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就把臉埋在謝九樓手裏,一動不動。謝九樓:……謝九樓:“我沒有手,你也沒有嗎?”說完就甩開掬水的手,又捧了一捧道:“躬下來。”提燈就躬下去。謝九樓沉默著給他洗臉。煙灰並不容易洗下來,洗了半天,提燈臉還是花的。就見越洗,謝九樓臉色越不好了。提燈不知道這人又發什麽脾氣,低眼想了想,輕輕哼唧一聲,閉著眼把臉往旁邊躲。謝九樓問:“你躲什麽?”提燈睜開一隻眼睛:“疼。”提燈一喊疼,謝九樓心就硬不起來了。他繃著臉僵了會兒,轉頭去找剛剛被自己扔在一邊的外衫。伸手夠迴來又放到河裏洗幹淨,擰幹了便拿著細細給提燈擦臉。這迴手上力道輕了很多,雖一下擦不幹淨,他也不用力,來迴著多擦幾下。擦著擦著,就板著臉嘮叨:“起了火也不會跑,著了涼也不會說,花了臉也不會洗!誰看著你都柔善可欺,黃毛小子也能欺負到你頭上!我不跟著,你這條命不知道要丟幾次。笨成這樣,若當真一個人出來,被人賣了都還幫人數銅板子!你那個遠在天邊的阿海海,幾時管過你吃的這些苦頭?光坐享其成罷了!也不知道這種人,找他做什麽去。日夜惦念著,又有什麽用!”提燈指尖刨著地上的石子兒,心不在焉。謝九樓眼一橫,轉過去在溪裏洗幹淨衣裳,起身就走:“說你幾句就這副模樣,你不樂意聽,我也不樂意管了。日後你要找誰,自個兒找去,別晚上一個人睡著嫌冷,又喊謝九!”提燈走一步跟一步:“我幾時不樂意聽?”謝九樓嗆迴去:“你就是說得好聽。”提燈正要反駁,忽又低頭轉念一想,謝九樓說得也對。便不吭聲了。謝九樓等了會兒,發覺後頭沒接話,驀地停下:“你悶著做什麽?”提燈靜默不語。謝九樓一眼看穿他肚子裏幾個心腸:“你也覺著我說得在理?叫你找不出岔子來了?”語畢臉色更難看了,甩袖子賭氣一走,提燈又趕緊跟過去。迴去那會兒鶴頂紅和楚空遙去拾柴,剩幾個小孩子在那兒。一來所有人昨夜到現在都沒填肚子,拖拖拉拉撐著下山不如補補精力,二來吵歸吵,那小公子還是要送迴去的,這麽一耽擱,也不指望今天白天能進虎嘯山了,幹脆停當一晚,好好休息。第七歌先時清醒了片刻,隻確認自己和姬差脫了險,便又相互依偎著昏睡過去,那小公子精力卻很充沛,遠遠瞅見謝九樓和提燈過來了,正愁找不到人解悶,哪想目光一掃到提燈臉上,什麽都忘了。是眼也直了,嘴裏一個字兒都蹦不出,耳朵燒得通紅,半晌才支支吾吾指著提燈問:“你……你先前……不長這樣啊……”正巧遇見拾柴的兩個抱著樹枝迴來,聽見這話,楚空遙便笑:“我瞧曲公子先前,也不這麽結巴啊。怎麽提燈洗把臉,就把你的口舌也洗去了不成?”小公子姓曲,叫曲鴛,是山下豪商家的小兒子,生性不羈,眼高於頂。膽子不大點兒,野心卻不小,就愛去些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奈何家裏管得嚴,出門總要仆人守著。昨日趁自家家奴不注意,自個兒偷跑出來進了山,白日什麽都沒瞧見,憑著心大,入夜便尋個山洞睡了。被鶴頂紅他們連夜上山時偶遇,念著好歹一條人命,順手救了。哪曉得這曲鴛一覺醒來,還是青天白日,傳聞中的老虎一隻沒見著不說,憑空叫人給他挪了個窩!他氣不過,便擰著鶴頂紅要迴去。於是便有了今日午後他們瞧見的那一幕。提燈披著濕衣服吹了一夜的風,眼下旁邊有兩位姑娘,謝九樓也不便脫了夾袍給提燈換上,隻急著堆了草堆要生火,想著快點給提燈烤烤。他東一步西一步地忙活,提燈就在他屁股後頭攆,再後頭又跟著曲鴛。“你叫提燈啊?”“你今年幾歲?是哪裏人?”“你還在上學堂麽?”“你定過親了沒?”提燈渾然聽不到似的,隻圍著謝九樓打轉。謝九樓收拾好柴草堆,尋了個空地蹲下。提燈也蹲下。曲鴛跟著蹲下。謝九樓說:“去包袱裏取火折子。”“哦。”提燈便跑去取火折子。曲鴛咧起嘴角,仰著脖子看提燈跑過去,又跑迴來。點了火,煙大,謝九樓把洗幹淨的外衣遞給提燈捂著,說:“抱點柴來。”提燈又跑去抱柴。謝九樓擦了擦汗,說:“幫我倒點水兒。”提燈倒了水來喂他喝。曲鴛在旁邊直勾勾注視著,瞧提燈如此聽話乖巧,喜愛之情溢於言表。他目送提燈離開,悄悄湊過去問謝九樓:“你是他爹?”謝九樓手上動作一頓,微微側目,眼風如刀。“我瞧著也不像。”曲鴛嘿嘿一笑,“那你是他大哥?”謝九樓繼續忙活:“你到底想說什麽?”曲鴛眼珠子轉轉:“我就想……”話沒說完,聽見隔著幾塊山石的背麵鶴頂紅在叫人。說是一個火堆不夠用,要再生一個。“我去我去!”曲鴛兩眼放光,一麵往那邊跑,一麵不忘迴頭衝謝九樓叮囑,“待會兒再和你說,啊!大哥!”“大哥……”謝九樓嗤了一聲,咬牙道:“大哥……”那邊曲鴛跑過去,剛和鶴頂紅生了火,楚空遙就叫鶴頂紅幫忙去剝野兔皮。鶴頂紅去了,留曲鴛在這兒看火。正看著,就見提燈手持水壺路過,要往謝九樓那邊走。曲鴛眉目一亮,早已伺機多時。“!”他衝提燈招手,“!”提燈止了步子,垂眼沉默一瞬,才略側過身,隻拿眼角睥睨著曲鴛,長長的睫毛羽遮住了眼底,開口時聲線已透出幾分冷冽:“有事?”曲鴛心頭滑過一絲怪異,但沒有深思,隻衝提燈揚揚下巴,美滋滋道:“去給我倒點水來。”提燈歪了歪頭:“我?”曲鴛衝他挑眉。提燈在原地佇立少頃,接著,捏著水壺緩緩邁步而來。曲鴛笑吟吟看他到自己身前蹲下。提燈舉起水壺,遞到曲鴛嘴邊,曲鴛正要偏頭去喝,就見壺口往下一傾,壺中清水盡數湧出,呲啦幾聲,澆滅二人身下才燃起的火堆。曲鴛愣了愣。提燈嘴角掛笑,慢慢湊近曲鴛跟前,眼色厲如寒芒。“黃口小兒,也敢唿喝我來伺候。”第36章 3636.曲鴛一時反應不過來,仍被提燈壓迫得愣怔,卻聽後背山石那邊謝九樓問提燈跑哪去了,叫快點過去。提燈一下變了眼色,衝那頭高高“哦”了一聲,目光悠悠轉迴來,在起身離去時最後瞥了一眼曲鴛,唯餘眼角一抹譏誚。後者呆坐原地,久不能迴神。那邊謝九樓好不容易生起了火,等提燈跑過來,便道:“東西放下,來把衣裳烤幹。”提燈抱著水壺,臨近謝九樓身邊,見著火,又退了兩步。“別怕。”謝九樓選了個熱氣適中的位置,往地上一坐,兩腿大開,拍拍自己腿間的空地,“過來,坐這兒。”提燈看看火堆,又看看謝九樓,最後拉著謝九樓的後衣領再往遠處挪了一尺,方才蹭到對方懷裏坐了。謝九樓雙腿微屈,擋在提燈兩側,整個人幾乎能從身後將盤腿坐在他身前的提燈完全罩住。他一麵拿包袱裏幹淨的裏衣給提燈擦頭發,一麵盯著提燈發呆的側臉道:“那小子很喜歡你。”提燈問:“誰?”謝九樓噙笑,一雙深幽如墨的眸子凝在提燈眉眼間,說:“朱門繡戶,年輕可人的曲小少爺。”提燈偏頭望過去,似不解道:“有麽?”“怎麽沒有。”謝九樓摁住他腦袋轉迴去,把提燈後背的濕發攏進手中的布料,慢慢擦著,“他剛才還問我是你的誰。我猜他是想知道,你家住何方,定親與否,能不能接受與男子相好之事。”提燈輕輕往後靠,靠在謝九樓胸膛,打了個嗬欠:“那你怎麽說的?”謝九樓眸光一轉:“我告訴他,你堂前正妻身在遠方,正等你跋涉萬裏迴家。他若要肖想,最多討個外室當當。要當外室,也輪不到頭一個。隻能把我熬死了,屆時姑且有得商量。”這些都是假話,謝九樓說來唬提燈的。他等了半晌,沒聽提燈吭聲,低頭一看,提燈歪著腦袋,枕在他胸前閉眼假寐。謝九樓睨著提燈,輕輕一笑,懶得拆穿他,隻放好手裏的東西,給提燈調了個舒服的姿勢,兩臂把人箍在懷裏,伸出手去烤衣服了。隔壁曲鴛拿著烤好的野兔送來時,恰撞見這一幕。他先是停了腳,滿腦子空白幾息,接著,便頓悟了。提燈對外如此惡劣蠻橫,迴了他大哥麵前卻表現得這般順從聽話,一定是家裏嬌縱壞了的緣故。不說別的,就眼下這場景,烤個衣服睡個覺,還得枕在大哥懷裏,哪裏就嬌貴成這樣?瞧他大哥這神態,竟也沒覺得不妥。曲鴛自個兒在家尚且是個混世魔王,跟提燈一比,當下也相形見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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