又進了另一條長街。謝九樓趕緊跟上。提燈七拐八繞,竟到了直達鎮子大門的夜市。這裏不似先前那窄巷冷清,人潮未褪,幾步便見三兩行人。提燈喝完一壺酒,把空瓶放在腳邊,麵上已浮了醉意。他酒量並不好。以往在無界處,為了避免酒後失言,平日幾乎滴酒不沾。隻有偶爾和謝九樓鬧了別扭,不知道用什麽法子哄人的時候,會在入夜前喝幾杯。那幾杯的分寸他也拿捏得極準確,不至於讓自己神智失控,又能恰到好處地在床上給謝九樓助興。提燈放了空酒瓶,換上另一壺,拔了塞,又接著喝。謝九樓隻生怕他醉倒路邊,本想上去把人護住,偏偏看著提燈步態蹣跚,且行且飲,看背影也看出了興致,便就保持著一段距離,抄著手慢悠悠跟在提燈身後了。誰料提燈一調頭,進了家墨汁鋪子。謝九樓對著那牌坊略一挑眉,斜依在街角等提燈出來。他記得提燈在陰司時是最沒耐心在文墨上耗時間的。過去那些年提燈對他逆來順受,予取予求,可隻要謝九樓叫提燈陪他看會兒書,不出半個時辰,提燈就能在他旁邊打起瞌睡。若他非把提燈叫醒陪他不可,提燈幾百年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都能拉到地上,一邊厭煩不高興,一邊還臭著臉陪他。謝九樓自打發現這事兒後,三百年來也隻有幾次,想逗提燈玩兒的時候會這麽幹。怎麽今夜喝的這酒,還能把人轉性不成?他抬頭望著那輪疊在飄飄柳條之上的月亮,剛等到提燈出來,眼前就生了變故。一匹疾馳的黑馬不知從哪裏飛奔而來,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撞翻許多小鋪地攤,惹出一片驚唿。馬上,坐著一對高大的夫婦。男的一手拿著一把彎刀,刀上還黏糊糊淌著血,他的另一隻手,卻已經被砍斷了,隻手腕處一個血淋淋的斷口,身後似是身懷六甲的妻子,腹部凸出得非常明顯。眼看黑馬就要迎頭撞上行人,那男子飛快得將其勒住,馬蹄高揚間,夫婦二人滾落下馬。那女子不顧自己的身體,撲爬到男人身邊,把麵門朝下的男人翻過來。謝九樓這才看清,對方麵色慘白,滿頭大汗,兩眼近乎翻白,而被砍斷的那隻手腕,還在不斷流血。女子搖著她的丈夫,哭得脫力,語無倫次地說著什麽,用的是蝣語。突然,那男的雙目圓睜,滿臉通紅,整個人不自覺開始顫抖,額頭青筋暴起,蜷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嘴裏發出痛苦的哀嚎,手中那把長長的彎刀卻始終沒有脫手。下一瞬,他乍然跪起,揚起彎刀,割下了自己的頭顱。可一個人不管使多大的力,都無法割下自己的頭。男人脖子被自己砍斷了骨頭,隻剩後頸的皮還連著身體。這一切都發生在片刻之間,圍觀者甚至來不及做出準備便看到這一幕,瞬息之間,舉場靜默,連同那個女人,都呆立在了原地。隻有近處一家鋪麵前,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提燈目睹完剛才的一切,淡淡掃了一眼男人的屍體,在眾人未及反應前,自顧抬腳離開了這裏。一刹過後,人群裏才傳出驚叫和喧嘩。謝九樓也緩了一會兒神思,眼見殘局已不可挽迴,隻能把這當成亂世硝煙下落到自己眼前的一粒塵埃,心裏暗歎過後,便在提燈徹底消失在他視野之前轉身離去。謝九樓走出不遠,身後終於爆發出女子悲慟的哭聲。他終是不忍,摸遍全身上下,才察覺自己沒帶一兩銀子。謝九樓取下頭頂的墨玉發簪,這興許還值幾個錢。隻是不知那蝣人女子會不會收。他正要往迴走,便聽見女子泣血般對自己夫君的屍體嘶吼唿喚“阿海海!”謝九樓驟然頓住唿吸。--------------------提燈:喝酒也不行,不愛看書第一名第38章 3838.提燈邁進當鋪行的時候,謝九樓已經在他身後跟著走了許久。鋪子還開著張,不淨作當鋪買賣,也賣些平常的金銀器物和小玩意兒。提燈要了幾根上好的銀針。當鋪老板好客,興許是看出來人身價不菲,總之有求必應,嘴裏喋喋不休地搭腔,賠著笑把東西擺出來給提燈一一挑選,兩隻眼睛從上到下把人打量了幾遍。提燈安靜聽著,視線隻凝在身前一排供他挑選的器物上,時不時迴掌櫃的兩句,要麽就點點頭,站在鋪子交錯的燈影裏,背影都溫和了許多。謝九樓知道,他這是喝醉了。提燈喝醉時,性子便比平時柔軟。旁人說什麽,做什麽,不曉得他會真聽見去看進去多少,但至少會做出一副隨和溫順的模樣,讓人恍惚以為這是個極好拿捏的主。比如眼下這般場景。掌櫃一時誇他氣度出塵,一時說到他衣著雅致,又談起他頂上兩根發簪絕非俗物,提燈都頷首表謝,算是應承了誇獎。換作往常,怕是一眼多的也不會給對方。謝九樓倚靠在柳樹下,含笑窺著提燈在一桌子金銀前踟躕不決,等著看這人最後會挑出個什麽花來。提燈有這麽個小毛病,像是天生就從胎裏帶來的。這毛病他清醒時並不會犯,隻一喝醉了,就要四處去搜尋些寶貝來收在懷裏,越多越好。寶貝也講究,不論價值品質,他隻要那些閃著光的玩意兒。越亮,越耀眼,就越討提燈喜歡。什麽玻璃寶石金銀水晶,一喝醉就不撒手。旁的管它價值通天,隻要不亮不發光,提燈壓根看不上。最後他往往會抱著四處尋來的數不清的這些東西,安安靜靜迴房。等謝九樓一迴去,他便通通塞到謝九樓手裏。接著抬起頭,兩眼希冀的,等謝九樓一句“喜歡”。今夜謝九樓隻當提燈又醉了,跑來當鋪搜羅些亮晶晶的玩意兒,待會兒迴去塞給他。提燈還仔細挑著,目光在身下一排銀針裏來迴逡巡,時不時又抬眼望望櫃台裏頭一枚鴿子血的紅寶石。實在太奪目,他很難不分心。這時又聽掌櫃的笑道:“您脖子上這玉扳指真好看。”提燈似是被拉迴一點注意力,遲鈍而緩慢地,跟著掌櫃的話低頭看向自己胸前那枚吊墜。他怔怔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漾出一個笑。謝九樓站在原處,縱使瞧不清,也依稀通過提燈的側臉辨別出了那個笑。他心裏一空,又酸得打鼓提燈都沒對他這麽坦誠地笑過。提燈緩緩抬手,摸著那枚扳指,用極罕見的耐心對掌櫃慢慢地說:“一個故人送的。”掌櫃估摸自己是談到提燈的興頭了,趕緊接話道:“不知是什麽故人?”提燈抿了抿唇,聲音放低了些,更像自言自語般答道:“你不認識的。”謝九樓已在不自覺中慢慢在柳樹下站直了身體,唿吸放得極輕,緊緊盯著前方當鋪裏走神的提燈。半晌,提燈臉上的笑不見了,漸漸失焦的雙目透過腳下的地板不知望向哪裏,抓著那枚吊墜喃喃著說:“叫謝九樓。死了三百年了。”-這邊曲宅筵席散了,鶴頂紅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一個勁兒捏著酒盅灌酒,喝得兩頰浮紅,連何時囡囡被楚空遙抱去房裏睡覺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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