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利貝爾張開了他的眼睛。

    不過這也沒什麽多大的區別,因為四周是一片漆黑。他躺在那裏好一會兒,身體僵硬麻木,甚至都感覺不到身子底下硬木床沒有床墊。那針劑裏也不知是什麽東西讓他昏睡了這麽久。然後有什麽東西在他腦子裏轟然一響,他立時被一種極度的不安感籠罩著。

    他顫巍巍地站起來,並小心翼翼地朝前邁了一步,碰撞到一道石牆上。他退迴來,轉過身,又走了三步,他的手伸探出去,又碰到另一道牆。他又朝左慢慢走了四步,走到一道鐵門邊。

    他在一個地牢裏,這毫無疑問。

    他摸索著迴到他的木床並坐了下來,被一陣可怕的不祥感籠罩著。那種他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裏的惶惶不知終日的感覺又迴來了。

    他想起來了在俱樂部發生的事。那個叫魯穆爾卡的上校想幹什麽?但利貝爾知道,這種猜測隻會令他更增添恐懼。他當初就不應該卷入這事裏麵。當初就不該。他為他的必死無疑而歎了口氣。或許是比死更糟糕的事——在勞改營裏萬般苦難的服刑。

    當他的身體因害怕而在打顫時,他突然聽到外麵的響聲,是走在水泥地上的“篤、篤”腳步聲,接著頭上方一片光亮刺照進來,使得他一陣目眩,地牢的門被打開了。

    他眨著眼,看見魯穆爾卡邁進牢房。

    “那麽,我們的睡美人醒了。”

    “我這是在哪裏?這種無禮的舉動算什麽意思?”利貝爾發問道。

    “對你第一個問題迴答是,你在盧比揚卡監獄裏。”

    利貝爾難以置信地瞪著魯穆爾卡。

    “至於第二個問題。我想請你到這來的原因應該是很清楚的了。”

    利貝爾搖著他的頭。“我……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哼,利貝爾,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我知道你跟麥西關係的全部。所以還是不要再裝模作樣了,來談談正事,好不好?我的時間是有限的。”他走得更近了,他的左手持著一根馬鞭,他將鞭頭壓在利貝爾的腮下。

    “你在莫斯科的意圖是要幫助幾個人。我想要知道是怎麽個幫法,什麽時間和什麽地方你準備跟他們碰頭,還有你的同謀都是些誰。”

    “你這是在胡鬧。”

    “另外一件我在調查時發現的事也在讓我捉摸著。一個叫布勞恩的人他曾是為我們工作的,而現在不幸死了。你曾向在巴黎的蘇聯大使館的一名工作人員打聽過他,還給了相當多一筆法郎作為報酬。你想否認嗎?”

    利貝爾盡管極力克製保持鎮定,他的臉還是明顯轉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是個陰謀——”

    那馬鞭朝後一揚,給了利貝爾臉上一記刺痛的狠抽。他痛叫一聲將手捂在他的臉上,感覺到一道裂口,並看見手指上的鮮血。

    “你怎麽敢這樣?你沒有權利這樣對待我。我在莫斯科有重要的關係。我要求見法國大使。”

    魯穆爾卡用鞭柄戳著他的前胸。“閉嘴,你這肮髒的猶太小矮子,乖乖聽好了。你有什麽要求你就要求好了,但我要這些迴答,而且要快。迴答了,我就讓你說聲再見乘上迴巴黎的飛機。要是頑抗,我就把你壓成碎末。明白了嗎?現在,你想不想迴答?”

    “我跟你說了……我不知道你在談什麽……你是完完全全搞錯了。”

    “很好,那就照你的路數玩吧。”魯穆爾卡轉過身打了記響榧。“這邊。”

    兩個麵貌兇惡的穿著黑色克格勃製服的人走過門,擠入地牢裏。他們每人揪住利貝爾的一隻手臂。

    魯穆爾卡說道:“把他帶到那些地下室。來一點盧比揚卡式的款待應該會讓他服貼。”

    “我告訴你,這是弄錯了。”

    當利貝爾還在掙紮叫冤時,魯穆爾卡劈臉就是給他狠狠的一拳,然後那兩個人將他拖出牢房。

    路金站在他的公寓窗戶前。

    他看見河對麵晚間交通的亮點移動著穿過加裏寧大橋,車前燈的光線穿透著那降罩在莫斯科的薄薄寒霧。

    晚上九點。

    他是一個小時以前到家的,實在是需要離開總局解脫一下那迴天無力的高壓感,他感到他人都要被壓垮了。

    再說他也需要看看娜蒂亞。

    她為他們兩人做了晚飯、湯和肉腸,還準備了半立升的格魯吉亞葡萄酒。那葡萄酒讓他振作了點,但現在它的效用消失了,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更讓事情變得無助的是整頓晚餐他幾乎沒跟娜蒂亞說一句話。

    透過窗子的光反射他看見她在清理著桌子。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走進廚房。當她再出來時,他仍站在窗前。

    “尤裏。”

    他神不守舍地轉過身來望著。她站在那裏看著他,身上套了件羊毛衫,她捋了下她臉上的一縷頭發,說道,“你都沒怎麽吃。”

    路金勉強地笑了下。“湯很好喝。我隻是不餓。對不起,親愛的。”

    “來,跟我坐在一起。”

    她走過去坐在沙發上。她憂眉緊蹙,嘴角也不安地耷拉著。他實在無法撫慰她。他自己的心情更糟。他隻感到一陣絕望,變得六神無主。

    安娜•克霍列夫仍沒招供。現在他毫無辦法來救她。一想到她今後的遭遇他的心情便愈加沉重。

    路口檢查站和搜索部隊到現在還沒有發現那狼的消息。要是這個人還活著,路金心裏肯定他已在莫斯科了。但是在哪裏呢?你又怎麽去兜底查遍一個有五百萬人口的城市?

    娜蒂亞的聲音將他拖迴到現實。“坐在我旁邊,尤裏。”

    路金走到沙發那邊坐在她身旁。她將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這是我四天來第一次看到你。但你人在這,心不在這,我說得對嗎,尤裏?有什麽事你要說嗎?”

    路金拉起她的手並吻著。他從來不跟他妻子談他的工作。這是他跟他自己訂的規矩。但是現在他隻感到一陣極大的衝動要把所有一切告訴她,卸去那要壓垮他的重荷。

    “對不起,親愛的。我沒什麽可以談的。”

    “我明白。但你實在是讓我擔心,尤裏。”

    “為什麽?”

    “因為那些叫你苦惱的事都把你人撕成兩半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你看起來變了一個人。”

    他沮喪感慨地深歎了口氣,並站了起來。人渾身酸痛。他幾乎是三個晚上沒睡覺了。他低頭看著他的妻子並搖了搖他的頭。

    “求你別問了。現在不是時候,娜蒂亞。”

    “你什麽時候得走?”

    “早晨六點。”

    她站了起來。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他臉上,然後放了下來。

    “你太累了。你需要睡一覺。我們上床吧。”

    路金走進臥室,脫下衣服,躺上床。

    娜蒂亞走進來,她脫去身上的衣服躺在他身邊。當她拱了拱身子依挨著他時他感覺到她身上的熱量,她那小而硬實的乳頭挨擦著他光裸的胸膛。

    “寶寶在踢腳,你能感覺得到嗎,尤裏?”

    他將手放在他妻子的肚腹上,感覺著那隆起的部位,然後突然間感到一記明顯的湧動。他情不自禁地將頭埋在娜蒂亞的懷裏,失態地狂吻著她那隆起的肚子。

    他久久地、默默地躺在那裏,娜蒂亞的手輕撫著他的頭發,他想到了這個下午在公園的安娜•克霍列夫。當他們帶走她女兒時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那迴憶一遍又一遍地重現在他的腦海裏,直到最後幾乎要讓他崩潰了,他隻覺得被那一陣接一陣的自責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娜蒂亞低聲軟語道:“告訴我,尤裏。看在上帝的份上,在你的心碎裂前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麽苦惱。”

    很長時間裏他沒有出聲,然後他說道:“我不能。求求你,別問我了。”

    他聽見他自己語氣裏的痛苦。接著,娜蒂亞的手臂圍在他頸上,將他摟得更緊。

    然後象是什麽東西破裂了,就象一個水壩在他的腦子裏爆裂開來。他整個身體在震撼著,肩膀不住地抽動著。

    黑色下,他聽到他自己在哭,為安娜•克霍列夫,為娜蒂亞,為他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了他自己。

    史朗斯基坐在別墅後麵的廚房裏。依麗娜麵對著他坐下。幾分鍾前她剛開著斯戈達從莫斯科迴來,帶迴來一個很大的購物袋,人看上去很累。

    史朗斯基說道:“好了,告訴我你都得到了些什麽。”

    她翻著她的衣兜,將一張小紙條放在桌上。“先講最重要的事情吧。看看這個。”

    他拿起那張紙條,讀著寫在上麵的東西,然後微微一笑。“你碰到什麽困難嗎?”

    “那在高爾基大街郵局裏的市區電話簿上有十幾個尤裏•路金。我打遍了他們電話來確定,但當我打到最後一個,我十二分地肯定我可能找到了我要找的那一個。”

    “怎麽?”

    “是一個女人接的電話。我說要找尤裏•路金。她說他不在並問是誰打電話找他。我說我是軍人撫恤金辦公室。我們的一些文件搞亂了,我想找一個尤裏•路金少校,戰時在第三騎兵師服役的。她說這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他是一個少校,但他沒在軍隊裏服過役。我抱歉說打錯電話號碼了便掛了電話。在所有我打的電話裏隻有一個其他的尤裏•路金少校接了電話,但他是屬於莫斯科炮兵營裏的。”

    “那後來怎麽樣?”

    “我去了電話簿上寫的那個地址。這是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的公寓裏。我問了一個鄰居的孩子。這肯定是同一個路金。他開著一輛綠色的寶馬德國車。簡單點講,他結了婚有個妻子,沒有孩子。單元在三樓。”

    “太好了。你去見過他妻子嗎?”

    “你在開玩笑?我可不想去敲門讓她看見我的臉。這樣冒險冒得太離譜了。”她猶豫了一下。“你是個很勇敢的人,但我覺得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兩人都送命的。”

    史朗斯基搖了搖頭。“別怕,依麗娜。你不會有任何危險的。”

    “但你想做的事仍然非常瘋狂,你是在玩火。你說你那關在盧比揚卡的朋友什麽都不知道。那你為什麽還想試著救她?”

    “因為這計劃很簡單隻需一點點小運氣就可以了。還是先打開袋子吧,你買到所有我要的東西了嗎?”

    她打開袋子,將東西攤在桌上。“這不大容易。但隻要你有錢,去一趟黑市,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讓我來看一下。”

    他仔細檢查著每樣東西。一隻大號的軍用手電筒並帶了兩節電池,一些細繩子和一把軍用折疊刀。還有一個針筒注射器和兩隻小玻璃瓶,一瓶是透明無色,另一瓶是不透光的咖啡色。他拿起那兩瓶。裏麵都是清澈的藥水。他檢查了它們一番,然後又將它們放下。

    “你幹得要比我預期的好。買到這些東西沒碰到什麽麻煩吧?”

    “那腎上腺素和注射器很容易。”她拿起那盛著藥水的咖啡色瓶子。“但這個就比較費勁了。乙醚可是不大容易得到的。這化了兩百盧布。這點錢夠我過一個月了。”

    史朗斯基微笑道。“在我的遺囑裏我會記上你一筆的。有沒有人問你為什麽需要這些東西?”

    依麗娜大笑起來。“你在開玩笑?莫斯科黑市的那些不法之徒連魔鬼都願意打交道,隻要他的錢包裏盧布滿滿的。所以他們會緊閉他們的嘴巴。舌頭太長就是意味著去古拉格或是行刑隊報到。”

    “那其他東西呢?”

    “維克多的製服我改過了,應該是合身的。部隊的番號可能已經過時了,但你必須得用它。要是知道你要做什麽,維克多此刻在墳墓裏會睡不安穩的,這王八蛋是活該。”

    “這人不配你。謝謝,依麗娜。”

    “我竟會去做這些事肯定是瘋了。”

    那天下午史朗斯基跟依麗娜解釋了一切經過,因為他需要她幫忙。他失去了救安娜的一個機會,但現在他有了一個計劃。一個簡單易行的計劃。當他告訴了依麗娜,她的臉立即發白。

    “什麽?現在我知道你真的是個瘋子。”她堅決地猛搖著頭。“我是不會加入進去的。要是你想要拿你的生命去冒險,你去好了。我,我可是在這事上擔夠了風險。我不想再有更多的麻煩。”

    “要是你照我說的做,不會有任何麻煩的。”

    當她仍拒絕時,史朗斯基唬她道:“那女人就是你離開這裏的護照。你想,要是利貝爾看見你不帶著她在一起他會高興嗎?”

    這下子依麗娜有點猶豫了,臉上顯出疑雲。史朗斯基又化了將近半個小時說服她並將計劃的細節跟她講了一遍,但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大情願,到最後她勉強同意了。

    “一個條件,”她要求道。“要是這次失敗了,你就忘掉她,我一個人離開莫斯科。”

    “同意。”

    這個計劃是他在走迴布爾曉埃時萌生的。那副場麵一直留在他的腦海裏,那就是路金坐在車子裏,用他手指焦躁地敲擊著方向盤。然後史朗斯基記起了那個戒指,在他手上有一個結婚金戒指。少校尤裏•路金結婚了。他有一個薄弱處可以被突破。要是這個計劃成功的話,安娜就可以自由,而路金就是死路一條。

    要是它成功的話。

    他看了下手表,又看著依麗娜。

    “你最好先睡一會兒。明天我們會忙一整天的。”他看見她臉上害怕和緊張的神情。“多謝你幫忙。”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什麽?”

    “我想可能你是愛上了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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