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儒早就上吊了。他是我的父親。我父親上吊後我母親就跳井了。他活著的時候總是給我以講故事的方式說教。

    我隻記得他給我講的這個唯一一個不是他自己或他爹的故事。是說有一個地主家的少爺,他總嫌棄自己的女人醜,於是在別的鎮裏找了一個漂亮的女人。這個女人有一個守寡的母親。他要去沈陽自己家的店鋪去打理生意了,他爹告訴他說:“你隻要能證明那小妖精是真心待你,我就讓她進門。”他去了那女人家裏,說了他爹和自己說的話。那女人立即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敲掉了自己的一顆大牙。他拿著這頭發和牙齒給他爹看。他爹說:“這證明不了什麽,你這樣,……”半年後,他從沈陽迴來,在縣上和叫花子換了衣服,又在花子堆裏混了幾天後去了那女人家,進了門說一場大火把自家的買賣燒了個精光,家裏還拉下了很多饑荒,他就打算住到那女人家裏躲債了。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媽都說不認識他,給了他三個早就不能用的大清年間的銅錢把他打發走了。他迴到自己家女人那裏,也說了這番話,他還說要債的就快追家裏來了,他女人立即把他拽上了炕,溫了一大桶熱水放在了炕頭,親手給他的衣服脫光,為他洗澡。洗完給他拿新衣服。他看著自己的女人,哭了。

    陳五爺卻說這個人還是陳俊儒,我的父親。我家以前在沈陽確實有很大的買賣。後來解放了就被沒收了,據說是個皮鞋廠。

    我父親講完這個故事他就死了。我記得他死時候的樣子,很瘦,眼睛瞘進了腦袋裏,睜著眼睛也看不見我,舌頭卻很長,掛在外麵。又紅又亮,就像扒了皮的兔子。

    我在三天後夢到他在炎熱的夏天給我扇著扇子那一場景,我甚至在半睡半醒的時候真切的看見了他,看見了他的手臂,看見了他手裏的蒲扇。我睜開眼睛卻什麽也沒有。

    我母親看見我父親的怪樣子就瘋了一樣跑了,三天後人們從機井裏打撈出了她白白的身體。都說她汙染了水源,地主婆太狠毒了。

    依據我父親說——

    陳仲來是我祖父,我的祖父是一個很怪的人,他活著的時候屋子裏有個花椒木雕刻的醜女人,每天祖父都要摟著這個木頭女人睡覺。一到半夜就從窗戶裏穿出親嘴的聲音,嚇得我們和狗都睡不著。

    我不可能記得,據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我祖父就沒了,見到我後“媽呀”叫了一聲往後一倒就昏厥了。醒了後就魔怔一般背著獵槍走出了村子。那年他五十九歲。之後誰也沒見過他。

    陳俊儒活著的時候反反複複給我講著他和他爹的一個故事又另一個故事。我當時覺得雜亂無章,因為他從來沒完整的給我講過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都是一些片斷,他能在上一分鍾講著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前的事,這一分鍾又講到昨天的事。

    但我和山靈還是願意聽,山靈是我養的一匹狼。是我去山裏打獵的時候撿迴來的。

    我父親說,很多年前,我祖父陳仲來一瘸一拐地牽著一頭青毛驢馱迴了一個滿臉麻子的女人,那年他二十歲。這個麻臉的女人就是我的祖母。

    其實他不喜歡這個女人,就陳家村我們這村子裏有很多有閨女的人家說把閨女給他作女人,都比那驢背上的女人俊,但他聽他父親的話,還是要了這個滿臉麻子的女人。

    陳仲來是個瘸子。他不是一開始就是地主,他以前也是貧農。我祖母這個女人沒有裹腳,還一臉麻子,嫁不出去就嫁給了他。據說是個大家的小姐,帶來了很多黃貨白貨,埋在了家裏的板櫃下麵。

    第二年,陳仲來的炕上便響起了響亮的啼哭聲,生下了我父親。之後他女人就再沒開懷。

    我父親說那一年,傍黑陳仲來迴到家,一進屋就脫了褂子,爬上炕,把女人和兒子叫到麵前讓他們坐好,然後說:“你們知道咱要發財了嗎?知道為什麽發財嗎?因為日本人來啦!知道為什麽日本人來啦咱就要發財了嗎?因為日本人和咱們中國人一樣喜歡喝酒、喜歡女人。知道為什麽日本人喜歡喝酒、喜歡女人咱就要發財了嗎?因為他們喜歡喝酒、喜歡女人我就賣給他們酒給他們送女人,……”

    他的女人立即喊:“陳仲來,你不會要把我賣了吧?你個王八蛋不會這麽狠心吧?我給你生了俊儒,給你養活了個兒子你不會要把我賣了吧?你個挨千刀的這叫卸磨就殺驢呀!……”

    陳仲來笑咪咪地看著兒子說:“我兒子,你說你媽這樣的能賣的出去嗎?”

    陳俊儒嘿嘿地笑著不說話。

    陳仲來對她女人說:“你知道嗎?都說醜妻近地家中寶,這下我算服了這話了。你這樣的女人放在家裏省心,撒外邊放心,我看著還隨心。像你這麽好的女人我是不會賣的,我要留著你用一輩子。現在醜妻我是有了,你算一寶,但近地咱還少點兒,等我攢夠了錢就買它個幾十畝村頭的地,到那時我就有兩塊寶啦!再過幾年給我兒子再找個好女人,要醜的,咱就又多了一寶。兒子,你要女人不?要你媽這樣的醜女人不?”

    陳俊儒樂著不說話。

    陳仲來對他女人說:“今天我找趕生媽二華去啦,……”(據說二華後來被日本人草死了)

    他女人誒呀地叫了起來,“你竟然去找那個騷貨,你個死不要臉的,我沒辦法活了,我死了算了,你告訴我,那個騷貨哪裏好,你去找她!你要是找個寶蘭姑那樣的我也就認了,你咋能找那個一站迎風能騷出八裏地的騷貨呀!我撞牆死了算了,……”

    陳仲來一直看著女人樂嗬嗬的,他用手一指說:“牆在你後邊。”

    “誒呀!你讓我死。兒子,你看見沒有,你爹讓我撞牆,兒子,你記著,媽要死了就是你爹給媽害死的,是和趕生媽倆人給我害死的,你要給媽報仇。”

    她又對陳仲來說:“你讓我死,你想我死,我就偏不死,我還就不想死了。除非你把我害死。你把我害死你也沒好下場,因為我有兒子。誒呀!你不會也想把兒子害死吧?虎毒不食子,他可是你親兒子,身體裏流的和你一樣的血,你害你兒子流你自己的血,你知道嗎?”

    她對陳仲來說:“你快告訴我,你找趕生媽幹啥了?”

    陳仲來對他女人說:“你這麽侮辱我就算了,全是看我兒子麵子上。我告訴你,我找趕生媽啥也沒幹。今兒個這麽說我就算了,因為你是女人,你要是男人我早就打你了。”

    陳仲來又對他兒子說:“我兒子,你喜歡你媽這樣的嗎?肯定不喜歡。但你肯定不說出來,因為她是你媽。你也不應該說。可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你媽這樣的女人,因為她從來不讓別人把話說完。你要是以後不聽話,我就給你找一個像你媽這樣的女人。我兒子,你以後聽爹的話不?……”

    她又叫了起來,對陳仲來說:“誒呀!我咋了?我給你生個兒子就是讓你對著他說我的不是?我死了算了,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啊!……我不活啦……”說著就拿腦袋往陳仲來胸脯上撞。

    陳仲來抓住她肩膀說:“你個潑婦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

    她對陳仲來說:“那你快說你和趕生媽幹啥了。”

    陳仲來叫她和兒子坐好了後,他說:“都坐穩當了嗎?”

    他兒子說:“坐好了。”

    他女人說:“我也坐好了。”

    陳仲來又說:“那你們就好好聽,別插嘴。”

    陳仲來又用手指著他女人說:“尤其是你。”

    陳仲來接著說:“今兒個早起,我是不是牽了咱家的驢出去的?相信你們都看見了。知道我去幹什麽了嗎?知道嗎?我去找趕生媽啦,找趕生媽知道幹什麽嗎?……”

    “找她的都是衝她那個褲襠去的,她的逼鑲了金邊了!你個該死的拐子找她能有什麽好事兒啊!……我不說了,你說。”她看陳仲來盯著她才想起來自己插嘴了。“媽,你別插嘴了,讓我爸說。”陳俊儒說。

    陳仲來說:“我就直說了吧,我用驢馱著趕生媽去日本兵的崗樓裏賣酒啦。日本人有錢,要多少給多少,還讓我當保長。我能當嗎?不能當。我賣給他們酒是做買賣,當保長就是漢奸啦!我兒子,你願意你爹當漢奸嗎?肯定不願意。趕生媽不這麽想,她想當保長,日本人說她是女的,她就說她爹是男的,你看著吧,她爹用不了幾天就是咱村保長啦!他愛當他當,我是說啥也不當,當保長就是給日本人扛活,給日本人扛活就是漢奸。我賣酒是賺日本人錢,相反我還是英雄。我偷著告訴你們,我打算給酒裏兌水,那樣就把日本人騙啦,我就是真正的英雄啦!我兒子,你願意你爹是英雄不?”

    “我願意。”陳俊儒點著頭說,“我爹是英雄。”

    “你可小心點兒,我聽說日本人可壞可不是人了。”

    陳仲來對他女人說:“你一個女人懂啥!”

    過了些日子,陳仲來趕著騾子車進了院子,沒卸套便直接進了屋子對他的女人和兒子說:“你們看看我的臉,好好看看,是不是像倆茄子?”

    陳俊儒說:“是像。爹,咋整的?挨騾子踢了?”

    陳仲來又叫他女人和兒子坐好,對他們說:“我沒看鏡子就知道像倆又紅又紫的茄子,知道咋整的不?我不說你們肯定不知道,我告訴你們,這是挨日本人打的。知道為什麽打我嗎?因為我當英雄讓人家發現啦!全縣九個鎮的日本人都是喝的我用大騾子車拉去的酒,都是喝的我送去的假酒。我告訴你們,我不光往裏邊兌了水,有一迴我還兌了咱家大騾子的尿。日本人喝出酒裏兌水啦!我的臉變成了茄子,他們要喝出往酒裏兌了騾子尿,估摸我的臉就不是茄子了,就是摔爛了的西紅柿了。我的臉變茄子了我才覺得我是真正的英雄了,我要不是英雄能挨日本人打?我認為這頓打挨的很光榮。但以後絕對不能再兌水了,也不能兌尿了,再兌水兌尿我就要吃槍子兒而不是吃耳光了。你男人,你爹,不是怕死,都是因為你們,我是惦記著你們我才不兌水兌尿的,我要是死掉了你們就沒男人沒爹了。”

    陳仲來對他女人說:“你肯定想要男人。”

    他女人點了點頭。

    陳仲來對他兒子說:“你肯定想要爹。”

    他兒子陳俊儒也點了點頭。

    陳仲來說:“所以我當一迴英雄就夠了,就打算不往酒裏兌水了。你們同意嗎?”他看著他女人的眼睛,完了又看他兒子的眼睛。

    他兒子拽他女人胳膊小聲說:“媽,你說話呀。”他女人說:“咱當過英雄就得了,可不能再兌水了。”

    他兒子說:“我聽我媽的。”

    陳仲來對他的女人和兒子說:“你們這麽說,我就不準備當英雄了。”

    陳仲來摸著自己的臉對自己也對他們說:“當英雄他媽的臉疼,火燒火燎的疼。”

    他女人說:“我給你燙熱毛巾,你敷敷就好受了。”

    他女人對他兒子說:“快抱柴禾去,給你爹燒水。”

    他兒子從炕上騰地一下就蹦到地上,沒穿鞋拍著屁股喊著“駕”,拿自己當大馬著就跑出去抱柴禾了。

    陳仲來賣酒從日本人那裏掙了不少錢,便買了不少的地,都是村頭的近地。光靠他掙的錢不太夠,每到有塊他中意的地他便把板櫃下的存貨刨出些來貼補上,村裏村外也都開始叫他老爺了。

    這天晚上,陳仲來摟著女人正說著自己這幾年的成績,外邊劈劈啪啪地響了起來,他女人坐起來把臉貼在了窗戶上叨咕:

    “放鞭炮呢咋的?”

    陳仲來也把臉貼在了窗戶上,他說:“不是放鞭炮,不年不節的放哪門子鞭炮?”

    “那是啥動靜?”

    他們看見一個人爬上了他家牆頭,接著後邊劈啪一陣響,那人便栽倒下來,火光一閃,屋子裏的大青瓷膽瓶就嘩啦一聲碎了。

    “媽呀!打槍那!”他女人縮在了被窩裏。

    陳仲來也鑽了進去。過了挺一陣子,槍聲沒了,外邊變成了劈裏啪啦地腳步聲。一會兒接著腳步聲也沒了。他女人露出頭說:

    “你膽子大,你看看去。”

    “我不敢。”陳仲來也露出了頭說。

    “你是英雄!你去,看看掉咱院子裏那人是日本人還是八路軍。”

    “我不去,你去。”

    “你一個英雄都不敢去我更不敢。”

    “天亮了我就敢了,你敢不?”

    “天亮我也不敢。”

    ……

    天剛亮,不斷地敲門聲咣咣地響開了,還沒等開門,門就倒了,一群日本兵便湧了進來。先有倆人把牆根的也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像拽死狗一樣拽走了,接著就開始打量陳俊儒和他女人。一個日本人在他們麵前跺步,突然說:

    “你是八路。”

    “恩。”陳仲來說。又趕緊地晃著手說:“不是不是,我是給你們送酒的陳拐子。”他說完還在地上走了兩圈。“陳拐子,記起來了嗎?”

    那日本兵朝後一揮手說:“帶走。”

    上來倆日本兵就壓住了他胳膊把他帶走了。我祖父說是被壓到山裏開礦去了。但是至今也沒人知道那礦到底在哪裏。父親說祖父從來就沒提過這件事。他覺得開礦的事兒不怎麽靠譜兒。

    但是沒過多久他就迴來了,從那以後家裏就更加的有錢了。

    但是,有一天我祖母起來生爐子,掏了煤灰去豬圈裏倒,看見旁邊有個帶著氈帽頭的人站著,看不見臉,打扮和陳易紅的爺很像。他爺那時候給我家扛活呢。於是就問是不是起夜(鬧肚子)了,問了三句也不搭理他,第四句我祖母就大聲問了一句,結果陳易紅的爺在屋子裏答應了。我祖母頓時嚇得扔了簸箕跑迴了屋子裏。看大神的說那是一個狐仙,是個男狐仙。我祖母一病不起,最後一命嗚唿。

    對了,那個豬圈就是現在李青喂豬的豬圈。

    我們家就這樣成了地主,大概情況就是這樣的。都是我爸以前講給我聽的。

    於是就有了我這個地主崽子。

    學校被大字報糊了個嚴嚴實實,李青就不用去上學了。隻是喂豬。我每天揣上紅色的語錄本,跟著印有“農業學大寨”的大紅旗扛著扁擔背著抬筐去平整土地。幹活累了的時候他們就會簇在一起,掏出語錄本學習毛主席的精神思想。我沒有資格和他們平起平坐,隻能在一旁的飄揚的紅旗下自己學習。紅旗招展,唿啦啦響著,我激情澎湃不起來。因為中午就會將我五花大綁去交代問題。那時候我一度認為我這輩子將要在交代中度過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鬼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田艾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田艾文並收藏鬼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