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晴也有雨,

    秉性那能一般齊。

    君子人前坦蕩蕩,

    小人背後常戚戚。

    一

    深冬,在京廣鐵路線上的軟臥車箱裏坐著兩個人,一個五十多歲,長得麵園耳大,鼻直口方,麵頰雖然紅潤,但顯鬆弛,兩個眼袋也微微下垂了。不過看起來還是一個營養良好、氣度不凡的人;另一個四十五六歲了,麵色微黃,瘦削如鳥,翹著的眉毛下麵是一對軲轆亂轉的小眼睛,好像總是在窺視他人又按著一顆不肯安分的心。一口白牙閃著刺眼的微光,越顯得那薄片嘴皮兒過於缺乏脂肪表現出來刻薄而又不懷好意的感覺。麵色雖然不如長者富態,儀表也不如長者威嚴,微躬著腰顯出一副謙卑恭順的樣子,到是有點上寵下驕的味道。兩人都穿著毛呢製服,隻不過長者是銀灰色,另一位是海蘭色的了。看來都是有人生經曆的人,何況列車硬坐車箱都擠得滿滿當當,而他倆卻坐在軟臥車箱裏,一點不受外麵的幹擾,悠然自得地享受著比一般幹部、工人和老百姓都高得多的優厚待遇,說明身份也不一般,就是級別不夠,起碼手頭也掌握著經濟支配大權也就為所欲為了。

    火車向北飛速奔馳著,窗外顯得十分陰沉,大朵大朵的雪花像三月的柳絮,五月的梨花,把本來冰封的大平原打扮得更加銀妝素裹分外妖嬈了。

    “廠長,來一支。”那穿海蘭色製服的人從窗台板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支中華牌香煙敬了過去,接著用手中銀亮的打火機躬身點火,那恭敬溫順的樣子,就是孝子賢孫也莫過如此了。

    廠長就是周文通,是電廠一把手,為了電廠擴建工程,他這是到省城去落實本廠擴建機組資金到位情況的,看樣子已經有眉目了。但是接下來要進一步完善擴建工程的領導班子,要落實設備製造廠家,要招標施工隊伍,這國家批準了的項目,也不過剛剛開始,以後的工作還不少哇。聽到聲音,他好像才從沉思中醒過來。 “啊,小穆。”他接過煙來在手上蹲了蹲,又把頭一偏,對著小穆遞過來的打火機吸了一口,“咱們這四期擴建任務一下來,對廠來說機組容量就要達到百萬千瓦了,小穆,這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機會,好好幹吧。”

    “是啊,這不但對我是一個機會,同時對電廠也有好處,不是國家對電力部也有要求,兩千零五年以前原來那些小機組都要退役嘛,因為成本太高了,這一下就好了,拆了小機換大機,起碼每千瓦小時的成本可以降低,因為兩台三十萬機組容量大呀。”小穆接過話來,“同時也增加了職工收入,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兒,又何樂而不為呢。”

    “是,要生存就得抓住這個機遇,所以這也是生命工程,全廠職工都眼睜睜地盼著它呢。同時要抓緊時間,不是時間就是金錢嘛。”周廠長說到此還伸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小穆,人到四十五,正如出山虎,你有才幹,要不我把你要來呢,前途光明,這下你就可以大顯身手了。”

    小穆單名木。廠長一拍他,使他顯得有點受寵若驚,眨巴著小眼睛嘿嘿一笑,把臉在廠長麵前恍了恍,甜甜地說:“還叫我小穆呢。”又把身子朝前一彎“你看我的頭發,你看我的臉囉,青春年華不複返,人有幾個三十三,連四個都不給我了,一恍快進入知命之年,已經不年輕了。”

    一提“年輕”二字,他好像想起了什麽,一雙眼睛一動不動,突然一下子變得灰淡迷茫,仿佛心中有很多委屈,肚子裏也裝了不少苦水,真是一言難盡了。

    廠長吸著煙,一團團煙霧遮住了對方的臉,在迷離模糊中他看到小穆那張有些扭曲的臉。這種變態這些年來他見得多了,是由於在各種運動和文革中那曲折荊棘的道路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中形成的,給人也是感受多多。

    廠長同情地說:“我記得你是屬雞的,我比你大六歲還不服老呢,你年富力強正是時候,怎麽就老了呢。我欣賞你的能力,有幹頭,有幹頭啊。”

    二

    雪下得大,風也吹得很緊,強勁的西北風攪得棉花似的雪團恣意飛轉、盤旋。

    穆木歎了一口氣,他望著車外隻有一片銀白,站在道邊的枯樹在往後飛跑和那歡快的雪花碰撞,在窗玻璃上發出沙沙地響,又無力彈迴,然後怏怏往下滑落。觸景生情,使他的心好像也在滑落了。兩支眼睛淚汪汪的,更顯得淒苦、慘淡,甚至還有點兒悲涼。那遠去的心酸經曆使他心情也隨飄飛的雪花,越飛越多,越積越厚,一個久遠的迴憶又浮沉心頭。二十年了,不,甚至是三十年。五三年那時他從技校畢業,被分配到一個不算小的單位,按現在的眼光來看是讓人羨慕的國家公務員,好不榮耀啊。由於他善於言表,常常愛在節骨眼兒上下功夫,還不到半年的時光就提拔為一個小單位的頭頭兒,也就是個副科級吧。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朝低處流,在人前更不一般了。又過了一年多點兒就升為正職。哪知道,人心難測水難量,人一升遷就變,不但想法不一樣,做法也不相同了。心態一變,就一心一意往上爬,那還有平常心態去聯係群眾啊。由其是在領導麵前,特別愛表現自己,上寵下驕不說,還常常視權為力,使群眾特別厭惡,恰恰又趕上了五十年代末期那場全國性的政治風暴,加上群眾關係緊張,自己對人又十分傲氣、刻薄,說話呢,又不加檢點,結果得到的是牆倒眾人推的下場,就是有幾個知己半知己,或者假裝知己,也人情不是債,何必頂鍋賣了。大夥把材料一湊,就自取其辱,一頂“分子”的帽子被戴上了。那帽子一上頭,別看無形,卻重千斤,不但官銜被擼,級別和工資也一降到底,每月隻有不到三十元的生活費,從此也就沒了風光,走起下坡路來,觀眼前一切都淡了。政治壓力、生活待遇隨之而來,經濟拮據,體質下降不說,又得了肝炎,弄得起死迴生都沒了原氣。人們似乎都把他忘卻了。六十年代初,國家經濟十分困難,特別是糧油副食又很缺乏,為了改善職工生活,單位讓他去了東北農場,進行勞動改造。所謂的農場,其實就是住在老百姓家中,時間一長,加上路途又遠,花不起路費,熬不住的他就和房東娘們兒私下勾搭,結果被女人的丈夫抓了個正著,弄得精光不說,又送迴原單位。那年月,運動接二連三,轉眼文化大革命又來了,他首當其衝成了牛鬼蛇神。好的是,他有這些年來的低頭生活的經曆,知道怎樣做人才招人喜歡,即使不必有卑躬屈膝的奴性,也要有標準的服從精神。常常不言不語,與世無爭,為人乖巧溫順,對誰都有一副笑臉,說是得到群眾諒解了。所以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隻是讓他去當清潔工,打掃澡堂和公用廁所。一掃就是多年,手上起繭了,臉上打褶了,腰也似乎彎曲起來,轉眼之間風華年貌已過,看來此生也隻有湊湊合合別無其他的奢望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一天,他正拿著膠皮管子衝澡堂,突然有人叫他,而且叫他的人還朝他擠了擠眼睛,又投過一個友好的微笑“老穆,恭喜你了,有一個大廠的廠長,說是你的老鄉要見你,看來你要交好運了哇,哈哈哈哈”,他半信半疑,丟下水管忙洗臉洗手,又拿出一個缺齒的小塑料梳子,對著澡堂裏的大鏡子攏了攏頭發,雖然麵色蒼老,有點兒倦容,卻人逢喜事精神爽,渾身卻感到輕鬆了許多。他高興地來了一陣小跑,到了黨委書記辦公室的門外,先靜靜地站了幾分鍾,抑製住激動的心態,又整理了一下儀表才輕輕地敲門,然後微微把門推開,誠惶誠恐走進門來,才發現書記對麵坐著他的同鄉,現任某電廠主管基建的付廠長周文通。周廠長對他很和善,說由於電廠二期工程擴建人員太少,想暫借他去管管計劃統計,如果以後工程多,他又幹得十分出色,就幹脆請示上級把他調到電廠搞工程管理。當時他熱淚盈眶,對此機遇十分珍惜,激動得雙淚直流,望著周廠長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年九旱逢春雨,萬裏他鄉遇故知,這是知遇之恩啊。隻聽得書記對他說:“老穆哇,這可是個機遇呀,這些年來,你在這裏表現得不錯,到了那邊更要好好幹,爭取早日摘掉帽子。改造世界觀是一個長期的問題,千萬不能有什麽反複。”

    “是是是,”他不住地點頭,唯唯是諾。

    時間一恍到了八十年代,沉重的曆史已經翻了一頁,周文通早已經升為一把手正廠長了。小穆呢,的的確確不是小穆而是老穆,隻是從同一個時代走過來的人,習慣過去的叫法,在姓的前麵加個“小”字,就顯得親切多了。他過去戴的那頂沉重的帽子是不恰當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已經改正,一陣風來已經蕩然無存,心酸往事已過,整個身子也就輕鬆多了。

    三

    他削了一個紅富士蘋果給周長廠遞了過去,對擴建工程又提了一些建議,然後又吞吞吐吐地說:“廠長,你是我的老上級,這些年來承蒙你多方關照,現在新工程下來了,別老讓我管計劃統計了,總不能象寺裏的菩薩——站就站一生,坐就坐一輩子啊,能不能讓我有更多鍛煉機會,有所作為呢,讓我抓一個完整的工程不好嗎。你放心廠長,我會把你交的任務園滿完成的。”

    廠長知道,他說的完整工程就是到擴建指揮部去當一把手,說白了就是讓他提拔。他這個人很愛用心思,似乎從過去的摔跌中跌出了教訓,同時也跌出了聰明和伶俐。一邊摸索,一邊領悟,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對時局風向觀察得很準,學會了老艄公撐船——見風使舵的本領,處事十分精明,就是有點兒太陰了。周文通點了點頭,隻是托著腮邦子深思沒有迴答。穆木見廠長不吱聲,心裏有些犯嘀咕,又揣摩剛才自己的話是不是……他記得前幾個月,那還是雨季八月的一天,廠長在開會時順便提了一下,天經常下雨,為了工作方便需要增加一輛小轎車,可是向上麵一提就被檔了迴來,說流動資金緊張,而且他們有一輛小華沙還可以用嘛,把廠長的嘴給堵住了。人們都不在意,可他往心裏去了,幾天以後他就到廠長那裏獻計去了,說那輛“華沙”還是一期工程隨設備一起進口帶來的,已經二十多年了,零件已損,開起來象個老太太。現在新工程要上了,擴建的前期工作太多,辦起事兒來實在不便,特別是廠長、書記要同時外出辦事,方向又不一致咋辦呢。所以他給廠長出了一個點子,可以先買一輛,費用出在擴建工程的設備費用中。廠長一聽高興了,不到兩個月一輛進口的奔馳驕車開上了。這些事兒,做到了廠長的心坎兒上,正如癩蛤蟆的脊背,這小子花花點子太多了,而且做到恰到好處啊。想領導所想,急領導所急,是個好幫手,這樣乖巧能幹的人領導怎能不用呢。

    廠長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把蘋果接過來咬了一口,說:“葉世興從設計院來,搞過不少設計,又搞過基建,搞過施工,有多方麵的工作經驗,我想讓他全麵主抓擴建工程,你呢,不要說著風便扯篷,心太急了,先主管材料,予算和計劃當好他的副手,如果幹的不錯,讓職工對你有了共識,我再找機會提你就是了。”

    穆木裝著笑臉忙說:“行囉,廠長,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我的一切都聽你的安排,不過我的情況…過去…我怕別人說……”

    “怕啥,”廠長把蘋果吃完,把果核丟到廢紙簍中,迴頭語氣肯定地說:“曆史已經過去,國家都已經有了說法,你就大膽地幹吧。我讓趙傑分管基建,讓葉世興趕快把擴建工程指揮部組建起來。”

    穆木聽了忙自找台階說:“是是,頭兒,我聽你的。”話雖然這麽說,可他心裏不服啊,幹嗎讓我當老葉的副手,總有一天我會把他整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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