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北平原的後麵是燕山山脈,在最深處有一個村子,政府的名冊裏叫幸福村。而全鄉甚至全市,一傳十十傳百都管幸福村叫做鬼村。幸福村建在什麽時候沒有人知道,房屋都是一樣的花崗岩石砌的房子,一樣的黑木屋頂。道路統一寬窄,縱橫交錯。不是土著人進去就要迷路。這也許是大家管這裏叫鬼村的原因吧。

    第一個說這裏是鬼村的人是一個叫杜小兵的革委會主任,他來到我們村的時候還是一名紅衛兵小將。夏日裏溽熱難耐,他就和李援朝去沙河遊泳。出去的時候,他說有人叫他坐飛機,他就和李援朝登上了飛機。據說飛機飛在天上,耳邊風聲唿唿,看著下邊的房子就像火柴盒。雞叫的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是坐在死人排子(當地停放屍體的用高粱杆勒在一起做得床板)上。那時候有人問他,晚上坐飛機,還是在這大山裏,在天上還能看見地上的房子,你們就沒用大腦想一下?他倆一致說,當時已經忘了想了。鬼迷心竅!

    這種事兒在幸福村時有發生,所以當地人有一首打油詩:晚上不出門,出門遇鬼魂,鬼牆擋住你,明火來幫你。遇到紅燈籠,不要跟著走,遇到拽腿鬼,尿尿上三樓。

    意思很好理解,鬼打牆就是走著走著在眼前突然出現一堵黑牆,高可通天,兩邊看不到邊際。這時候你就點一把火,抽一支煙,鬼牆瞬間也就沒了;遇到前邊有個打燈籠的人,你別和他走,你要是和他走,明明是走在路上,到雞叫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在墳地裏,如果走一夜,會把墳頭都踏平了磨光了。有時候這個打燈籠的見你不和他走,會迴過頭對你招手,這時候你必須要迴過頭不搭理他,他也就走了;拽腿鬼我遇到過一次,有一天村裏開批鬥會,開完會還要學習《毛主席語錄》,半夜的時候才放我迴去。我家住在村子邊上的一個草房裏,我家祖屋已經變成了生產隊的倉庫和養殖場。我住得離村子就很遠了。

    我上一個三米的小坡的時候,怎麽也爬不上去,就像有人在後邊拽著我一樣。我就解開褲子對著後邊撒尿。那時候我還是童男子,一泡尿撒得比我一米八的個子還要高。係上褲子呸地吐了一口,轉過身一抓荊軻子,很順利就爬上了坡。想是那鬼也嫌棄屎尿埋汰吧。

    我聽族裏的陳五爺講過,說他家以前每到晚上就會從門簾裏伸進一隻毛茸茸的大手要煙抽。他每次都給一支卷好的旱煙。這煙已經夠勁兒了,但門外總是唉聲歎氣說沒勁兒。趕上冬天,陳五爺就在火盆裏燒紅了烙鐵,那手再次伸進來的時候,陳五爺就把烙鐵放在了他的手裏。吱啦一聲冒起了青煙。那手趕忙縮了迴去,門外驚唿道:“這煙夠勁兒!”第二天一看,刷鍋的槌梳被燒掉了一半槌梳苗。打那以後這鬼怪就再也不來要煙抽了。

    很多人不大信陳五爺說的,但是我信。因為現在整個兒村子就剩下我和陳五爺兩個人被批鬥了。我是地主崽子,他是富農王八,他那富農羔子的兒子早已經和他劃清界限加入到了群眾的隊伍。

    還有一個敢和我說話的人,就是李青,她是從城裏來這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到了這裏,隊長看她細皮嫩肉,下地幹活也幹不好,鋤草鋤不掉,倒是把苗都鋤了,就讓她餷豬食喂豬和教孩子們讀書,給八個工分。

    這年,主席逝世的消息傳到村裏的時候,大家都慌了。不知道失去了偉大的領袖、優秀的舵手後該怎麽辦了?大家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主席會逝世,認為他真的會像我們飯前舉著拳頭對他照片喊叫的口號那樣萬壽無疆。地裏的草都比膝蓋高了也沒人去鋤,都在大隊部裏商量沒有了主席以後該怎麽生活,會不會再次迴到萬惡的舊社會的事情。

    隻有李青該喂豬喂豬,該教書教書。隊長也姓陳,和我一個姓,按理說我應該和他叫三哥的,我叫陳易之,他叫陳易紅,嚴格來說,他不姓陳,他爺那時候是我爺撿迴來的叫花子,然後在我家扛活,怕後代挨欺負,我爺就讓他爺姓了陳,給他的後代都排進了族譜了。現在他批鬥我,帶頭。隊長因為李青不去開會的事情批評了李青,說主席都犧牲了,你怎麽還有心思喂豬呢?是主席重要還是豬重要?

    李青笑著說:“主席去世了,我也是萬分悲痛。但我昨晚突然意識到,我應該化悲痛為力量,抓革命,促生產。養好每一頭豬,最輕的也要有八百斤。現在麥子的產量每畝地都有兩千斤了,我的豬也要迎頭趕上,爭取做革命第一豬!”

    這時候隊長問我幹嘛來了,我說我和李老師學習來了。有幾個字我不大認識。說著我拿出了語錄本,隊長伸著脖子問哪幾個字不認識。我指著幾個,反正他一個字也不認識的。

    隊長走後,我問李青,自從主席去世後,我每天都做噩夢。這是不是和我的成分不好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啊?她很嚴謹地迴答,說直接關係肯定沒有,間接關係可能會有一些。你每天擔驚受怕的,肯定會受到影響,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說,那麽我每天都做同一個噩夢又怎麽解釋呢?她一下來了興趣,讓我說說。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總是做一個夢。在夢裏看不到太陽(相信大家在夢裏都沒見過太陽吧),卻是白天。我也不知道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反正就那麽突然的就開始了。我走在一片樹林裏,然後看見一個湖泊,我奔跑著過去,卻突然陷落了下去。我看到一具黑色的棺材懸浮在一個紅色的空間裏。當我快落地的時候就會醒來。

    後來我再做夢的時候盡量讓自己平靜,嚐試了很多天後我睜開眼發現總算是沒有醒來,還在夢裏。這時候我看見了一副黑棺材懸浮在前邊,周圍都變成了紅色,不對,是綠色,一下紅一下綠。棺材蓋上還趴著一個人,棺材裏伸出一條胳膊,很白,是個女人的胳膊,然後那個棺材上的人突然坐了起來,他臉上沒有血肉,卻對我吼。那聲音出奇的刺耳,每次夢到這裏我就醒來。

    李青開始覺得冷,抱緊了自己。對我說:“你,你別嚇我!”

    我說:“是真的!看來主席去世了,世間的妖魔鬼怪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我又問:“你說我給他們念毛主席語錄管用不?”

    李青說:“你試試!”

    事實上,念語錄這個想法我一直就有,隻是每次我不等念就被那吼叫聲也弄醒了。久而久之我也就習慣了。這天中午沒有批鬥會,我就睡了個覺。這次我發現那條胳膊竟然伸出了不少,我還發現了她戴了一枚紅寶石的戒指。接著棺蓋上的人又用那大白臉朝我吼叫,我就醒了。醒了的時候一腦袋的汗。

    我跑去養殖場告訴李青我最新的發現,她從開始的不可思議變得習慣了。也不好好搭理我,隻是說:“你要是想我就盡管來,不用編故事了。”說完用勺子去敲打豬的腦袋。

    我告訴她我說的都是真的,她哼了一聲,白了我一眼。我就走了。

    我被這個夢折磨的精神恍惚,上班的時候都會想著它。這就是我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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