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町閣修繕完畢,重新開張了。

    開張那天,花十二給銅錢兒、元寶準備了一套新衣服。

    元寶也不叫“元寶”了,皇甫端和為他取名――“練柒”。“練柒”實在像個隨口起的名字,花十二不怎麽滿意,可小孩兒寶貝得跟什麽似的,他隻好勉為其難喊小孩兒:練柒。

    “小柒,拿幾盒扶春膏來!”

    “好――”煉柒小跑著去了。

    “銅錢兒,我放這兒的玉簪你看見了呢?”

    “……?”櫃台夾縫裏練字正忙的銅錢兒茫然地抬頭看向他。

    花十二歎氣:“沒事兒,我去找吧。”

    銅錢兒繼續練字

    一整天,花十二忙成了腳不點地的陀螺,午飯也沒來得及吃。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客人少了,他才有空捶打幾下酸疼的腰。

    煉柒真是乖巧到了心窩子裏,知道老板用嗓子,茶壺裏一直備著晾好的溫茶;喊一句就知道要幹什麽,找東西、遞東西幹淨利索;看見客人進來,有時候不用花十二,自己就能搞定生意。挑剔如花十二,居然找不出他一丁點兒的毛病,再看看銅錢兒,唉,不提也罷。

    晚上,花十二特意做了小柒愛吃的菜犒勞這位乖巧的小夥計,把銅錢兒晾在一旁吃白米飯拌青菜葉子。

    飯吃到一半,夏景桐來了!

    煉柒對夏景桐有著莫名的懼怕,下意識拉住花十二夾菜的手的袖子。

    夾菜的手一抖,鹵得紅彤彤的排骨掉到了桌上,不能吃了。花十二不由歎了一口氣,將排骨撥進碗裏,才抬頭看夏景桐,聲音似是無奈:“都這個時辰了,殿下怎麽來了?”

    “不能來麽”,從踏進花町閣起,夏景桐的目光就落在銅錢兒手裏的白米飯上,再看向花十二時,臉色變得很難看,口氣也十分不善:“先前我砸了你的店,你生氣了?”

    花十二搖頭,仍自顧自地坐在飯桌前,拿筷子挨個敲碗碟,發出“叮咚叮咚”清脆的雜音,迴蕩在空中,異常刺耳。

    銅錢兒坐在他對麵,把臉埋進飯碗裏,打定主意一聲不吭。

    夏景桐更氣憤了,上前拖拽起銅錢兒,銅錢兒手裏的飯碗“呯嘭”地扣到了地上,發出尖銳的破裂聲,屁股下的凳子也掀翻在地上,“嘩啦”“嘭咚”一陣亂響,像是尖銳的冷刺狠狠刺進了骨髓血肉,連同身心一起疼痛,也是一把鋒利的錐子紮進了胸口的位置,破了

    一個血肉模糊的空洞。

    花十二像是不知道麵前的人是七皇子一般,伸手討要:“砸爛了東西,理應賠錢。”

    “賠錢是麽!”夏景桐呲牙冷笑,一腳踹飛了扣在腳下的飯碗,“錢錢錢,你個唯利是圖視財如命的奸商!渾身銅臭味兒的你怎麽不撞死在錢眼裏!!”

    “殿下說的沒錯,我花十二愛錢,隻愛錢……”目光落在夏景桐暴怒的臉上,碧綠的眼中突然流露出麻木的哀傷。

    “對!你不止愛錢,你還敢玩兒陽奉陰違的一套!”夏景桐指著花十二怒斥,猶如炸毛的鬥雞:“我命你負責賀長安的飲食起居,為什麽他隻吃白米飯?!生氣就生氣,你朝銅錢兒撒氣算什麽男人!”

    身後的銅錢兒哆嗦了一下,去拉扯他的衣服,可盛怒之下的夏景桐誰也阻止不了。

    花十二甚至頂嘴:“此言差矣!賀長安在我這兒白吃白喝白住了幾個月,殿下何曾賞我一個銅板?我拿我花町閣的錢供他吃喝拉撒住,殿下又有什麽立場來指責我?”

    “你――”夏景桐麵紅耳赤,提腳踹飛了飯桌,“你要錢是嗎――好,我就不給你!我施舍給乞丐還能聽幾個響頭,扔了也絕不給你!”

    飯桌摔得七零八落,盤碟的碎片四處迸濺,花十二忙把小柒護在懷裏。

    “還有這花町閣,我現在就砸了,賠錢?――你去皇宮找父皇陪啊!”

    夏景桐毫不含糊,鬆開銅錢兒,轉身抄起一丈高的青花瓷摔到了地上,踹倒零星花朵開放的花架。花架倒下去的瞬間,就見花十二忽然撲了過去,把花架腳下的絳色草護在身下。

    厚重的花架“吱呀”一聲倒在花十二的後背上,與肉體相撞發出骨骼破碎的聲響。

    “殿下,草民隻有三盆留蘭草。一盆賣給了殿下,還有一盆被殿下砸爛,如今隻剩這一株,懇請殿下手下留情。”花十二抱著留蘭草匍匐在腳下,佝僂的脊背顯得卑微而低賤。

    提起的腳終是沒有踹下去,夏景桐哼了一聲,忿恨道:“暫且饒了你這一次!”隨即拉著銅錢兒頭也不迴地離去。

    到了亥時,清冷的月輝灑在空曠的街道上通向無垠遠處,拉長了兩人一長一短的影子相映交疊,街道兩旁無風自動的燈籠發散出的灰暗光暈很快被黑暗吞噬。兩抹孤寂的影子隨著灑落的月光一直走,似要走向那月光的盡頭、無垠的黑暗處。

    這時黑暗中傳出輕微細窣的動靜,像是爬蟲移動

    發出的聲響,密密麻麻地在黑暗處匯聚。夏景桐不由停住,低頭看突然不再邁步的銅錢兒,問他:“怎麽不走了?”

    銅錢兒憋了很大力氣,張大嘴巴,發出了一個細若蚊蚋的字眼:“刀……”

    “什麽刀?”

    銅錢兒鬆開夏景桐的手,兩隻手比劃:“刀……長……花花給……”

    夏景桐聽得一頭霧水,仰頭看了看天色,又似隨意看了眼黑暗處,高貴疏離的丹鳳眼微不可察地眯起。

    “落下刀了啊,”他拉住銅錢兒的手,似是漫不經心地開口:“沒辦法,隻好迴去取了。”

    夏景桐拉著銅錢兒迴到花町閣的時候,寂滅的黑暗中隻有那一扇門大敞著,明亮的燈光照著花十二抱著留蘭草坐在門檻上縮成一團的身影,看上去竟十分可憐。

    夏景桐疾步走過去,在他麵前停了片刻,正想繞過這可憐的一團,跨過門檻,哪知剛抬腳一隻手伸過來拽住了他的褲腳。夏景桐順著手臂看過去,一張眼眶紅腫、鼻頭通紅的臉映進眼裏,上麵淚痕未幹,依舊撇著嘴泫然欲泣的模樣。

    “真難看,”夏景桐嫌棄地踢開他的手,迴身衝銅錢兒說:“去睡吧!走的時候我叫你!”

    銅錢兒一聲不吭地進去了,眼睛木然地看著前方,揚起的嘴角卻是帶著笑的。

    若是花十二看見了,肯定會感慨一番:養了幾個月了,小白眼狼終於養熟了。

    夏景桐屈尊降貴坐到門檻上,聲音裏依然帶著怒氣:“瞧你現在的模樣,活脫脫一條喪家之犬!你不是挺精明的麽,大晚上坐在這兒裝可憐,這是要用苦肉計了?”

    花十二把臉埋進膝蓋裏,肩膀一抖一抖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沒有,我隻是……難受……心裏難受。”

    “你難受,不就是砸了你幾樣東西才難受麽,”夏景桐拿出個錦囊,倒出一顆流光四溢灼灼耀眼的夜明珠,“賠你的!可滿意了?”

    花十二居然不為所動,仍舊趴在膝蓋裏啜泣。

    “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它可以買你十家花町閣了,你還不滿意?”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花十二抬起頭,滿麵淚痕地控訴:“我何曾虧待過銅錢兒!小柒幫我照看生意,我犒勞他一頓好的怎麽了?銅錢兒昨晚不知節製吃壞了肚子,我罰他吃素不對嗎?我拿銅錢兒當半子,你看他吃白米飯就挑我的過錯?!你怎麽不看他身上的新衣服來誇我――”

    若換作平時,夏景桐早送他去見閻王爺了,居然敢當麵指責他這天下至尊至貴的七殿下,當朝皇帝都未曾對他說過半句狠話。

    可是看花十二紅彤彤的兔子眼,夏景桐隻覺得自己是在欺負無依無靠的小孩子,再多的怒氣卡在嗓子裏都成了一聲無奈的歎息。

    “不要哭了,是我不對!我錯怪你了!”

    這簡直是天下奇談,要知道,養尊處優的七殿下恃寵而驕,哪怕冒犯了丞相大人也隻是不鹹不淡地留下一句“得罪了”,對著鳳搖皇後也不曾說過軟話,更不要想道歉這碼子天方夜譚的事了。

    花十二繼續抽噎,開口盡是哭腔:“你砸了我的花町閣,我都沒計較,好不容易修整好,你又想砸,還不許我難受嗎?”

    “那是你活該!誰讓你問太子的!你惹我生氣,我不該拿你的花町閣撒氣嗎?”

    “殿下……”

    “少裝可憐。你又不是銅錢兒,這招沒用。”

    花十二的哭聲頓時揚高了,哭得撕心裂肺好不淒慘,“若殿下肯對草民有銅錢兒一半的好,草民死也心甘情願了。”

    “這話就假了,”夏景桐不甚讚同地搖了搖頭,“換作是你的小情人聽了興許會感動,可惜對我沒用。”

    “小情人?――我才沒有小情人呢!”

    “胡說!看你老大不小了,又不愛拈花惹草,不是有了小情人還能是什麽?你承認了我又不會笑你,何必這樣遮遮掩掩。”

    這下花十二是真的哭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顆大顆的眼淚溢出眼眶,翠綠的眼眸像是浸了水的翡翠。

    夏景桐無奈地歎氣:“知道了,沒有小情人!那這夜明珠,你還要不要了?”

    “――要!”

    花十二奪過夜明珠塞進衣襟裏,目光灼灼瞪著夏景桐,嚇得他往後挪了挪。

    “你……看我做什麽?”

    花十二抽了抽鼻子,突然餓狼一般撲了上去。夏景桐下意識往後躲,卻撞到了門框,退無可退,被撲了個正著。

    “花十二,你、你放開我!”他的聲音裏帶著可怕的顫抖,張開的手臂停在半空中,不知是要推拒還是想擁抱懷裏傷心的人。

    “殿下……”花十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中,抱緊了夏景桐的腰,將他壓在門框上,臉埋在如白玉蘭般散著香氣的頸間,依舊抽噎不停。

    “放、放開

    ……”

    懷裏熾熱的軀體像是裹著火焰的無堅不摧的利劍,挾著狂風暴雨一寸一寸撬開他堅實帶刺的外殼,想要露出裏麵不為人知的最柔嫩的花瓣。

    夏景桐顫抖著,從未與外人接觸過的肢體在這一刻似乎失去了反抗的意識,隻是維係著一個推拒的姿態,稍一觸碰,脆弱的它就會徹底湮滅。

    這時放在腰間的手遊移到腰側,輕微的力道實在很小,小到很難察覺,夏景桐卻難以抑製地發出一聲急促的輕喘,像一隻撓人的爪子撩撥了一個,夏景桐自己都覺得心裏滋生了一股湧動的熱潮,僵在空中的手緩緩地、輕輕地落在了花十二的背上。

    相擁的動作看似笨拙、稚嫩,卻是初次靠在了一起。

    寂靜的夜晚,空氣不知何時變得燥熱。放棄了抵抗一般的倚靠在門框上,流進脖子裏的眼淚燒得肌膚像火烤般疼痛,甚至牽連起全身的肌膚像熱流滾過一般戰栗。

    那是情動的模樣

    夢中破碎的記憶浮現出來,淫靡的熾熱的夢境,依稀也是這樣滾燙的體溫,絞纏的身影,無法抗拒地沉溺下去。

    夏景桐茫然地盯著虛空中某一處,秀麗絕豔的麵容染上嫵媚的緋紅色彩,殷紅的唇吐出支離破碎的言語,低到幾不可聞:“為什麽又哭了呢?”

    “殿下……”花十二離開眷戀的懷抱,含淚的碧眸凝視著夏景桐迷離的鳳眼,溫柔的喃呢像是春日最纏綿的微風:“殿下,我喜歡你,很喜歡。”

    眼前迷離的鳳眼頃刻間瞪大,下一刻,花十二被狠狠推倒在地上。他抬頭看夏景桐,隻看見他盛怒下猙獰的臉,心下苦笑。

    “我走了!照顧好銅錢兒!”

    稀奇地是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拳打腳踢,夏景桐就這麽走了,而且看他離去的身影,實在很像落荒而逃。

    花十二呆愣了片刻,抹了抹眼睛,突然很想拍地大笑:這是有可趁之機的意思嗎?

    當花十二頂著一臉傻笑關門的時候,銅錢兒抱著他送的雕有花紋的木劍出現在身後,說:“出去”。

    花十二驚疑地迴身:“你怎麽出來了?還拿著木劍,想出去做什麽?”

    銅錢兒羞紅著小臉兒,指著門外:“先生危險,救先生。”

    “就憑你這三腳貓的功夫?”彈了他的額頭一記,花十二失笑道:“要下雨了,你去陪著小柒,我去給先生送傘!”

    銅錢兒喜不自禁,

    捂臉跑了。

    走到半路,天地間突然響起一聲驚雷,天地如同白晝,他看見街道的盡頭走來一個穿著苗裝的少女,想了想,把傘送給了少女,忍不住說:“要下雨了,趕快迴家吧!”

    少女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接傘,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風中飄來淡淡的血腥氣,花十二蹙眉,想著最危險的人走了,剩下的小嘍囉不足為俱,便又折返迴去了。

    花十二前腳踏進了花町閣,後腿烏雲滾滾電閃雷鳴,不到片刻,大雨滂沱傾斜如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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