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張起靈的青年軍官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垂下頭,緩緩地拿蕩著的手去解另一條臂膀上的繃帶。繃帶還是前兩天綁的,近些日子都在下雨,沾了血漬和汙漬的棉布上浸滿了皖南的濕氣,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黏糊糊的氣味。

    張起靈三兩下就把繃帶扯了下來,他那條吊著的手臂瞬時往身側漏了漏,還沒漏到底,就又被他自己提了上去。他就著這個姿勢反複伸展了幾下手臂,重新看迴吳邪。

    “嘿,你好得還挺快。”吳邪看著他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半感慨半妒忌地說。張起靈這條手臂是被他一槍子打壞了的,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三個人加起來大約也不能俘虜張起靈他們兩個人,或者更幹脆地說,是他們加起來也贏不了張起靈一個。

    得到了有效的認可,張起靈點了點頭,矮身蹲在地上。胖子朝他翻了個白眼,也蹲下去,把王盟幾乎癱平的身體拉起來放到他的背上。

    涼師爺“唉”了一聲,胖子一湊近,他就往更遠的地方躲了躲,口中不斷念著“成何體統”。胖子聽了朝他獰笑道:“不然你來替你們團座背?”

    他刁精得很,早知道涼師爺又古又膽小,加上早年跟蔣中正的人積了不少怨,逮著機會就有意無意地想作弄一下。

    “胖子,”吳邪拍了拍他的右肩,“不要再計較了,趕緊走吧。”他下巴一揚,朝西北邊指了指。

    西北邊恰好是十萬大山的一角,天光被山石破成三四塊,太陽就嵌在其中一塊裏,散發出橘紅色的光芒。

    “天黑的時候最好不要在山裏待著,”他補充道,“我們得去找一些隱蔽的地方,夜裏一定冷,也不知道這裏有沒有狼,再說王盟也要休息。”

    “他能不能休息還要看你們張團座的。”胖子嘿嘿笑了兩下,倒轉槍托拍了拍涼師爺的肩膀。

    涼師爺嚇得臉都白了,眼神怨懟地瞧了他一眼。

    胖子笑得更涼了些。他原本打算自己來背王盟,哪想自己背上竟然長了爛瘡,前些天遭遇戰時跟別人扭打了幾陣,把瘡打破了,疼得他槍差點都背不起來。

    吳邪把他們看在眼裏,搖了搖頭,轉身道:“往南邊走走看吧。”

    以上這段對話發生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地點是安徽南部山區裏一個很平凡的角落,平凡得叫人想不到五天前這裏還發生過激烈的遭遇戰。交戰的雙方如今皆已散去,而另有一些人則一不留神就失了蹤。失蹤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在吳邪

    的記憶裏,還沒有哪場戰役是沒人失蹤的。然而若這失蹤的人變成了他自己,這麻煩就難免要大一些。

    好在——他也不是一個人失蹤。他跟在背著王盟的張起靈身後走著,心裏想,與敵同行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兩天前,他的警衛員王盟在撤退時被人打了一槍,槍子貼著王盟的左眼眶飛過去,硬是削開了他的小半邊眉骨。等吳邪上前查看時,才發現王盟的左眼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了。

    這情景直讓他血氣上湧,大吼一聲掉頭就放了一槍,恰好打穿了張起靈用槍的那條手臂。張起靈捂著手臂,槍也被震得離了手,還沒來得及拿迴來,吳邪就衝他麵門上去了一拳,打得他踉蹌幾下,一個沒站穩滾下了坡。他是沒站穩,吳邪卻是血氣上頭,怕他跑了,一個翻身也滾下了坡,順手抄出槍來指著他:“你他娘別動,你被俘虜了!”

    吳邪至今也記得當時張起靈臉上的表情。對方的臉上還留著剛剛吳邪揍下的淤青,兩隻眼睛黑亮亮地看著他,像是沒睡醒一樣。哪怕涼師爺之後也跟著大唿小叫地被胖子踢下來,也沒有說一句話。

    見吳邪掏了槍,胖子也走上來,把他那把波波沙上了膛,一下頂在張起靈的背上,順便還往對方的肩頭看了一眼。

    “喲,這還真是個大官兒。”他嗟著牙花子說。

    胖子這麽一講,吳邪才想起來往對方的肩膀上看。

    上校。他心想。

    “團座,咱們被俘啦?”涼師爺爬到張起靈身邊,臉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張起靈這時才緩緩地轉過頭,輕輕點了兩下。他剛點頭,涼師爺兩腿就軟成了麵條,癱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胖子被哭得心煩,氣得一個槍托往他腦袋上甩去,砸完了指著他罵道:“你他媽也算是打過鬼子的人了,要死能不能大氣一點,何況爺爺還沒讓你死呢!”結果受了他一嚇,涼師爺雖然不號了,眼淚也還是撲朔朔地往下掉。

    吳邪揉了揉眉角,示意胖子稍安勿躁,迴頭朝著張起靈:“姓名,職業,番號?”

    張起靈看了他好一會兒,接道:“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五團團長,張起靈。”

    “啥?”他剛講完,胖子叫起來,“你就是張起靈?”

    吳邪怔了怔,刹那間他有一種自己在做夢的感覺,然而胸腔裏那股熱血往外冒的感覺又分明地告訴他自己的現狀。

    早幾年,張起靈這個

    名字隻是在晉西北一帶小範圍地流傳著。日本人把他當成鬼,國軍把他當成神,共軍把他當成傳說中的人物。但這也僅僅限於那麽一小塊地方而已,戰火燒遍了全中國,一個人的名聲與之相較起來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張起靈亦不會例外。在將星閃耀的天空裏,他隻是很微小的那一顆。

    可即便他是那微小的一顆,也曾經照亮過那麽幾個人,至少吳邪算其中一個。他不僅聽說過他,還曾經遠遠地望見過他騎馬的背影,當然這也是早幾年的事情。那時候的張起靈也一樣叫人難忘:頭上壓著軍帽,馬是黑色的,鬥篷也是黑色的,戴著皮手套、握著韁繩的手也是黑色的,一人一馬在晉西北的平原上馳騁,大雪蓋了滿身也渾然不覺。

    那會兒他在幹嘛?吳邪持著槍迴憶了一陣,想起他那會兒好像剛到部隊裏去,帶著屬於青年人的熱血。那一次的遠望並未在他的預料之中,事後也沒有引起他太多的迴想,比起騎馬的人,那時的他更關心的是自己那一肚子還不知該怎樣抒發的意氣。

    然後,日軍的清繳就來了。

    在他還沒學會怎麽狙擊前,他的連長被刺刀捅穿了,腸子被日本人掛在據點前的樹梢上;他的同鄉們大多數都永遠失去了再和他一起迴去的機會,有的死於手雷和槍炮,但更多的是死於破傷風和失血過多。

    他的同鄉走了,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故鄉,想起它,他的心和血液都冷透了。抗戰前他曾在北平讀書,等抗戰爆發後,書就念不成了。此間他想過要迴故鄉去看看,但終究沒能找到機會迴去,直到有一天,報紙上有個熟悉的地名刺痛了他。

    那是十二月十三日,這一天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而在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想過迴家的事情。

    突圍時,他在戰壕裏遇見了胖子。對方知道他是大學生政委,笑嘻嘻地打趣他道:“你個大學生,為什麽要參軍?”

    他也笑嘻嘻地迴答道:“我想報仇。”

    如果他一開始沒有去念書,而是去了軍校或者什麽講武堂,他的心還不至於那麽難過;他越是難過,就越羨慕張起靈。這個和他同樣年紀的青年人,這個晉西北最響亮、最無法迴避的名字。

    “張團長,”思緒轉迴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吳邪看著張起靈黑漆漆的頭頂,在心裏歎了口氣,“得委屈你一陣了。我們優待俘虜,你們都不會死的。”

    從這一天開始,張起靈和涼師爺就成了吳邪的俘虜。

    “嘿,真是

    十年風水輪流轉。”望著走在前頭的張起靈的背影,胖子無聲地一哂,“造化真他媽弄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可是你不能說造化本身不是個好東西。”

    “別說了吧。”吳邪阻止他,“看看周圍,有個山洞什麽的都行,最好不要太潮的,晚上得生火。”

    他剛剛的確是走了迴神。自從知道被自己俘虜的人是張起靈以來,他說不定一直都在走神。有那麽幾個瞬間他覺得自己運氣是不是太好了一點?過一會兒他又會疑慮起來:照張起靈的本事,就算被繳了械也不該這麽輕易地被他俘虜吧?

    這些年他心事重,疑心病也就更重了,反正絕不會再相信一切的成功都是因為自己運氣好。

    狹路相逢勇者勝,管他的。最後,他如此勸解了自己。

    剛入夜時,五個人終於在一處裂縫前停下來。胖子拿火石打了一根火把往裏一照,發現裏頭是濕的。

    “張團座,你這路帶得不對啊,咱們晚上可還得生火呢。”他煩躁地撓了撓頭。

    張起靈的眉頭早已皺成一團,他暫時沒接胖子的話,先把王盟放下來,再探身進裂縫裏,拿手摸了一陣。

    這一摸之下,他竟然歎了口氣。

    “沒別的了,”他道,“湊合一下吧,天黑了。”

    怕胖子再有什麽發作,涼師爺趕緊接話:“是啊,有總比沒有好……”

    胖子自然了解個中道理。不過他向來就不喜歡涼師爺,雖然看在吳邪的份上不發作,也還是斜睨了他一眼,瞧得涼師爺臉色又白成一片。

    “先進來吧。”吳邪率先進了裂縫,四處摸了摸,“試試看生不生得起火。”他剛說完,右腳竟踏進了一片水窪裏。

    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幾下,火光裏,五個人的臉色愈發地陰沉起來。

    “沒法兒了,把王盟放在高點的地方吧——這裏居然他媽的全是水!”吳邪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前兩天下雨了,”涼師爺臉都皺得跟苦瓜一樣了,“晚上指不定還會再下,又濕又冷……”

    “你丫能不能閉嘴,講點好的ok不ok?”胖子放下王盟,一麵把自己的槍墊在他的腦袋底下,權當是枕頭。“兄弟啊,地方不好,你就忍忍吧,等找到組織就送你去住野戰醫院。晚上冷你就叫我,千萬別自個兒睡過去啊。”他墊完了槍,又不忘絮絮叨叨囑托了一陣。

    見他這樣,涼師爺笑著發話了:“

    王老總啊,小王隻是傷到了眼睛,而且我已經給他打過青黴素了,爛肉也都挖出去了,不會有事的。”

    他不說還好,一說胖子轉身就是一瞪:“老子說老子的,幹你雞巴蛋的事啊?”

    涼師爺被他講得又氣又怕,又不敢還嘴,迴過身把火把往洞口一插就往吳邪和張起靈那邊坐去,恨不得離胖子越遠越好。

    “你也別怨他。”見他過來,吳邪從火石上抬起頭看了看他,“突圍的時候他有個很好的老鄉,被子彈打穿了胸口。大冷天的,晚上一覺就沒了,再摸的時候發現連血都凍成冰了。”

    涼師爺坐在旁邊愣了愣,良久才發現吳邪是在跟他說話。這些天他本來就憋得厲害,吳邪這麽一開口竟像開了他的閘似的,引得他禁不住訴苦道:“吳老總,我跟您們不一樣,我本來隻是個學醫的啊,我雖然打槍不怎麽在行,可咱們多少人的命是我給救的啊,您給說說看,咱們可不都是打過鬼子的嗎?”

    吳邪打火石的動作一滯,隻是短暫的片刻,他臉上浮現出難以形容的微笑。“既然是這樣,為什麽你們的蔣委員長要跟我們打仗?”

    涼師爺聽得一愣,張了張嘴,下意識拿眼神去找他的團長。

    他看向張起靈,張起靈則在看著柴火堆,臉被大半邊劉海蓋著,表情叫人看不出。

    “你看,你也迴答不了。”吳邪倏然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有人跟我說,我們會打起來是因為主義——你不知道什麽是主義——我也不知道,你們國民黨的孫先生,製定過兩次三民主義;而我們的共產主義,這些年也變了不少——也許以後還會變。既然我們都說不清為什麽,也沒人告訴得了我們為什麽,那麽就永遠不要去問為什麽吧。”

    他說完,起身去找柴火。剛走了幾步,聽見涼師爺在他身後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可我想迴家,我老娘和哥哥嫂嫂也許還在等我……”

    這一瞬間,從吳邪的臉上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這個表情被張起靈準確無誤地收進眼底,就像一粒火星迸入大山那樣地隱沒在他的眼波深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瓶邪]滾滾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Kuencar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Kuencar並收藏[瓶邪]滾滾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