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了好大一拍的劉禦醫愣了半天才意識過來,他抬起仿佛風幹了的橘子皮一樣的臉,驚恐交加的看著站在旁邊的太子,兩條腿抖成了篩子。

    還沒等篩子抖成型,隻聽“哢嘣”一聲,劉禦醫已經癱坐在地上,他的蹆骨徹底軟了。

    他拖著不受自己控製的顫抖的身體,朝著太子磕頭如搗蒜,砰砰砰磕得直響,哆嗦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隻能涕泗橫流的乞求太子原諒他誤聽之罪,放了他這條苟延殘喘的命。

    大概是劉禦醫磕頭的樣子太有喜感——可不麽,那一層黏糊糊的鼻涕,把地板都弄髒了,太子近乎是和顏悅色的說:“無礙,起來吧,剛才父皇身上抽搐的厲害,你看看。”

    劉禦醫感動得涕泗連連,好,地板更髒了。

    他又磕了幾個頭,這才放心似的撐著地板起身,結果一把老骨頭了,才起身“嘎嘣”一聲,又扭了根骨頭,整個人又癱倒在地上,卻是怎麽也掙紮不起來了。

    太子:“……”

    全程目睹的鍾毓忍不住輕笑一聲,得了太子一記眼刀,緊張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

    劉禦醫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又是慚愧又是羞赧道:“殿下。”

    “行了,”太子揮揮手:“你迴去頤養天年吧,今日之事別嘴碎。”

    劉禦醫感激涕零:“謝殿下。”

    宮門打開,幾個身著鎧甲的禦林軍目不斜視的抬走劉禦醫,鍾毓看到禦林軍熟練的動作,心裏明白過來:好,表忠心的時間到了。

    太子不輕不重的把陛下按到床上,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說:“您歇會吧,等您把病養好了再來廢了我。”

    這時候張牙舞爪的陛下成了被順毛的貓,安安靜靜的讓太子給他掖上被角,上演了一幕父慈子孝。

    好像剛才的劍拔弩張隻是鍾毓的錯覺。

    太子做完後,看了看陛下的神色,開口道:“你信不信,父皇現在正憋著大招呢。”

    如此別開生麵的對開,鍾毓不敢接,想了想問:“能冒昧的問一下為什麽嗎?”

    太子迴過頭:“如果孤告訴你,孤也不清楚呢。”

    陛下重病後,咳血不止,後來整日昏睡。好不容易靠著人參靈芝吊迴一口氣,再和太子說話就成了這個樣子。

    就算陛下年紀大了神智錯亂,按理說也不會視子如仇。鍾毓忽然想起在南疆的

    時候,曾見過神婆用一種草熬成湯,喂給酋長,能迷惑人的意識。

    當時師父瞧見了眼紅的不行,竄梭鍾毓去偷,結果被發現了,被人家整個部落的人狂追。

    那種草叫什麽來著,鍾毓仔細想了想,好像是叫赤鼇敗草。

    想到這,鍾毓心裏起了疑,他上前一步道:“我在外遊曆的時候,曾學了點皮毛醫術,陛下麵色紅潤,不像是臥床不起的人……”

    “太子,司馬大人求見。”門外有人說。

    “傳,”太子道:“你繼續說。”

    被外麵的人一打岔,本想給陛下把脈的話有些說不出口,鍾毓遲疑了會說:“能不能向殿下求個恩準,我想把陛下喝的藥碗拿迴去看看。”

    那日的大火鬧得長安城人心惶惶,司馬淩風受命開始對無長安籍的江湖人進行排查,但凡是在長安城沒有固定住所的遊俠,都被粗魯的請到了官府,進行三堂會審,尤其是對來長安城的目的盤查的格外清楚。

    那段時間,所有的酒樓客棧,乃至妓-院賭-場都遭了殃,凡是無所事事或對來長安城的目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全部被遣送出城。

    幾個城門口成了重災區。

    這些江湖人本就桀驁不馴,對衙門的人開口狗官閉口王-八,如今被蠻橫的推出城,心有不甘,隨時都能發起大火。

    偏城門禁軍擔子重,又是群少爺兵,心氣極高,兩廂摩擦,簡直成了幹柴碰烈火。火星子從這個城門傳到那個城門,磕磕碰碰這幾日就沒少過。

    這不,司馬淩風來求個恩典,求太子加派人手,他非要把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土鱉打迴去。

    鍾毓早起的時候,眼皮突突跳個不停,像是在醞釀著大事。

    他一想,莫不是郭殊涵快醒了?

    鍾毓給郭殊涵施針已經小有兩個療程,按理說也該有點作用了。他興高采烈的過去給郭殊涵把脈,發現他一如平常,頓時有點氣磊。

    鍾毓看了眼熟睡的郭殊涵,伸手將他兩邊的臉頰拉了起來,活生生從郭殊涵早已消瘦下去的臉頰上拉出兩片肉來。

    這樣還不止,這個殘暴的人還一邊拉一邊說:“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你休了,再娶一個去,聽見沒有!”

    無辜的郭殊涵臉上被捏紅了,也沒能開口述說自己的委屈。

    鍾毓瞧見了,又有些不忍,伸手揉了揉他臉上的紅暈。

    末了,每日例行一事,給郭殊涵施針。

    十三根巴掌長的針紮在郭殊涵腦袋上,把他紮成了刺蝟頭。這樣的針紮完後,得要一個時辰才能取下。

    平日裏鍾毓都是和郭殊涵說說話,近日他卻拿了本醫術在翻。

    多日前,鍾毓從太子那裏拿了藥碗迴來,當晚就根據殘留的藥汁,把配方拚了個七七八八出來。

    卻總是差了幾味藥,怎麽也寫不出來。

    就是讓鍾毓覺得熟悉的那股味道,怎麽也找不出來。

    後來鍾毓又進宮去,從太子那裏要來了方子,驚詫的發現方子竟然和自己寫的一模一樣。

    這根本說不通。

    其一是這個方子平平無奇,根本沒有起死迴生的功效;其二是分明還有味藥沒寫進去,至於是幾味,鍾毓不確定,但肯定有。

    為此鍾毓不解了許久,直到後來有次端如昕吃美容養顏的珍珠靈芝,他才一拍腦袋反應過來,罵自己簡直蠢貨。

    燕國進貢的那味靈芝沒有寫進去。

    朝靈芝,朝靈芝。鍾毓默念著。王大錘告訴他那味靈芝叫朝靈芝,可是鍾毓翻遍了醫術也沒找到這味藥,看樣子得去問問唐炎了。

    鍾毓如是想著,直到聽到紫嫣急切的敲門聲。

    “大少爺,巡防營傳來消息,司馬少爺遇害了。”

    鍾毓一驚,當即摔了書,瘸著腿跑出去。

    留下郭殊涵頂著滿頭的針,安靜的睡在房間裏。

    事故發生在南門,當時正準備送走最後一批江湖人。

    這批人是從衙門受審完迴客棧,然後等衙門通知,統一送出城。結果今天在送人的時候起了衝突。

    有個江湖人不願走,想開溜,被逮了迴來。衙門的人脾氣不算好,等到這個人再想逃的時候,立馬火了,夥同其他幾個公職人輪番毆了頓。

    本來這種事平日裏也時有發生,大夥都沒怎麽在意,結果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惹了眾怒。所有準備遣送出去的江湖人跟商量好了似的發了火。

    單方麵的毆打變成兩方麵的群毆。

    事情越鬧越大,司馬淩風帶著人趕了過去。這個時候整個南門口已經亂成一鍋粥,你推我嚷,跟逛廟會的時候發生了踩踏似的,根本沒有有點高手過招的自矜。

    司馬淩風下了馬,正準備讓人把他們圍起來,一個都不放過的

    時候,不知是誰吼了句“就是這個狗官”。

    這句話好像火藥桶的導火線,呲溜的把火藥點燃了,這些麵孔粗獷,穿著各異,本隻是想來長安城討生活的江湖人,找著了讓他們一無所有的罪魁禍首。

    他們一擁上前,司馬淩風旁邊的護衛根本攔不住,好在司馬淩風也不算花拳繡腿,幾腳踹飛了想要撲上來的人。

    可是雙拳難敵四手,他們好像根本不知畏懼一樣湧了上來,司馬淩風立即察覺到異常:他們這是故意在鬧事,而不僅僅隻是發泄。

    司馬淩風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隻能先讓血氣上湧的他們冷靜下來。因此他收下刀,正準備高聲說話,平息兩句。

    有個人突然在司馬淩風眼前撒了團粉末。

    白色的粉末隨風一揚,直撲司馬淩風的眼睛。司馬淩風當即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這還不止,沒等他用手揉揉眼睛,便有人持劍直撲向他——

    等鍾毓趕到司馬府的時候,司馬淩風的前胸被洞穿,腿折了,眼睛也瞎了,好歹把命搶救了迴來。

    司馬淩風的母親哭的昏天黑地,平日裏端莊靜嫻的貴夫人險些哭成村姑,哭得司馬淩風頭皮發麻,想要安慰奈何自己還憋著一肚子火呢,眼睛又腫又疼,稍一動彈胸口的洞就汩汩的流血。

    隻好操著動彈不得的身體,躺屍般睡著,任由自己的老爹去安慰母親。

    好在最後總算被鍾毓以“司馬需要休息為由”勸說下去。

    待人一走,房間裏頓時冷清了下來。

    下人安安靜靜的充當房梁柱,不敢在這個時候發出任何聲音,徒惹主子心煩。

    隻剩下燭火隨風搖曳。

    司馬淩風躺在床上,微微抬起手,想看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真瞎了,卻被一個人抓住,塞到了被子裏。

    “行了,你先好好休息下吧,別瞎折騰了。”

    司馬淩風聽得出鍾毓口氣中的黯然,心中一涼,半天沒有言語。

    鍾毓坐在床上仔細打量了會:“反正你最多不過瞎雙眼,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要不我看看?”說著,沒等司馬淩風同意,便自己動手解開了司馬淩風纏在眼睛上的繃帶。

    繃帶下是雙紅腫得恨不得噴出血絲的眼睛,司馬淩風的眼睛處上了藥,不能睜開。

    鍾毓伸手,在司馬淩風緊閉的眼睛上方晃了晃:“能感覺到有黑影嗎?”

    司馬淩風沉默了好一會,無奈的搖了搖頭。

    鍾毓讓下人把燈籠舉過來,再問道:“現在呢,能感覺到光線嗎?”

    司馬淩風愣了一下,幾乎是驚喜的用力點點頭。

    鍾毓沒有說話,司馬淩風感覺他的手搭在自己脈搏上。

    司馬淩風覺得那搭的不是自己的脈,是自己下半輩子的希望,像一根細薄的線,被鍾毓牽在手裏,好像輕輕一扯就要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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